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石佛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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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比武招親提前一天結束,瀾滄江上的禁航令也提前一天解除。
許是兩日未曾通航,整個望夫渡一時間人滿為患,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渡口邊一家無名茶館裏,燕戈行和師兄二人壓低了鬥笠的帽簷,坐在窗邊,留心觀察著渡口裏來來往往的大小船隻,看能不能找時機偷偷登上一艘西去的船兒。
三道通往江心的棧橋上,每一處都有十幾個手持利刃的水手守著,逐一檢查著客商手中的渡牒。看樣子,想要從他們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過去,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躊躇間,卻有一披著蓑衣,穿著短褲草鞋的紅麵漢子湊上前來,徑直坐到了兩人身旁,伸出骨節腫大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二位是想坐船嗎?”
他的樣子慌裏慌張,說話間還不時四處張望。
“我們沒有渡牒,怎麽坐船?”
燕戈行把花生往碟子裏一丟,脫口而出。那人狡黠一笑,示意燕戈行附耳過去,燕戈行和師兄對視一眼,湊上前去。
“看出來你們沒有渡牒啦,不然我又怎會來跟你搭訕。”說到此,那人把手掌按在茶案上,伸出五根水裏泡脹了的手指:“這個數!”
比師弟年長了兩歲的常牧風當即便已猜出這人是個跑黑船的蛇頭,雖然心裏早已樂開了花,臉上卻黑了下來,伸出手,把那人的小指掰了回去:“每人四兩,已比去買渡牒多了一兩了。”
那人當下一愣,心說“好一個傻子”,他的意思是兩個人五兩,縱是這般,也能比搭那些手持渡牒的多賺三兩銀子。一張渡牒三兩,他們船家隻能拿到一兩,剩餘的二兩卻都被那瀾滄盟的人收羅了去。卻沒曾想這呆子居然一個人就要給四兩,當下便要開口答應。
卻聽對麵那個年齡小一些的連聲道:“還有門外那頭驢,驢也要坐船。”
那漢子怕二人看出些什麽,心下一橫:“如若還要帶牲口,十兩銀子一分也不能少了,你們倆一人四兩,驢二兩。”
殊不知,二兩都能買頭驢了。
“好好好,一言為定。”
見能坐船,燕戈行當下心花怒放,跳將起來就去牽驢。
此刻光景,那漢子已經收了常牧風的十兩銀子,臉上樂開了花,幫燕戈行牽著驢子,繞到茶館後麵,沿著一條竹林小道,向著望夫渡遠處的野渡去了。
三人走了約莫四五裏地行至一片隱匿在山穀中的江灘上,才發現對麵竟停著一艘碩大的樓船,那樓船上沒有旗幟,船舷上也沒有塗刷任何堂號。此刻,正有幾個水手模樣的黑漢子喊著口號,將一張打滿補丁的大帆升起來。在它附近的江麵上,有十幾隻大大小小的竹筏,正將岸邊掮客們拉來的客商渡到那艘樓船上。
紅麵漢子吹了一聲鳥叫般的口哨,便有一隻竹排遠遠向著這邊撐了多來,搭上燕、常二人後,撐著長長的竹篙,向著大船劃去。
大船之上已是人滿為患,甲板之上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在將那頭礙手礙腳的毛驢拴到欄杆上後,燕戈行和師兄一起找了一個人少一些的地方,將師父那隻笨重的琴匣放在甲板上,正欲落座,卻看見一個年輕人從船樓裏走出來,站到了樓台上。
燕戈行看得清楚,那人正是前兩日遇見的昆吾江小霸王。
背著兩截長槍的小霸王掃視一眼簇擁不堪的甲板,仿佛對手下做事很滿意,臉上露出了誌得意滿的笑容,對著甲板上的人群大喊道:“各位客官坐穩啦,我昆吾江小霸王可要開船嘍!”
說話間,左臂一揮,已有人收起了水底的鐵錨。
山穀裏風大,早就灌滿了江風的巨帆,沒有了鐵錨的牽引,拉著大船猛地向前一躥,掀起了一朵朵浪花。
這時小霸王的聲音再次響起:“我這樓船隻能將你們載到水深江寬的石佛峽,過了石佛峽再往西北江麵漸窄,大船就過不去了。不過,大家放心,我已聯係了多艘小船。既然你們付了白花花的銀子,我昆吾江小霸王說話算話,絕對沿著瀾滄江將你們送到那白陽城裏發財去!”
說話間,小霸王已經跳下樓台,逐個檢查著船上的客商,提醒諸位看好行禮,拴緊騾馬。
待行到燕戈行身旁時,卻一下子跳上前來,一把抓過了他手中的雪澈劍。燕戈行隻以為他認出了自己,沒想到這個酒鬼認出的卻是那把雪澈劍。
“我司徒兄弟的雪澈劍怎麽在你手裏?”
