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

  這聲音太熟悉。昨天剛剛叫囂,說蘇梨這朵“花”長在溫旻這攤“糞”前麵。還把左良刺兒了一番。並驚天地泣鬼神地大聲宣布自己的名字——


  竇胡。


  溫旻迅速站起身。金不戮也馬上拔出三&棱&刺,將蘇梨和溫旻護在身後。


  可蘇梨卻跳出來嗔道:“誰讓你來我家!”


  竇胡先關切地打量她全身上下,見沒有吃虧跡象;又向淩厲地將金不戮和溫旻一掃。這些也隻是瞬間,眨眼又嘻嘻笑起來,抱著肩膀和蘇梨鬥嘴:“你的房子嗎?似乎是我選的料,我打的地基,我壘的灶呢。”


  竇胡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踱了幾步,轉動身體,擋在蘇梨和溫旻金不戮之間。悄然隔成一道萬夫莫開的屏障。


  蘇梨渾然不覺:“要不然呢?不能住嗎?”


  竇胡故作傷心:“可我沒讓你給兩個小醜兔崽子住呀。”


  然後挨個品評。


  先瞪了一眼雙目赤紅的溫旻:“得罪了明月山莊還能活到現在,多吃幾碗飯啦?眼紅得跟兔子一樣,再加一把辣椒做香辣兔丁,都嫌你有毒。”


  又掃了一眼金不戮:“穿條破褲頭就以為自己會唱戲?作戲不知道把胳膊上那塊破布拆了?一看就是從身上的破爛撕下來的。傻子會從衣服上撕布料包紮傷口嗎?裝傻子都不會,可見是真傻子。”


  最後總結一番:“說一千道一萬,幸好你們遇見的是我江湖第一倜儻竇大俠,如果左良那廝腦子有我一半中用,昨天一眼就看見了你們,兩個小兔崽子都要拎去試藥,再剁成肉醬喂狗。”


  金不戮立刻明白昨天竇胡盯著自己衣服上下打量的原因。暗歎此人不可貌相。


  溫旻玉琢一樣的神仙少年,走到哪裏都吸著別人的眼,眾星捧月。聽他前說自己是“糞”,後說自己成了香辣兔丁,心裏的刀早暗暗殺他一萬次。但臉上卻都是歉意:“對不住竇兄,給你和蘇梨妹妹添麻煩了……”說罷身體一軟,向前一抓。


  蘇梨見他要摔倒,趕緊過來扶住他半個上身。溫旻幹脆一閉眼,要暈倒了,完全趴在蘇梨身上。


  竇胡果然炸毛。如所有提防自家白菜被豬拱的大哥,黑著臉把溫旻拎起來,拉走自家妹子,惡狠狠地說:“信不信我扒了你們兩個臭小子的皮。”


  蘇梨趕緊跳過來把他拉走:“你幹嘛?!閔哥哥和靳哥哥都有傷,已經很可憐,你還這樣嚇唬他們!”


  竇胡眯起眼睛:“這兩個臭小子有沒有欺負你?”


  蘇梨眼裏閃著不明白:“他們對我好得不得了,怎麽會欺負?倒是你,不要再欺負他們啦。”


  竇胡彎下腰再次好好看了看她,見的確不像是吃虧的樣子,又看了看對麵兩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孩,臉色終於恢複如常。


  溫旻揉著被捏痛的地方,心裏已經確認了竇胡的七寸在何。由金不戮扶著緩緩坐下,思忖如何進一步探對方虛實。


  “蘇梨妹妹不必擔心。我不過是個兩眼全盲的廢人罷了,又皮糙肉厚。更何況得蒙照顧,我好生喜歡你。你家哥哥打我兩下、罵我兩句,都是我該受的。”一張玉琢的臉上,寫滿了傷痛和失落。


  蘇梨天天對著瘋來瘋去的竇胡和潔癖喻師兄,哪見過溫旻這樣風神秀玉的少年扮心碎。嘟著嘴梨花落霜:“好了二師兄!我知道你腦子打得過左良,才智比過大師兄。就不要欺負幾個受傷的人了。”


  竇胡臉上一抽:“請不要叫二師兄。叫竇師兄。也可以叫我風流倜儻師兄。”


  蘇梨伸出手:“下次我會在你額頭上直接寫‘風流倜儻’,好了吧?既然你也看出他們中了阿賴耶識散,身上可有解藥?”


  竇胡臉色一變:“救了他們已經極度冒險,你要給他們解藥?爨少莊主可還沒離開杭州城。”


  金不戮大喜有憂:“爨少莊主現在何處?你們……”


  蘇梨立刻製止他:“靳哥哥,你可別想著見他了!他把你們打成這樣,怎麽還想著看他一眼呢。好吧,你早就問我為什麽討厭爨莫揚。明人不說暗話,我討厭他吃獨食!”


  竇胡突然嚴厲起來,喝道:“師妹!該走了。”然後問溫旻和金不戮,“你們為什麽得罪了明月山莊?”


