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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斯人如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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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榆樹下,燕戈行打了一聲飽嗝,月光將榆樹的影子投進清澈見底的湖裏,微風吹起陣陣漣漪,美不勝收。此情此景,他難免想起了棲霞峰中無憂無慮的日子,於是,笑著央求常牧風道:“酒足飯飽,師兄吹一曲吧,我記得未下山時,晚飯過後,你總吹簫的。”


  常牧風微微一笑,本就想找機會讓段非煙另眼相看,如今既然師弟提議,自己便也不再推脫,抽出簫劍,除下劍鞘,吹的依然是棲霞峰中的那曲“煙雲散”。


  一襲白衣的常牧風鄰水而立,簫聲悠悠,如世外仙人踏雲而來,起承轉合處仿似雲霧繾綣,竟讓聽者無不感歎。


  師父曾說過,與刀劍相比,樂曲有時更能直取人心。


  身後的客棧裏,幾位客人被簫聲吸引,不禁推開了窗戶,向著簫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朦朦朧朧的月光中,隻看見那位吹簫少年的背影。但聽那簫聲,吹簫之人也必是神仙一樣的人物。


  一曲奏罷,常牧風收了簫劍,朝聽癡了的段非煙投去微微一笑。


  這簫聲倒甚是奇怪,瀾滄盟中自不乏擅奏各種樂器,自娛自樂的人,朱陽城西南的樂舞坊段非煙也曾女扮男裝混進去過,可是他們所奏的曲子,卻沒一個能像常牧風的簫聲一樣,有那麽一瞬,竟讓段非煙忘了自己的存在。那簫聲帶著她,一會兒飛入雲端,一會兒又潛入淵底,一會在風雪大漠策馬疾馳,一會又乘船航行於無邊無際的大海……


  段非煙猛地搖了搖頭,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把目光投向了為師兄一臉自豪的燕戈行:“難道你師父隻教了他吹簫,你呢?”


  燕戈行撓了撓後腦勺,尷尬一笑:“我的琴留在山上了,太沉!”


  “平常你不是還背著一架琴?”


  段非煙心有不甘,想起了那架潛淵琴。


  “潛淵琴是師父故交的,他老人家交代過,見到那人之前萬萬不能打開。”


  “嘁”,段非煙鼻孔裏噴出一聲冷氣,嘴上雖然沒說,心裏卻斷定了燕戈行奏琴的本領肯定是在常牧風的簫劍之上的。從小被段玉橋寵壞了的段非煙,一向眼高於頂,覺得自己認定了的東西,便是世間最好。


  “你若喜歡聽,以後就讓師兄天天吹給你聽好不好?”


  燕戈行諂然一笑,忙替師兄籌劃,無奈段非煙卻不領情,抬起腳來猛踢向他的幹腿,踢得他齜牙咧嘴,好不痛苦。燕戈行有意為師兄牽線搭橋,段非煙自是一肚子委屈,當下卻也不好說破,隻得提了苗刀氣鼓鼓地向著客棧內走去。


  燕、常二位卻也不追,待她走遠了,常牧風才上前一步,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麵,輕聲說道:“眼看白陽城就要到了,找到玉玦的主人送了潛淵琴後,師弟是怎麽打算的?”


  “還能怎麽打算,回棲霞峰唄……”


  燕戈行脫口而出。


  常牧風搖了搖頭,沒有搭話。看樣子這師弟還是沒領悟到師父當日讓他關了觀門又打開觀門的用意,山門開合之間,山已不是那山,人也已不是那人。心門一旦打開,就再也回不到往常的日子了。如今,他之所以對這江湖了無牽掛,還願回棲霞峰中做那神仙一樣超然物外的活死人,是因為還沒有遇見讓他打開心門的那個人。


  “怎麽,師兄不願意回去了嗎?”


  常牧風搖了搖頭。


  “若是帶上段姑娘一起回呢,哈哈哈。”


  燕戈行本就是極其聰明的,早就看穿了師兄的心思,眼下不免拿來奚落。


  “找打!”


