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南國天堂
昭文三十六年。
距離那場大燕百姓口中爭相傳頌的霞嵐灣海戰已經整整過去了八年。
大燕南陲的朱陽城內,又已是一片生機勃勃。
春暖花開,柳絮兒飄飛的季節,南城根的一家酒肆外,一位頭髮花白破衣殘履的臟頭陀,正靠在牆根,曬著太陽,哈欠連連地給圍了一圈的小朋友講故事。
現時,故事已經講完,到了孩子們發問的環節。
臟頭陀從來不白費口舌,孩子們每問一個問題,都要送他一串糖葫蘆,又或者是拿在手裡的一隻風車,他又拿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到街上售賣,換回錢來沽酒吃。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在將手中的七彩風車放到頭陀腳下后,緩緩上前一步,學著大人的樣子打了個千,問道:「老爺爺,那場大海戰燕人贏了嗎?」
頭陀眯著眼睛,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周身熱鬧非凡的集市,又指了指城內高高飄揚的瀾滄盟盟旗,最後,順手摸起一串糖葫蘆,咬進口中嚼著道:「自然是我們燕人贏了,若不然爺爺哪裡有酒喝,你們又哪裡有肉吃?」
「那,那個獨眼的壞傢伙怎麼樣了,還有他那位穿青衣的師弟,那個紅衣姑娘呢?」
頭陀的話還未說完,一個流著清鼻涕,手持玩具木劍的小男孩便一把推開身前的姐姐,急匆匆地問道,與此同時依依不捨地把桃木劍放到了頭陀面前。
頭陀長嘆一聲,微微坐直了身體:「那兩個少年嘛……」
想起八年前的情形,頭陀依舊唏噓不已。
彼時,瘋狗一般的百越人越打越多,最後為了衝破霞嵐灣甚至用了自殺式的戰術——載滿火油的小船,在燕人弓弩的射程之外便點燃大火,一個個燒成了火球的百越人慘叫著撐船而來,火船一艘接一艘地撞上水軍營的大船。
眼見通天大火就要吞噬整個艦隊,原本停在遠處觀戰的瀾滄盟也坐不住了,只聽瀾滄盟主一聲大吼「殺越狗啊」,便指揮著瀾滄盟的頭船率先向著火海之中衝去。那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瀾滄盟不是跟十三樓有仇嗎?為何去殺百越人救那個獨眼大壞蛋?」男孩蹭了一把鼻涕,兩隻眼睛瞪得溜圓。
頭陀打了個哈欠,探身向前捏了捏男孩紅撲撲的小臉蛋:「你跟姐姐平日打不打仗?」
小男孩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一臉疑惑地點了點頭。
「那鄰居家的小孩來搶你姐姐的東西,你幫姐姐還是幫別人?」
「自然是幫我家姐!」小男孩氣鼓鼓的,彷彿頭陀本就不該問他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
「那便是啦。」頭陀往後一仰重新靠到了牆根,也不再管那姐弟倆到底有沒有聽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另外一名小朋友手中的竹筒粽,笑道:「來來來,該你問了。」
眼見手中的竹筒粽被頭陀塞進了口中,小男孩眼圈一紅,卻還是強忍住了淚水,握了握早已空掉的手掌,後退一步,怯生生地問道:「那……那個小盟主死了?」
頭陀被粽子嗆到,猛咳了一聲,抬頭看著小男孩,這個問題他亦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場大戰之後,他曾撐著一條小船找遍了霞嵐灣的每一個角落,卻始終沒能找到燕戈行的遺體。他只記得,燕戈行是飛身替常牧風擋下了一刀的。
彼時,常牧風已經身遭數創,身下的樓船也已半數沉入海水之中,附骨之蛆般的百越人用鐵鉤繩索接二連三地登上船來,甲板之上屍首堆積如山,血流成河。常牧風雖然武功高強,又不住地吸食忘憂散提氣,可敵人終究太多,戰至黎明十分,早已經是氣力不濟,勉強維持了。
那時候,瀾滄盟早已派出幾艘小船回朱陽城報信,朱陽守將又分派兩名信使趕往墟余山和中京城彙報軍情去了。若不是瀾滄、武林兩盟和常牧風在霞嵐灣苦戰,牽制住了百越聯軍,天亮時分,只有區區兩千守城將士的朱陽城,恐怕早已落入外族之手了。
