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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獸拖行

  金不戮消失了。


  從屋前到屋後都沒有他的聲響。


  溫旻摸索著出去找了一圈,毫無收獲。拄著探路的樹枝,大喊他的名字。空留回響。


  蘇梨並未因聽見這喊叫回來。俄裏也沒有因為這呼喊襲來。


  更沒有金不戮。


  他是去找爨莫揚了?


  溫旻站在偌大的草屋前,沉浸在黑暗裏。


  心已經沉入穀底,隻覺得身如落葉,不知未來在哪,希望在哪。


  可是到了中午,金不戮居然回來了。


  先聽著有個人進了廚房,乒乒乓乓好一陣響。聽得溫旻心驚肉條。直到熱好的飯菜哢噠一聲放在桌上,才明白來人是金不戮。


  但還沒說上一句話,他又邁著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離開了。


  晚飯照例回來幫忙熱了次飯,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不肯理溫旻,碰都不讓他碰一下。


  金不戮沒有去找爨莫揚。也沒有去找俄裏。


  溫旻做了這個蒼白的判斷,卻並未因此有絲毫輕鬆。他在心底微微地怕著另外一些東西。


  天黑不黑,他不知道。隻知道草蟲叫了,鳥兒歇了。有風吹來,樹葉落了。


  金不戮一夜沒回來。


  他坐在門前喝了口雪蕊清露。然後便兩眼空空地瞪著。最後在榻上睡了一宿,以便屋外有聲響可以第一時間起來。


  知道是一宿,因為第二天一早金不戮又送來了早飯——留下的食物已經吃完。早飯是若幹考軟的果子。午飯是烤果子和菌子。晚飯熱了午飯。


  金不戮就這樣沉默地出現。照顧他一日三餐,卻不著一詞。更不喝藥。如一架沉默的小小器械,按照自己的準則一味運轉。拒絕了交流,拒絕了道歉,拒絕了一切可能。


  如此兩天。


  第二天晚飯後刮起狂風。飛沙走石,打在臉上生疼。溫旻坐在門口,擦著臉上的沙土,仍然聽不見金不戮的聲響。


  緊接著下起了急雨。劈裏啪啦碎玉般的狂響,到夜裏轉為綿長。


  但急風驟雨的一夜,那台沉默的小小器械還是沒有回來。


  許是第三天清早,也許是黑夜未果。溫旻決定出去找一找。把榻上的一塊氈子拿來頂在頭上,走進寒氣漸漲的秋雨。


  金不戮雖然不肯進屋,但總是要避雨的。既然他常去廚房做飯,一定留在那裏。雨聲太大,掩蓋了腳步聲罷了。


  溫旻心存如此想法,既自信又忐忑地摸進廚房。可廚房空空如也。


  鋪天蓋地的水聲,溺斃了什麽。


  西湖水底被他抓住了手。孤山梅嶼的挺身而出。黑暗裏如羽毛拂過傷口的手。尷尷尬尬磨蹭著說“我來吧”……


  黑暗水底送來的救命稻草。


  鋪天蓋地的記憶襲來,比雨水更容易滲透。氈子的水滴成線,跌落在地,是被攥緊了的證明。


  溫旻在空蕩蕩的廚房席地而坐。覺得一種無明的感受和大水一樣細密粘稠,無孔不入。


  漫天水聲裏,突然傳來一記沉悶聲響。


  他立刻蹦起來,貼牆站立。片刻之後見無其他異動,嚐試著向門外探究。


  最先感知到什麽的是探路的樹枝。撥到地上一個物件,滴溜溜轉開了。蹲下身去摸——


  野果子。


  撒了一地的野果子。


  溫旻心沉了下去。馬上向前摸索。


  摸到了一個人。


  倒在雨中,側頭磕出一個大包。倔強的鼻梁和秀氣的眉棱骨,以及有疤的下頦與唇線分明的嘴。


  是金不戮。


  離開時已經輕微發燒,這兩天幕天席地不知睡在什麽鬼地方,又倔著在雨裏泡了一整天。落手處,雨水冰冷但金不戮身如火炭。


  他捧著一手野果子,難道是仍想帶病做飯,做完就走?

  “蠢材!”


  心底的擔心變成了真的。溫旻破天荒大罵髒話,丟了樹枝和氈子去扶他。


  可人已燒暈,金不戮根本站不起來。


  隻好摸黑將他扛在肩上,冒著大雨往回走。雨水劈頭蓋臉,世界澆成混沌。黑暗裏隻能感知到粘稠,透不過氣,頭臉都被襲擊。


  腳下濕滑,卻沒法看見。走了兩步便滾倒在泥水裏。一起摔了的還有金不戮。


  又不得不去摸回氈子,把他裹住,盡量護住頭臉。又塞了幾枚濕透了的果子進去,然後摸到樹枝。狼狽如一隻喪家狗,拖著自己受傷殘肢般,連滾帶爬地將他拖回了草屋。


  草屋裏也開始漏雨。漏水處出現在廳堂,榻已經濕了一半。


  溫旻一邊繼續大罵蠢材,一邊扯下榻上半幹的單子,把渾身泥濘的金不戮和自己剝光擦幹,又拖著他進了臥房,用一床被子牢牢裹住。


  自己則坐在床邊呼哧呼哧惡喘起來。


  金不戮高燒不退,過了約摸兩個時辰,開始打顫。


  溫旻摸了他的金創藥出來,也不知道有效沒效,在他額頭大包上塗了一遍。又摸黑塗在他手臂的傷口上。觸感黏膩,想是因為缺乏調養又泡了雨水,有些潰爛。接著喂了一口雪蕊清露,喂得艱難,流出一半。


