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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劍和他

  溫旻每年都來。隨師父,等一個人。


  八月十五,杭州的月白樓。一張桌,一管簫,兩個形容蕭索的醉客。


  赴一個沒有回應的約。


  沈知行卻不覺得太累。杵著下巴,聽徒兒吹奏一曲《碧波流雲》。湖外碧波蕩漾,樓內簫聲悠揚。


  還是不太對,這裏最好頓一下——他揚了下手,又決定不提。


  但溫旻眼神一閃,已經停下。


  因為他注意到師父的目光有異。


  沈知行的目光開始變得犀利而粘稠。犀利在辨認,粘稠在不可轉移。如有一把磁鐵,將他牢牢吸引在上樓的人身上。


  篤篤,篤篤。拄著拐杖。上樓的人終於露出麵龐。


  是個少年。


  拿著一柄斷劍。


  少年年紀和溫旻相似。年紀小小,五官精致得像個娃娃。目光裏略有忐忑,但意誌堅定。雖然柱著拐杖,好似綁了一柄槍在背上。徑直走到沈知行麵前,一字一頓叫了他的名字。


  沈知行緊緊盯住斷劍,嘴角牽起笑意,卻有點狼狽和糟糕。


  “他說,你不必再等。”少年很認真,每一個字都像是要釘在木頭上。


  “十年前他也托人說過。確切地說,是十年又三個時辰。現在的日頭快要落山,你比當年那個白衣小子,來得還晚。”


  悄悄握緊了劍柄的溫旻,眼神一跳。


  師父說過最討厭記日子。可到頭來,記得分毫不差。


  十年前,對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過於遙遠。他眯起眼睛,想起小時候的事。


  無從開始,也無所謂結束,因為從記事開始,每年八月十四,師父便在院子裏練劍。月上柳梢,來幾大壇酒,睡上一覺。剛過子時就醒了。一把抱起他,向西湖飛奔。


  西湖的水混合著朝日清香,露珠在草間彈起。魚兒躍出湖麵,鳥兒撲棱躲閃。八月十五的杭州城,在溫旻眼中,溫柔得如師父看向湖麵的眼睛,俏麗而朝氣。就著端上來的熱騰騰的魚,都是活潑的。


  他愛吃的是魚脊上那細細一條嫩肉。隻需要輕輕一吸,軟糯油香,溢滿口中。


  其時他還小,隻知道吃。雖然斯文,但一刻不停。吃了一頓又一頓,一抬頭,師父還在喝酒。眼神瞟在窗外,在湖麵上。收回來時,是猜不透的秋日殘紅。


  但是沈知行會隱藏。從懷裏掏出一支簫,笑得滿不在乎:“來,給師父來一段。就吹我教你的《碧波流雲》。”笑容裏有西湖的朦朧煙雨,蕩漾的是氤氳酒意。


  所以溫旻不解。眼前的瘸腿少年郎有何特別,連師父眼裏那團酒氣都融了。


  他馬上明白過來,特別的不是瘸腿小子,是斷劍。


  劍是好劍。劍鋒含冰,柔光內斂。雖然已斷,但斷口整齊,從斷麵可以依稀看到劍刃與劍體細微的差別。是銳在刃上,柔在劍身的恰到好處,是不沾血的利器。所以,血在劍柄。


  精鋼劍托,鯊魚皮護柄,繡著朵暗色梅花。沾了可疑黑色。已經有些年頭,幾乎和深色護柄融為一體。如果不是溫旻這麽好眼神,可能很難發現。


  事實證明,沈知行眼神也很好。他盯著那塊可疑汙漬,嘴唇已經開始發抖。


  瘸腿少年站在合適的位置,離沈溫兩人不近不遠。定了定,然後才走上前,把斷劍放在桌上。


  溫旻已經站起身,以極度緊繃的姿態盯住這個小瘸子。


  沈知行卻顫抖著手,握住了劍柄。過了很久,才下定了極大決心一樣:“他怎麽了。”


  瘸腿少年答:“沒怎麽。隻是放下了。”


  沈知行目光裏有疑問。


  瘸腿少年繼續說:“他覺得,你可能需要它。”


  沈知行緩緩閉上眼睛,過了好久,吐出三個字:“我明白。”


  ——不必再等。說了十年。今年他明白,這是真的。


  “他好嗎?”沈知行問。


  瘸腿少年沉默不答。


  沈知行搖頭一笑。但他的呼吸開始沉重,喉頭有哀傷在哽咽。


  於此同時,周圍響起細碎聲音。繼而強大的爆破聲湧入,從南邊窗口飛進暗器如雨,北邊有煙霧滾滾。滿座食客,慘叫如鑊湯盛沸。


  西邊是樓梯,東邊臨湖。溫旻立刻衝樓梯撒了一把鐵蒺藜,果然聽到金屬碰撞,有人將暗器隔開。


  與此同時,他已經拔劍刺向囂張的小瘸子——人剛來就有埋伏。不管是否和他直接有關,先抓住反正不會失了勢。


  但正如所有老套的劇情,沈知行一把抱住了小瘸子。


  是一個保護的姿勢,背部向外,迎接敵人痛擊,卻用盡全力護住一個不相幹的人。同時,他伸手拉住溫旻,向東邊窗子靠近,啞著嗓子說:“閉氣!”


