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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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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文二十八年,春。


  瀾滄盟段小姐閨房外的那兩棵玉蘭開花時,原本繁華的朱陽城內已是十屋六空,去年的大災以及災後的瘟疫,已把昔日的天堂南國變成了人間煉獄,生活在這裏的人們要麽饑病而死,要麽趁著還有口氣,早就跑到北方逃命去了。


  這座一瞬間變得萬人嫌棄的城池,偏偏被百越人看在了眼裏。


  左邊的一棵白玉蘭下,段玉橋長久佇立,適逢災年,玉蘭卻開得格外的好,一片花瓣緩緩落在他的足下,不禁又使其想起女兒來了。他曾多次派人悄悄向十三樓裏的幾位小頭目打聽過,得來的消息卻是,自從上次比武大會,段非煙被常牧風掠走後,便從未出現在過常牧風身邊。


  所以,他認定女兒是死了。可是,常牧風如今成了十三樓樓主,又是神出鬼沒,單憑他瀾滄盟一己之力,是萬難為女兒報仇的。差不多一年來,他一隻在等。紅蓮教最近鬧得歡,燕戈行也被江湖各派推舉為了真正的盟主,想來,常牧風很快便會坐不住了吧?

  想到這裏,他弓身,輕輕地撿起那枚花瓣,緩走幾步,插在了女兒閨房重新修繕好了的窗縫裏,不禁長歎一聲。往年玉蘭花開時,女兒都會像個假小子般親自爬到樹上,折下開的最好的花枝,插在花瓶裏給他送來。


  “盟主。”


  聽到手下的喊聲,段玉橋緩緩回轉身來,看向已經單膝跪在地上的一位水手,隻聽對方接著說道:“按盟主交代過的,屬下們這些天來一直留意紅蓮教的動向,發現最近紅蓮教的人與南海派的阮清子接觸頻繁。”


  “阮清子……”


  段玉橋口中默念著那個名字,南海派所在的靈犀島雖名義上屬於朱陽地界,卻與朱陽城一水之隔,南海派與瀾滄盟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亦很少參與朱陽城中的事務。如今,不知怎會跟紅蓮教聯係在一起。


  “據說常牧風已經放出話來,三月之內必滅南海派。依在下看,南海派也是想找個靠山吧?”


  聽屬下這麽一說,段玉橋臉上露出了釋然的表情,這些江湖門派為求自保,要麽拖家帶口投到了少林門下,要麽找其他派別報團壯大,這個南海派倒是生冷不忌,連紅蓮教的聲威也敢借了。他們就不怕粘上了十三樓最忌諱的“紅蓮教”這三個字,會死得更快?


  “知道了,你下去吧。”


  段玉橋沉聲回了一句,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紅蓮教既已與南海派聯手,這一次常牧風定然會親自出馬,在瀾滄盟的地界,任他常牧風三頭六臂,也定要摘了他的腦袋,挖坑埋在這兩棵玉蘭樹下,祭奠女兒的亡靈。


  ……


  玄陽太子宮內,一處層層把守的偏殿之中,段非煙正大口大口地吞吃了宮女端上來的食物。


  以前,她也曾絕食相逼。


  可惜,慕容拓有的是辦法對付她。莫說不吃,就算是吃得慢了,也會有持鞭的太監,用手中浸了鹽水的皮鞭抽打那些負責照顧她的宮女。她雖看不見,那些可憐的宮女發出的慘叫卻聽得更加清晰,聲聲揪心。


  為免那些宮女的皮肉之苦,她也隻得違心活著。


  常牧風隻要在玄陽,每三日便會來看他一次,這是他與慕容拓達成的協定。


  他每次來,都隻有三句話:

  “段姑娘我來了。”


  “段姑娘你好嗎?”


  “段姑娘我走了!”