在雪澈劍被燕戈行重新奪回手裏後,小霸王上前一步,身後那兩截長槍早已握在手中。彼時,常牧風正站在甲板上望著對麵越來越模糊的朱陽城發呆,那失落的神情,竟像是把自己的一顆心啊落在了城裏。思緒被小霸王的喊聲打斷,常牧風回身看著二人。
劍是順來的,燕戈行自不好明說,隻吭吭哧哧不知如何回答。
從這小霸王的言行推斷,他尚不知自己的好兄弟司徒猛已遭不測。常牧風連忙上前,心下盤算若把實情告訴他,恐怕又多生是非,嘴上卻說道:“那日司徒少俠比武敗下陣來,是我師弟替他將仇家掀下了擂台,故而臨行之前以劍相贈……”
要說這心直口快的昆吾江小霸王也是極好糊弄的,常牧風一語未盡,也不想司徒猛如何會把家傳寶劍送人,竟哈哈大笑起來:“我那司徒兄弟技不如人,竟還想去摘懸崖頂上最刺手的花,如今這般,倒也算是自找沒趣。”
“哈哈哈,兩位兄弟高姓大名?既然司徒兄弟認你們做朋友,便也是我於滿江的朋友,快請船樓裏麵落座。”
“魚……魚滿江?”
燕戈行覺得這名字好生奇怪,不禁重複道,常牧風見他失禮踢了一腳,連連抱歉道:“於少俠莫怪,我這師弟向來直肚腸。”
“哈哈哈,我就喜歡直肚腸的人,這下便更要做好朋友啦,敢問二位大名?”
於滿江又問了一遍,二人不好推脫,又想這偷渡為生的於滿江與段家定無來往,便一一報了名號,跟他向著船樓內行去。
兩次相見,燕戈行已知於船主是個嗜酒如命的熱心人,偌大一個船樓裏居然擺滿了好酒,正中間的方形銅火盆上,烤著一整扇肥豬。樓船行進在水產豐富的瀾滄江中,各種湖鮮魚蝦更是信手拈來。
燕戈行見了酒兩眼已經放光,也不管小霸王樂不樂意,竟兀自提了一壇陳年花雕,戳開封緘,大飲起來。
“哈哈哈,好好好,燕兄弟果然爽快,常兄弟也莫拘束,自己提酒來吃。快把我那司徒兄弟是如何在擂台之上丟臉的事情說來聽聽,恰好當你我兄弟的酒肴!”
常牧風給師弟遞了一個眼色,燕戈行雖直卻也不傻,隻把那日司徒猛是如何被樓月生打下台來,自己又是如何打跑了樓月生的事情對於滿江說了。其他的一概不提。
幾人喝得興起,不多時,燕戈行和於滿江已雙雙醉倒,躺在船樓裏呼呼大睡,隻餘一直克製的常牧風還剩三分清醒。
樓船翻江而上,沿著波濤洶湧的瀾滄江向西北行去,不出兩個時辰,已經出了瀾滄盟總部的地盤。見二人睡下,常牧風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坐在船樓外的船舷上,取下簫劍的劍鞘,用簫鞘吹起了師父教的那首“煙雲散”。
煙波浩渺的瀾滄江上,那曲子,比在棲霞峰上聽起來,竟多了幾分淒婉寒涼。
段非煙的樣子不停地浮現在他眼前,他揮了揮手,那身形散了又聚。常牧風直道是醉了,不禁自嘲一番,站起身,站在船舷上,向著遠處眺望。出了望夫渡以後,三江分流,江麵上的船隻就少了許多,如今又行了一個多時辰,江麵上的船就更加少了。想起這幾日朱陽城內外發生的樁樁件件,難免心頭沉重。他不知道,那日如果自己替師弟上台打敗了樓月生,還會不會跟師弟一起逃出來。
師父說過,江湖險惡在人心,現在看來當真是了。
要不然,那人尚未出手,自己的心為何卻偏偏多了一個冷風嗖嗖的窟窿呢。
一曲吹罷,常牧風收了簫劍,卻不想再進那酒氣熏天的樓船。
心說,如果能讓段姑娘親見一次我和師弟的比武就好了。
又搖頭苦笑,那段姑娘已在百裏之外了,今生是否還有緣得見猶未可知,又怎會看見他跟師弟比劍?
他心中暗暗發誓,如若有緣再見,斷不會再入今天這般失之交臂。
迷迷糊糊中,常牧風竟倚在欄杆上睡了過去,樓船破浪,上下顛簸,若不是有棲霞峰裏學來的輕功護體,恐怕早已被搖進那滾滾瀾滄江裏喂魚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聞螺號聲響,常牧風一機靈坐起身來,才發現天已暗了下來。
甲板上的船夥計正在招呼著落錨,此時,岸邊已有竹排下水。
“石佛峽到了,石佛峽到了,大家下船!”