  常牧風笑罵一聲,已經提劍追來,燕戈行也不含糊,想起棲霞峰中追逐打鬧的快活日子,此時早已提氣在胸,緊跑兩步,呼的一下飛進了其中一棵大榆樹中,長衫掃下一片細碎的黃葉,飄飄揚揚撲向了地麵。那一躍,燕戈行自覺有如神助,難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腳,卻見那腿還是那腿。


  “怪事,輕功怎麽比在山上時好了那麽多?”


  燕戈行來不及多想,師兄已經追了過來,卻也不打他,兩人相視一笑,踩著樹丫,並肩向著更高處的樹梢飛去,坐在高端的一段光滑無刺的樹丫上,遠眺一盞明鏡似的湖麵。當初,他們在棲霞峰頂,亦是這麽肩並肩看風景的。


  “好俊的功夫!”


  驚寒驛二樓邊角的客房內,站在窗前的江寒心中不禁感歎,剛才他和沈雪吟被那攝人心魄的簫聲吸引,打開了窗子探聽簫聲的來源,卻看見了這兩個英雄少年般的人物。遠遠看去,此時站在樹梢的兩個人,倒像是雲端一對無憂無慮的仙鶴,讓人好不羨慕。


  站在窗邊的沈雪吟身材矮小,隻露出半個頭去,看著遠處的兩位少年,心中難免感傷——如果自己沒吃那該死的玄清丹,也該是跟他們一樣的好年華吧。


  她不知道的是,若按活在這世上的年歲來算,自己竟比常牧風還要多活了六年。


  沈雪吟不再多想,江湖之中藏龍臥虎,武功高強之人不勝枚舉,湖邊二人年紀輕輕想必跟紅蓮教沒有恩怨,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找到趙破虜,也不必無端生出是非。當下,她便給江寒使了一個眼色,讓後者關閉門窗,自己坐回床上,按照師父教的心法打起坐來。少了草藥的蒸煮,雖免了烈火灼燒的肌膚之痛,胸中卻似藏下了一整座冰山,每個毛孔都奇寒無比,若不是沈雪吟極能忍耐,恐怕早就呻吟出聲了。


  “聖使,要不要再加些木炭?”


  沈雪吟點了點頭,江寒便又往屋子正中的火盆裏加了些木炭,同時,把窗戶掀開一條縫,用以通風。


  “我再下樓去要些酒上來,聖使身子寒,免得……”


  沈雪吟招了招手,然江寒自顧去便罷了,似乎再不想聽見“寒病”二字。


  此時,驚寒驛的大廳裏,正熱鬧的緊。


  門外的馬棚早已盛不下了,後來的客商隻好把馬拴到了馬棚外,從白陽城趕來的行人,卻依舊絡繹不絕。


  店家沒有辦法,喊上那幾位鏢師,把柴房、米倉都騰了出來,房間卻還是不夠住的。


  眼下,便有兩撥人為搶那柴房吵鬧起來。


  “萬事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我們先來的,房子自然得留給我們。”


  一位年紀約莫五六十歲,商人打扮的老者叫嚷著,索性直接把手中的銀袋丟到了櫃台上,要多少錢老板娘自己取便好。他們一行三人自道是做朱錦生意的,今日傍晚剛從虎跳峽下船,卻遇見白陽城封城,附近的旅店早就人滿為患,隻好另辟蹊徑向西北找到這裏來了。好不容易打聽到還有一間柴房,也隻得硬著頭皮住下,卻不想半路殺出來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竟然要搶柴房。


  江寒下樓時,那帶著鬥笠的啞巴正被三人擠到一旁,搶著付錢。


  那人背對著江寒,雙腿微微分開,紮定了馬步,暴喝一聲,竟把為首的那名朱錦商人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直直丟了出去。


  樓下行酒吃肉的客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又是兩聲慘叫,老商人的兩位隨行也被一一掀翻在地,蜷縮呻吟著,好不痛苦。


  直到這時,那被人當作了啞巴的男子才開口問愣在一旁的老板娘道:“這下有房了吧?”