  又摸了水來,他也喝不下。食物隻有兩個早晨冒雨拿回來的果子可選,一顆病人無法下咽,另一顆病人下咽無法。


  被子裏的家夥隻是一味地打著寒戰,身上滾燙半點沒退。一改往日倔強,如初生的小雞,一根手指就可以被碾死的脆弱。


  溫旻惡狠狠地啃著冷果子,非常艱難地給自己後背塗了一些傷藥,大部分糊歪了位置。


  一番冷靜,卻想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討厭失去掌控,更厭煩看不清前路的徒勞。眼看著金不戮似乎要燒壞了,離蘇梨回來還有兩天半。


  他撐不撐得過兩天半?

  溫旻突然發現,自己害怕這個估算。


  他不想去計較得失,也不想去計算日子。心頭一緊,一把抱住了金不戮。


  “你可不準死!”他勒緊手臂,仿佛如此就能壓製惡寒。


  金不戮回以哼聲,斷斷續續,氣若遊絲。


  那種無明卻雨般粘稠的感覺再次襲來,如一柄小刀,隨著金不戮的輕哼,一下一下,割著溫旻的心頭。他自己沒發燒,卻覺得難受到窒息。


  溫旻的字典裏沒有坐以待斃。


  他要克製這道折磨。


  掀開被子,把金不戮箍在懷裏,再把兩人蓋好。接著,把手掌抵在金不戮後心,催動內力傳過去。


  他雖有傷,畢竟是經過魔宗右護法親傳的得意弟子,羅手素心經練得不差。輸送內力源源不斷,這一貼上手掌就沒有放開。


  真氣在金不戮體內轉了一個小周天,溫熱地沉澱。一圈之後再運氣,又是一個溫暖的輪回。如金泉,從溫旻手中汩汩流出,沉在金不戮丹田裏。


  一連如此十多遍轉下來,過了大半天。隻覺得懷裏的身體後背漸漸潮濕,有汗滲出,體內寒氣被逼出了許多。


  摸了把懷裏人的額頭,大汗淋漓。


  發汗了。


  終於鬆了一口氣。


  溫旻覺得臉上濕熱,擦了一把,自己也是汗如雨下。


  他這才覺得頭暈——一番急救要耗盡了他的內力修為,整個人幾乎虛脫,胳膊再也抬不起來。便喘著粗氣攤在床上。


  一邊粗喘一邊後怕:剛才自己怎能如此奮不顧身。萬一耗盡內力豈不死在這裏。


  金不戮安靜下來,哼聲也少了許多。手腳開始活動。似乎在昏迷中感受到溫旻身體的溫暖,嚐試把臉埋在他胸口。


  溫旻馬上推他一把。金不戮又輕聲哼了兩句。因為離得近,這次聽得清楚,又在叫娘親。


  溫旻是撿來的孩子。


  聽師父說,當年杭州桂子飄香,日頭東升。自己就在桂花樹下吸著手指。秋日淨空澄澈,風景好得正當時。


  溫旻這個名字便是這樣來的。


  所以他不知道思念爹娘的感覺。


  逢年過節,師兄弟們紛紛被爹娘接走或下山探親,他隻能站在山門口默默看著。


  稍微大些,學會微微一笑,藏下所有心事。


  每當此時,沈知行都會憐惜揉著他的頭頂,摩挲著他的後背,說聲,苦了你,旻兒。


  溫旻在回憶中睡著。太累了。


  依稀又有誰縮手縮腳靠過來。他動了動手指,卻沒再推開。手臂一撈,另一隻手一扣,把一具瘦削的身體攬在懷裏。


  &&&


  金不戮終於安靜下來。呼吸平穩,漸入夢鄉。


  意識裏陰晴明滅,似真似幻。片刻落入西湖,寒冰刺骨。片刻又落入火窖,渾身熾熱。


  最後落入一片雲裏,溫柔地將自己包裹。風過水麵,流雲蕩開。


  那片雲落在額頭上,而後摩挲著自己的後背和頭頂。有個清涼的聲音自雲裏飄來,在耳邊說:“一切都好了。退燒了,不怕。不怕。”


  不知這個夢做了多久,一個聲音從天而降:“天呐,這是怎麽回事!”


  他想睜開眼睛,卻又被人輕輕拍著後背。依舊是那清涼柔雲,安撫的力道安心平和。


  若有若無的幾聲耳語,之後身體一輕,再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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