船頭的黑漢子大叫著,酒意尚存的小霸王於滿江也已從船樓裏走去,對著手下大喇喇地喊叫著:“小船都到了嗎,好生安置客官們到岸上吃些熱的,休息一晚,再上小船。”
燕戈行跟在他身後,舉起雙臂打著哈欠,茫然道:“白陽城到了?”
“不是白陽城,是石佛峽,白陽城還早呢,這才走了四成的水路!”
於滿江一邊回答,一邊跳下樓台,幫一位暈船的老漢挑起了甲板上的擔子。抬頭招呼著上麵的二位:“兩位兄弟快下船罷,這船進不了石佛峽,岸上那家小館雖做不了什麽山珍海味,糟魚做的倒是一絕,咱們再去吃些酒暖暖身子。”
說話間,已經挑起擔子率先向船頭走去。
“師兄,你看那是什麽?”
行至師兄身邊的燕戈行驚訝地指向了常牧風身後,沿著他手指的方向向上看去,瀾滄江兩岸的懸崖峭壁上,竟兀突突立著兩尊巨佛。
方才隻顧看水麵,沒往上看,這一眼,竟把常牧風也嚇了一跳。
那兩尊石佛也太大了,少說也有百丈之高,樓船停在他們腳下的江麵上,竟如螻蟻一般渺小。天色已晚,雖隻能看清一個輪廓,卻也讓人肅然起敬。那古話本中的齊天大聖被如來佛祖握在手心裏時,若能看見頭頂的佛祖,也必是師兄弟二人當下的感覺。
“這佛太高了,也不知是什麽人什麽時候建造的。”
燕戈行自說自話著,拍了拍師兄的肩膀,率先跟上了前麵的於滿江:“別看了,有糟魚吃呢!”
常牧風忍不住又看了幾眼,才把目光收回來,跟著牽驢的燕戈行跳上了前來接應的竹筏,向著對岸的漁家酒館擺去。
那一夜,師兄弟二人又是如何在於滿江的哄騙下吃了許多酒自不多說。
燕戈行隻記得自己第二天醒來時天已大亮,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於滿江的指揮下踏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十幾艘小船。有些小船已經穿過兩尊大佛身下的寬闊水域,分多路駛進了對麵幾條狹窄湍急的支流,有的向白陽城,有的向其他地方去了。
七八條支流在大佛身下匯聚成了滾滾東區的瀾滄江,而這瀾滄江的入海口,便離朱陽城不遠。
白日裏,那兩尊巨佛氣勢依舊宏偉,東邊那尊向陽的坐佛,右手拇指與中指相撚結說法印貼於胸前,左手自然下垂平攤於膝上。西邊那尊立佛,左手屈臂上舉於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結無畏印。如今,陽光從東南方向斜射而下,東邊那尊坐佛的影子,竟生生鋪了滿江。
燕戈行心下感歎,穿好了靴子,正欲出門去尋又不知去哪裏練劍了的師兄,卻突然聽到對麵有人大喊:“不好了,十三樓的官船來了,大家快逃命啊!”
燕戈行胡亂登上靴子,衣帶都未來得及係,坦胸露*乳地衝出房間,跑到了人群聚集的江灘上,沿著江麵向東看,竟看見一艘巨船正破波而來。
那船比於滿江的樓船足足大了三倍,甲板上旌旗飄揚,黑色的樓旗和那個大大的“魏”字赫然在目。船頭的鎏金饕餮撞角宛如一頭身體潛行在水下的巨獸,此刻,正借著四張白色大帆的風力,向著江灘撲來。
那些各作鳥獸散的客商們顯然認得這艘官船,臉上的表情比看到瀾滄盟的船更加驚駭,瀾滄盟要錢,十三樓要命,這句瀾滄水域廣為流傳的歌謠,並非隻是空穴來風。
“燕兄弟,快走!”
隻聽背後於滿江大叫一聲,也不顧還停在江麵上的樓船了,竟帶著一群手下,向著身後的大山跑去。
見燕戈行似乎嚇傻了,站在江灘上一動不動,複又折回來,拉起他的胳膊便跑:“沒看見那是十三樓的官船嗎,你不要命了?”
“我牽驢。”
燕戈行猛甩開那小霸王的手,竟不知好歹,向著昨晚睡覺的房間跑去,那裏還拴著他的毛驢,師傅的潛淵琴和自己順來的雪澈劍都還在屋裏。
於滿江罵了一句,隻得帶著手下,小鬼見了閻王一般向山裏跑去。
一邊跑一邊對著這邊大喊:“要驢不要命的蠢貨,連瀾滄盟的船在江麵上遇見了十三樓也要各讓三分,正所謂官商兩不相幹,你竟為了一頭驢……”
後麵的話,便跑遠聽不見了。
燕戈行草草收拾了東西,正欲跟眾人一樣牽了驢進山,卻發現那樓船已經泊進了江灘。
來不及多想,掉頭便走,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嘿嘿嘿,小兄弟,江湖路遠,咱們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