  每一次,段非煙都不回他半個字。


  有一次,常牧風被氣惱了,歘地一下跳上前來,用兩根手指捏緊她的下巴,直盯著她蒙著厚厚綢布的雙眼。那一次,他們的距離那麽近,段非煙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鼻息。


  她微笑著,心想,他終於能給我一個痛快了。


  她高高地仰起了脖子,等來的卻是一滴滾燙的熱淚。


  仔細算來,她已八九日未聽見常牧風的聲音了,宮殿之中的太監宮女做事也是輕手輕腳,平日裏隻能聽到輕微的腳步聲,以及黎明之前宮外傳來的若有似無的雞鳴狗吠。


  她想,朱陽城現在應是春暖花開了吧,這個時候,她最愛去臨街的鋪子裏,吃上一碗戴老板泡的含笑花茶。


  那時候,她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看樓下熙來攘往的人群,是如此的熱鬧。


  她不知道常牧風去哪了,如今,她倒是連恨也不恨他了。


  她欠常牧風的已經還了,早已兩不相欠,形同陌路。


  段非煙打了一個飽嗝,從跪在麵前的小宮女手中接過淡茶,喝下了以後,執鞭的太監才滿意地關門出去了。


  段非煙起身,在宮女的攙扶下走到床邊,坐下身來,這宮內一片死寂,高牆深院,柔弱的春風刮不進來,更無處得知一星半點燕戈行的消息。


  “他亦不知道我去哪了吧?”


  “是否以為我死了?”


  “那樣最好,最好!”


  ……


  斜倚在馬車裏的常牧風已隨馬隊疾行了七日,如今,他仇家太多,四處都有想要他死的亡命之徒,路旁的草叢中,說不定就隱藏著一位手持毒箭的暗客,再沒可能跟以往一樣單人獨騎策馬前行了。


  一陣顛簸,打消了好不容易襲來的睡意,常牧風打了一個哈欠,側身坐到窗口,輕輕撩開了布簾。窗外是一道削山而建的小路,小路之下是滾滾江水。陽光打西邊斜射下來,映在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之上,微微閃著藍光。那是慕容拓在封禪大會上賜給他的,代表著天大的權力和責任。慕容拓將扳指親自戴到他手上時,曾俯身貼耳對跪在地上的他說:“常牧風,從今以後你便是十三樓樓主了,他們都道我橫行暴戾,可是我若不行霹靂手段,有幾個人會服我怕我這個不燕不胡的太子?”


  說到此,他重重地拍了拍常牧風的肩膀:“還望常樓主能知我心。”


  某種意義上,他與自己應該算是同病相憐吧,自己往日對段姑娘好時,她不珍惜,所有人都看不起自己,現如今他大權在握,那些人才想起江湖中還有常牧風這個人來。


  “到哪了?”


  常牧風歎了一聲,對著外麵喊道。


  話音未落,已有一騎行上前來,馬背上喬裝成了鏢師的避風樓新樓牧喬四抱拳行禮道:“回常大人,此處距荊門鎮已經不遠了,鎮上歇息一夜,再行不到二百裏便能進入朱陽城地界。”


  “不歇,連夜趕路!”


  常牧風沉聲回了一句,不等喬四答應,已經放下窗簾,重新縮回了馬車裏。


  夜長夢多。


  前些日子放出話去,說十三樓要滅南海派,本是想引嵩山之中的那位“盟主”出馬,卻不曾想紅蓮教的人倒先跳了出來。既然是自己送上門來,十三樓豈有不照單全收的道理?

  常牧風的左手中握著一根碧玉簫,那簫是宮廷造辦處最好的匠人用了整整三個月以一整塊西域美玉磨製而成的,音質不知比丟在了忘川穀裏的那管簫鞘好了多少倍。可是,那曲《煙雲散》卻無論如何也吹不出棲霞峰中的韻味了。


  掛在一側的天瀑劍與車轅撞擊,發出當當當的輕響,現如今,這把曾力助他權傾朝野的寶劍看起來竟有些陌生了。他突然有些厭倦殺人了,覺得那些曾經死在天瀑劍下的人,沒有一個配得上被其裂骨飲血。


  “師弟……”


  常牧風輕輕撫摸著玉簫,默念道:“如今,能配得上讓常牧風拔劍的,恐怕隻有你這位小盟主了!”


  他輕輕閉上雙眼,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棲霞峰中,師父讓師弟開了觀門又關了觀門時的一幕。事到如今,他似乎才隱約明白其中深意。


  觀門開合之前,山是那山,水是那水。


  觀門開合之後,山亦是那山,水亦還是那水。


  追不回的,隻在那一念起落之間。


  崇山密林之中,簫聲悠揚,可是,沒了琴瑟相輔,卻總覺有些寂寞,高處不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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