  溫旻被迫和小瘸子聯手而退。對方行動不便,幾乎是被沈知行抱到窗邊。溫旻隻好拉著他一起,躍出窗外。


  跳下湖的那一刻,風吹起對方額前的頭發。那雙眼睛有一瞬間的驚懼。


  窗外一葉扁舟,溫旻和瘸腿少年先落下。他故意鬆手,瘸腿少年站立不穩,結結實實摔在船舷上,下巴碰著木楞,鮮血立見。


  沈知行竟然過了片刻才跳下。手上握著那柄斷劍。


  他去拿劍了。保護了徒弟和這個陌生少年之後,冒著天羅地網的埋伏,又折回去拿劍。


  不要命了。


  溫旻含氣頓了一頓。可沒等叫聲師父,腳下響起木頭斷裂聲音。馬上便開始有水湧入,汩汩滲透,船在下沉。


  船壞了。


  有人鑿壞了船。


  從水中冒出幾從三&棱&刺,戳向船上人的雙腿。溫旻和師父揮劍阻擋,小瘸子的拐杖在上一波逃亡中不知去向,現在隻能躲在沈知行身邊。


  沈知行喊了一聲:“下水!”帶著兩名少年沉入水底。


  水中埋伏重重,一波又一波人湧來。驚得遊船也亂走。溫旻屏住呼吸,隨師父的路線和周圍人近身肉搏。


  一麵大網從遠處緩緩兜來,熒熒綠色裏可見寒光明滅,掛著倒鉤。一旦網住魚兒,一鉤見血,不容逃脫。網中的魚就是他們三個——對方早知沈知行留在東窗外的小舟,層層部署,就等鱉入甕,魚上鉤。


  水中才是主戰場。


  不能上天,就要入地。沈知行帶著兩名少年一路下沉。最開始下沉靠力氣,再往下潛隻能靠內力。溫旻隻覺得耳朵刺痛,胸口憋悶,莫大的壓力要把他壓扁了。


  他手一鬆,就要飄走。衝大網奉上獻祭。


  瘸腿少年先發現了異常,伸出一隻手來抓他。沈知行正在一邊隔開不時飛來的魚鏢,一邊拽著兩人往遠撤。見到溫旻不支也是大驚,舍掉一切來救他。


  是真的舍掉一切,包括斷劍——斷劍掉了。


  有一串串氣泡飛出,是沈知行水下驚呼。如同那柄劍,反射著曲折水光,一串向上浮,一個向下落。在無聲中,漂向無邊無際的遠方。


  勢態如此緊急。兜頭巨網已經臨近,帶著倒鉤的利刃根根分明。


  沈知行深深地看了溫旻一眼,用力把兩個少年向頭頂拋去,自己卻因反力飛速沉向湖底。


  他不想活了,對斷劍的感情超過了自己的生命。


  但命運不太認可這個選擇。


  一條銀蛇躍入水中,靈活搖曳,突然裂成三個頭,分別探向沈知行、溫旻和瘸腿少年。水中行動本就困難,各有情由的三人,被鎖住腰,完全沒還手之力,拽了上去。


  上升的過程中,堪堪擦著巨網。眼見那網兜到鼻尖前,停住了。


  出了水,直接被拽上月白樓。


  二樓一片狼藉,唯有正中一套桌凳安然擺放。對窗上首坐著個人,寶藍衣衫,長眉入鬢,一雙眼睛如千年的深潭萬年積雪,無法窺透。


  沈知行見到來人,哈哈笑了兩聲:“你知道我在這兒啊。”


  來人眼皮一抬,雙目有不易察覺的光倏忽暗下,又快速恢複:“我是第一天認識你?”


  沈知行無所謂地一笑,撓撓濕漉漉的頭發,也不顧及自己落湯雞的模樣,坐在對麵凳子上,解下腰間銀鎖——那銀蛇,是一條長長的銀鎖。此時被寶藍衣衫的人慢慢收回,纏回自己腰裏。


  溫旻躬身行禮:“參見宗主。”


  魔宗教主簡易遙。點點頭,拿了一把三&棱&刺,放到桌上:“這幫人身上的。”


  簡宗主大駕光臨,收拾了敵軍,繳獲了兵器,還給敗將做一番全方位演示。


  溫旻眼睛一刺,沈知行已驚呼出聲:“孤山派?”


  兵器上一朵小小梅花,昏暗光線裏獨自綻放,與斷劍的繡梅異曲同工。是孤山梅嶼的銘號。


  一個十幾年前已經衰敗的門派,此刻做了局來殺他們。鋪開水陸兩地的排場,施展了全身的力氣,要置魔宗右護法於死地。


  簡易遙點點頭:“每年,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喝一天酒,發一天呆。這是向仇家敞開想死的懷抱?”


  沈知行苦笑:“既然是孤山派,那更不該幫我。”


  簡易遙的怒氣不輕易上浮,於是咬牙帶著些恨意:“不幫你幫誰?”


  沈知行反問:“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溫旻卻已經改了臉色,向身後望去。那裏有瘸腿少年,正從一堆淩亂裏翻出自己的拐杖,所幸依舊可用。扶穩了,要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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