  老板娘還在猶豫,那大漢已經朝著門外吹了一聲口哨,霎時間三五個跟他一樣裝扮的男子便從門外衝了進來。


  見老板娘似乎還掛念桌子上的銀袋,那大漢索性將銀袋搶過來,丟給了倒在地上的商人,從腰間掏出一塊金子,當的一聲砸在了桌子上。


  那金子雖小,卻比錦商的一整袋銀子還要值錢,老板娘試探著摸起金疙瘩,在嘴邊咬了咬,便大笑著帶幾人向後院柴房去了。走了一半,卻又折返回來,對倒在地上的老商人說道:“看你們幾位也是做生意的,那幾位爺爺著實不好惹,賠本的生意我都不會做,你們幾位天南海北行商的難道還不懂這個理?”


  見對方惹不起,老商人也隻得搖了搖頭自認倒黴,從地上爬起來,拿著銀袋,在兩位年輕隨從的攙扶下向店外走去。


  “來來來,喝酒喝酒。”


  店內再次熱鬧起來,那些隻當是看了一場熱鬧的三教九流,表麵雖相安無事,心裏在各自盤算著什麽亦不可知。


  要說那打人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瀾滄盟的一路壇主,名叫趙大同的,他們幾人本是段玉橋安排來暗中保護段非煙的。一行人,足足在石佛峽附近等了個把月,才好不容易發現上了小船西去的大小姐,駕船遠遠跟著,卻不想船在虎跳峽附近觸礁,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爬上岸來,段非煙卻沒了蹤影。等幾人快馬加鞭趕到白陽城,又沿著一路的客棧打聽著兩男一女的消息來到這裏時,偏又遇到三個不長眼的商人。想那趙大同在瀾滄盟時也是霸道慣了了,哪裏受過這種風餐露宿住柴房的窩囊氣,才把多日來的火氣全都撒在了那倒黴的錦商頭上。


  江寒閃了一下身,給趙大同一行讓路,待幾人在老板娘的帶領下走進後院後,他才上前一步,將一塊碎銀子放在櫃台上,自己取了一壇酒,上樓去了。


  此時的驚寒驛外,卻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跟上了三位罵罵咧咧的朱錦商人,沿路向著燕戈行身下的大榆樹走來。那人身材瘦小,走路悄無聲息,一雙鼠目裏盯上的正是老商人懷裏的銀袋。


  老商人在二位隨從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踏上了剛停在樹下不久的一輛篷車。


  二位隨從在將主家攙扶進裝滿朱錦的篷車後,一人騎馬,一人駕車,向著遠方行去。


  說時遲那時快,腿腳輕便的賊人一個閃身,竟如一片輕巧的羽毛般跳到了車上。


  骨碌碌的馬車行了不遠,卻聽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那慘叫聲樹上的燕、常二位能聽得見,吵雜的驚寒驛內卻是萬萬聽不見的。


  原本坐在樹上欣賞湖景的二位師兄弟聽到異響,回身對視了一眼,當下便跳下樹來,朝著慘叫聲傳來的方向疾奔而去。


  此時,卻遠遠地看見那馬車上拋下一個人來,待行至跟前,才發現那人鼠目圓睜,七竅流血,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燕戈行想要去追,卻被師兄攔了下來。


  常牧風眉頭一皺,朝師弟指了指僵在地上的賊人,隻見此時他臉上的皮肉已開始腐爛,咕嘟咕嘟地冒著泡,不多時,竟隻還剩下一副白骨。


  遠處的馬車已經變成月光下的一個黑點,燕戈行心下疑惑,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聽遠處的驚寒驛內又傳來一聲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死者不是別人,正是瀾滄盟那個五大三粗的壇主趙大同。


  原本跟他一起到柴房入住的三五個人,一股腦跑回了大堂裏,臉上的神色驚懼不已,有兩個在他發病時碰到了他身體的隨從,此時雙手皆已化成白骨,倒在地上,已疼得連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店家自不敢怠慢,隻得讓剩下那幾人前去白陽城報官,可是那白陽城大門緊閉,不知何時才開城門,又哪裏有官可報?