  蘇梨忙不迭替溫旻說了一遍“偷看爨少莊主”的故事。


  竇胡顯然不信,眯起精光畢顯的眼睛,在溫旻和金不戮臉上轉了幾轉: “這屋子本是我們閑玩臨時堆起的所在。下雨避不得水,刮風避不得寒。你們兩個小子可以撤了。”


  溫旻挑眉:“你們盯梢爨莫揚?”


  竇胡走到溫旻跟前,威脅:“明月山莊過世了一位小姐,還丟了位少爺,正在杭州城內盤查。想讓我告訴他來這裏找人?”


  溫旻麵不改色,卻暗暗捏金不戮一把,意思為:那位走失的少爺必定是你咯。


  金不戮盯緊竇胡,一言不發。


  蘇梨跳過來,攔在溫旻前麵,對竇胡發嗔:“最後問一遍,答不答應去拿解藥給他們!”


  竇胡堅持:“你要跟我走。這兩個小子也要滾出去。”


  蘇梨擰起秀眉:“不!他們兩個就要在這裏養傷。有解藥,跟你走。沒解藥,永遠不搭理你!”


  竇胡大聲道:“我堂堂一代大俠,言出必行,唾沫落地砸個坑!你說給他們解藥我就給嗎?那必定是——好吧那就給他們解藥……”


  蘇梨拍手笑起來,扯著竇胡的袖子。含苞的牡丹打上了霞光,明豔得要醉人了。


  臨走之前,蘇梨拉著溫旻的手戀戀不舍:“五天,閔哥哥等我五天,哪裏都不要去。必然有解藥。”


  溫旻將信將疑,卻還是回握住蘇梨的手,裝出戀戀不舍:“好的蘇梨妹妹,我便在這裏等你。等到海枯石爛,等到這房子被風掀翻。”


  蘇梨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滿眼心碎舍不得。


  竇胡狠狠瞪他一眼,想到溫旻也看不見,又狠狠剜了金不戮一眼。威脅:“我回來要是發現屋子裏丟根雞毛,或者有誰亂嚼舌根,你們就完了。”說罷拉著一步三回頭的蘇梨離開。


  這場沒頭沒尾的追蹤,以蘇梨突然出現開始,又以她被竇胡帶走結束。徒留滿桌飯香,證明三人曾經共處一座屋簷下。


  金不戮收起前三&棱&刺,問溫旻:“你真打算等他們五天?”


  溫旻瞪著空空的眼睛,麵向空蕩蕩的房屋。


  這草屋再簡陋也並非一天可以搭成。他們在中原很久了?久到有時間搭座屋子?

  杭州距小五台山雖然遙遠,但自己和師父每年都來,居然從沒聽說過這些人的行蹤。莫非是刻意隱藏?


  片刻後才說:“如果不等她,就要回小五台山才有可能治好我。可爨莫揚沒離開杭州,我回去便有風險——你這麽問,是想去找他?”


  金不戮真地認真想了想,最後說:“我陪你吧。”


  不是一個痛快的答複。


  溫旻心頭有重物一壓,沉默下去。


  金不戮沒察覺到這微妙的變化。念了飯前咒,拿出了一個尚在溫熱的烤果子吃起來。


  吃了兩口,大叫一聲:“這是什麽!”


  手裏的果子,中心果肉被剜走,內餡兒白花花,顯然是塞了野雞肉。


  金不戮嗅覺味覺盡失,吃得也很沒防備。吃到內餡兒全露出才明白自己著了大招兒,已經咽了好幾口。


  他驚恐地跳起來,拚命吐著嘴裏的雞肉。又蹣跚衝出,在門前猛摳喉嚨。拐杖直接扔在屋裏。


  溫旻原以為他如昨晚和今早,會再來揶揄自己,或者耍耍小性子。可對方並沒過來,唯有幹嘔聲撕心裂肺。直到最後,金不戮的聲音裏已經有了哭腔。


  他隱隱覺得不好。站起來跌跌撞撞往門口走,就聽到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急響。金不戮衝進屋子,一把拎起他的衣襟,質問裏帶了鼻音:“為什麽要這麽做?是你,是你叫蘇梨往裏麵塞了肉!”


  結識來金不戮頭一次發飆。溫旻在黑暗裏,甚至很難想象那張有點木然的小臉扭曲的模樣。澀聲說:“昨晚你發燒了,要吃些肉才好得快。”


  金不戮晃著他:“你隻不過是想捉弄我罷了!為何,為何你一定要欺負人才開心!”


  很久以前,小小的溫旻便白了自己的性格。他認為自己永遠冷靜,能做出最明智的選擇。別人的喜怒都感染不到自己。而現在,聽著金不戮啞啞的哭腔,卻莫名有些慌亂。試著去摸捉著自己前襟的金不戮的手,感到冰涼而僵硬,能感到微微顫抖。


  溫旻喉嚨幹澀,比被爨莫揚誤會時還有些沙啞:“隻是,隻是吃了些肉而已。不知者不罪,菩薩們不會怪你的。”


  金不戮吼了一聲:“你知道什麽!”舉起拳頭,看到溫旻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又軟了下去。最終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折身出去。


  溫旻覺得胸前空了,忙摸著前方叫道:“你去哪?”


  金不戮沒有回答,徒留一串深淺不一的腳步聲。


  帶著痛,以及滿滿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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