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過這個賊子
溫旻一個健步追上,單手就扣對方肩膀。
瘸腿少年的手靈活程度遠勝腿腳。肩膀縮回,反手勾起,反而向溫旻的腕子叼去。溫旻這才想起在水裏,他比自己閉氣的功夫還厲害。急忙矮下身子,一記掃堂腿。
瘸腿少年應聲倒下,扣住溫旻的腳腕,把他也拉翻在地。
兩小孩剛才還打得一招一式,這會兒已經開始靠蠻力肉搏。溫旻看到對方下頜流血,隻往那一處砸去,招招帶著致敵必死的決心。
瘸腿少年被逼得開口:“為什麽突然打人!”
溫旻沉住了氣,也不說話,力爭先把人放倒。
另一側,大人們的戰鬥也已開始。
簡易遙看住沈知行,一字一頓:“跟我回去。”
沈知行大剌剌一笑:“不。”
“你已經惹了麻煩,還要繼續?”
“再大的麻煩,好像也比不上血洗孤山派霸氣。”
“你在怨我派你剿滅孤山派,還是——另有隱情?”
沈知行對撒謊並不擅長,恍然之間,有點出神。這才回過頭:“旻兒,放手。”
溫旻心裏拿定主意便不輕易更改,聽見師父嗬斥,除了裝聾之外,下手更加冷酷。一直到被沈知行拎起,才因身體不受支配而高喊:“年年都來月白樓,今年他來就出事。不要放過這個賊子!”
沈知行擋住他,扶著瘸腿少年的肩膀:“孩子,告訴我,你和此事有沒有關係。”
溫旻咬牙切齒:“抓住他,吊在月白樓上。不出三天必有動靜。”
瘸腿少年看了看沈知行,又看看他身後的溫旻:“我隻是受人之托來送東西。發生這一出,著實不知為何。”
溫旻冷笑:“他用的是拆招手。”
拆招手,孤山派最基礎的訓練功夫。山中小孩子練功打底,先從拆招手和千斤馬開始。少年因為腿瘸,明顯沒練過千斤馬。但反手叼腕子的一招,紮紮實實拆招手,如假包換。
沈知行凝住眉,居然有些驚喜。扶住瘸腿少年肩膀,做了很多準備,顫抖著嘴唇,吐出不敢輕易發出的兩個音:“他……顧——白,是你什麽人?”
少年搖頭:“那柄劍是我爹親手鑄的。”
兩句對話,千回百轉。沈知行幾乎要站不穩了,追問:“令尊是?”
“金泰。”
南海魔傑鑄手金泰,金家堡的主人。江湖前三鑄造師。每為人鑄一件兵器,便請對方教自己一招基礎本事,以資紀念。瘸腿少年師從何處,似已迎刃而解。
金泰一生,親手所鑄名劍不超過十把,其中一把,在孤山派昔日弟子顧白手裏。
“那你是?”
“我叫金不戮。”少年知他不會滿足,繼而又說,“當年這柄劍斷為兩截,顧大俠本想熔掉。但普通劍師熔不了金家的劍,所以把劍送到我家。我爹覺得他和此劍緣分未了,勸他修劍重補,但顧大俠說,‘斷了就斷了,還續他做什麽’。我爹見他表麵堅決,其實內心猶疑,因此留劍在家,勸他想通再來。前幾日突然收到信,是顧大俠送來。信上說,劍不必熔了,他已放下;但有個人更需要,拜托我們今日到此送劍。”
“為何讓你小小年紀來送劍?”這小孩子恐怕還沒有劍大。
金不戮頓了頓: “我爹說,這是我的緣分。這柄斷劍,最好由一個和它素未蒙麵的人來送,想要斬斷的,才能真的斷。”
“那,他……本人呢?”
金不戮知道沈知行問的是顧白。看進他眸子裏,最後,緩緩搖頭。
不知道?不出麵?不見人?
都已不重要。要想斬斷的,才能真的斷。如今連斷劍也已沉湖底,一切如煙飄過,徒留餘味,不著痕跡。
到最後,沈知行站直身體,輕輕笑起來。一如既往,萬事不屑:“唉,真是沒辦法呐。”
在聽到“顧白”二字之後,簡易遙早已站起身。此時立在沈知行身後,聲音已罩了冰雪:“回去吧。”
沈知行依舊一笑:“先帶孩子們回去。不戮有傷,煩請找人幫忙醫治——旻兒,你會照顧不戮,對不對?”