  原本熱鬧非凡的驚寒驛,仿佛一瞬間被一種詭異的氣氛籠罩開來,人們麵麵相覷,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眼下,那兩個倒地的男子,早已經沒有了呼吸。


  急得直跺腳的店家,隻得聽了那幾個鏢師的建議,先把大廳裏的那兩位死人抬到柴房裏去,等官差到了一並處置。


  那幾位鏢師聽了趙大同其他幾位隨從的話,再不敢去碰地上的二位,跑去拿了一隻燒火用的大鐵鉤,勾了那二人,拖出了大堂。要說那幾位鏢師也夠慘的,原往西南走了一趟鏢,如今鏢安全送到後空身回來了,卻進不了白陽城,隻得投宿到這家相熟的客棧,不料遇到了這種怪事。不但要幫店主搬運屍體,還得替店主分憂,免得其他客人擔心,在柴房門前守著。


  趕回客棧裏的燕戈行和師兄皆是一臉驚駭,要擱在以前,客棧裏的幾十位住客看到這種情形早就一下子跑光了。無奈,如今外麵的天已大黑,這荒原之上野獸橫行,盜匪出沒,過了下半夜又奇冷無比,縱是跑了出去,也不知能否找到還有空房的客棧。還不如留在這人多的地方,報團取暖。


  看那幾位的死相,定是被人下了某種奇毒,自己與下毒之人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想必下毒之人也不會濫殺無辜。


  抱著這樣的心態,整個客棧裏竟沒有幾個走掉的,大家隻一心等著明日官差前來驗屍,也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聽個端詳。


  此時,已行至幾裏開外的那架篷車中,老商人正生生扯下自己的一張臉皮來,老邁的皮囊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張年輕女子俊俏的臉。


  那女子麵若白雪,柳眉似黛,一頭烏黑的長發垂在肩頭,好不嫵媚。


  她除下了身上臃腫不堪的男裝,弓身向前,用那如蔥藕般瑩潤的手臂撩開篷車的門簾,對著前麵駕車的隨從說道:“就在前麵找個避風的地方過夜吧,白陽城十天半月之內是不會開城的,我們明天再去驚寒驛。”


  說到此,她又想到什麽似的,嘴角露出了一個調皮的微笑:“欸,對了對了,你們二位明天想扮演什麽角色啊?”


  “但憑樓牧吩咐!”


  二位隨從異口同聲,似乎是在故意惹主人生氣,樓牧兩個字喊得又高又響。


  “都說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樓牧,你們臭男人之間才喜歡以官職相互恭維,叫我嫿小姐!”


  “是,嫿小姐!”


  “我們哪裏臭了,我們跟嫿小姐一樣,都是世間最香最美的女兒家……”


  “欸?嫿小姐,你說世間的男人都是臭的,那樓主魏大人臭不臭?”


  “魏九淵算是個男人嗎,哈哈哈。”


  三人說說笑笑,毫不避諱樓主的名號,竟如遠去郊遊的幾個孩子。在十三樓音絕樓樓牧蘇嫿的眼中,這世間的男人大多都是臭的。所以,就連身邊的隨從,也都是女扮男裝。


  木車輪碾在荒原上,發出骨碌骨碌的聲響,蘇嫿倦然打了一個哈欠,斜倚在車棚中,心下想著,明天要變個什麽花樣才好呢。


  早在幾天前捕風樓的人就送來了消息,這幾日會有二位俊朗的少年來白陽城,也不知道那二位身上是香還是臭。


  要說今日在那驚寒驛裏入住的,倒個個都是奇臭無比的,哪裏有所謂俊朗少年的影子。


  她斷定,店裏的那群人消息肯定不如十三樓靈通,沒幾個知道白陽城封城不是三朝兩日之事,一大早,肯定有人退房趕去白陽城。明天必要早早去到驚寒驛,才能挑到最好的房間。


  她們此行從玄陽城趕來,本是要去朱陽城跟淩絕樓匯合,一起鏟除朱陽司徒氏的,卻在白陽城外接到了魏九淵的手令,原班人馬就地駐留,等來的任務卻是要暗中配合捕風樓打探兩個公子哥的下落。向來隻替十三樓毀屍滅跡的音絕樓如今竟要受捕風樓的轄製,蘇嫿心中自然一萬個不服。所以,幾個姑娘才話裏話外揭了魏九淵的短,以圖一時口快。


  一行如花似玉的女子,幹得卻是幫十三樓擦屁股的,最髒最危險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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