溫旻心裏一沉。師父知他對金不戮有成見。若托付別人,他還能去搗亂。現在托付給他,別說搗亂,就算有人來搗亂,他也不得不挺身而出來保護。
表麵不羈,實則太懂自己。
簡易遙麵沉似水: “你留在這裏幹什麽?”
“西湖美景悅目怡人,我……”我要留下來觀景。沈知行在心裏如是說。
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口鮮血噴了出去。整個人也如山石崩塌,轟然倒地。
溫旻驚呼,金不戮也上前欲扶。簡易遙目光如刀,嚇得兩個少年站在原地。而他已扶著沈知行飄至牆邊,一副隔絕天下的陣仗。
摸摸脈門,又探探胸口,這才鬆了口氣。
金不戮問:“受內傷了麽?”
溫旻不屑:“那幾條雜魚,能讓我師父受內傷?——宗主,我師父……”
簡易遙聲音裏帶著無奈:“讓他以後少喝點酒。”
經年累月,酒已摧毀了他的身體。運功搏鬥,還可應對。心思翻湧,卻損了氣血,傷了筋脈。
沈知行,是傷心到吐了血。吐的不隻是血,是壓抑了十多年的心。
簡易遙眼線密布天下,心思深如黑淵,對沈知行的內心如明鏡洞見。有些恨恨,聲音卻不露痕跡:“來人,備車。”
嘩啦啦,躲在暗處的魔宗弟子頓時跪了三名,一名躬身退下備車,另外兩名協助宗主抬人。
沈知行掙紮,簡易遙嗬斥:“你還在這裏等什麽!”
溫旻急忙走上前,握住沈知行的手:“師父,徒兒留下找劍。”他知道,師父不走,不是為景,是為了連命都可以舍棄的那柄斷劍。
沈知行在慎重思考這個建議。
簡易遙也在審視他。
溫旻一如不知,繼續建議:“劍是為了救徒兒落下的,也隻有徒兒知其可能的位置。留兩名水性好的弟子,日頭正盛時下水尋找,一定還可以找到。”
此時在宗主麵前表達尋找這件東西似乎並不明智。但宗主對師父情誼非常,溫旻不介意用一點點不明智,來凸顯自己對師父的忠心和關懷,以及對師父內心的了解。
金不戮不明所以,也上前道:“我也可以幫忙。畢竟,我了解金性。”
鋼鐵屬金。在水流中如何沉降,如何順水漂走,金泰傳人的確可能更內行。
沈知行還沒答話,溫旻也未來得及反駁,簡易遙已經點頭:“留十個人,溫旻去挑。另外安排人為金家少堡主醫治。找五日,五日內找不到就回來。金葉子可以多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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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緞。纏纏繞繞,碎成了絲,繞過三潭映月,繞過垂垂楊柳,柔柔鋪開在溫旻臉上。打了一層柔光,伴著少年意氣,帶著半縷仙意。
他把目光從西湖上一艘艘畫舫遊船收回,順著所倚東窗,瞟向金不戮。
月光無私,毫無偏袒地也照在他身上。下頦的傷經過清洗,上了藥,一道暗褐色的口子。嘴唇緊閉,抿著。挺直的鼻梁,一如他挺直的脊背,淡淡月下,有一絲不太相稱的固執。
每年八月十五來等的人終於有了名字。
不由想起學藝時,說到各派功夫路數的時候。沈知行言行放蕩,嘻嘻哈哈,完全看不出半點眉目。就連顧白這個名字,也是今日第一次聽說。
白天說到過,曾經剿滅孤山派。但魔宗右護法殺過個把人有什麽稀奇。
小瘸子說到過,斷就斷了。但斷的是什麽,隻是一把劍而已?
“所以,顧白一定是個極美的女人。”溫旻盯著湖麵上一艘荷花畫舫,話卻是對旁邊的人說。句子是肯定的語氣,目的其實在探究。
金不戮語氣中充滿詫異:“顧大俠堂堂七尺男兒。”
溫旻陡然回過頭,盯住對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