那時的燕戈行,已經熟練地掌握了姑姑趙海棠的諸葛幻音技,只可惜戰場之上喊殺聲、慘叫聲震天,幻音琴在這種情況下威力有限,也只好將琴丟到一旁,隨便從甲板上撿起一把剁口長刀殺入戰陣之中。在他身後,各派武林豪傑亦是熱血奔騰,手起刀落間百越人橫屍一片。以沈雪吟為首的紅蓮教更是一馬當先,接連斬盡附近幾條大船上的越狗后,向著這邊圍攏過來。
沈雪吟一面揮動手中長鞭卷飛身邊螻蟻,一邊朝著這邊大喊:「常牧風,今日便要取你狗命!」
常牧風自然無暇他顧,只管手起掌落,拍碎一隻只越人腦袋后,發令將殘存人馬聚於一處,準備與蜂擁而至的百越人決一死戰。此時,卻聽轟隆一聲巨響,燃著熊熊大火的瀾滄盟頭船居然徑直撞了過來。船首之上早已被燒焦了的段玉橋,化為白骨的雙手之中依然緊緊握著新鍛造的狂瀾刀。
樓船被撞散,劇烈的搖晃之中,燕戈行卻見對面船上的沈雪吟不知從哪裡撿起一把鋼刀,自船舷上一躍而下,直朝常牧風刺去。她心裡想著,大船一沉,早無氣力施展輕功的常牧風一定會葬身海底,倒不如死在自己刀下,為江寒報了血海大仇。
燕戈行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向前躍去,一掌推開常牧風后,長刀直沒其胸而入。
大船沉默,幾人砰然入水。
「燕少俠,燕戈行!!!」
拚命將燕戈行拖到一塊浮木上的沈雪吟大叫著,而燕戈行耳中,她的聲音卻越來越輕,影像也漸漸模糊起來。
……
「爺爺,爺爺,百越人被殺盡了嗎?你不是說百越聯軍殺也殺不完嗎?」
小男孩終於鼓足勇氣上前一步,頭陀微微一笑,見他眼睛始終盯著那把木劍,便將木劍拿起來,重新遞迴了他手中:「仇家是殺不盡的,只要他怕了你了,也就不敢再來欺負你了。」
頭陀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收羅起今日講故事換回的東西,兜在一隻破了洞的布包中,緩緩向著東邊走去。
「爺爺明天還來給我們講故事嗎?」
一群孩子意猶未盡,爭相追逐在頭陀身邊。
頭陀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線:「來來來,怎麼會不來呢,故事才剛起了一個頭,好聽的還在後面呢。」
頭陀見那幾個孩子難纏,不免加快了腳步,呼地一個騰挪,將孩子們甩到了身後遠處,大步流星向著城門外走去。
因了上次的教訓,城門之上守城的士兵增加了一倍,海中的靈犀島上也在南海派的協助下設立了崗哨,如此一來,百越諸國再想有什麼大的舉動,燕人便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了。
頭陀行至城門之下,忽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拎起掛在腰間的酒囊,舉到耳邊晃了晃,嘆道:「唉,平生飲酒無數,最純烈者還屬那日霞嵐灣外獨木小舟之上與那神秘人共飲的濁釀。」
提到那位戴象骨面具的神秘人,頭陀兀自搖頭笑了一下,自從八年前霞嵐灣一別,他便再未與他見過。
聽聞,當年海戰之後,他便駕著那葉小舟飄然北上而去了,在他的身後,留下方圓幾里的猩紅海域,血水又引來了鯊群,那些本來還有口氣的活人,最終也都被生吞活剝了去。
「燕小兄弟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他沉吟著,折了一個彎,向著城門西側的街市走去,那裡賣散酒的老李頭價錢公道,酒雖然不甚好吃,卻也能勉強一醉。
他剛一轉身,瀾滄盟的一行水手便從城外策馬而入,直朝城內的瀾滄盟而去了。
瀾滄盟段府的大門口上任盟主在時滇王所贈的那副對聯早已換下,換成了昭文帝的御筆親書——
宇內四陽俠肝豪膽,海外九江家國大義。
段府院內,兩棵白玉蘭正開得好,玉蘭樹下,一位身著水青色長裙的女子,正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地坐到石凳上。雙眼蒙著一層綢布的她伸手摸索著從一位侍女手中接過剛剛折來的玉蘭花,舉到鼻前,輕輕一嗅。
此時,卻聽不遠處有人來報:「稟盟主,那昆吾江水域的於滿江又不顧死活,偷偷用私船載客了,您看,要不要派些人去燒了他的船隊?」
女子微微一笑,擺了擺手,道:「罷了,都是在水上討生活的,他也有一大幫兄弟要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便過去了。」
女子摘了一枚玉蘭花瓣捻在手中,心道,八年前那場海戰,昆吾江的人也死傷過半,卻沒能有幸像瀾滄盟這般得到昭文皇帝親封,如今,便算是瀾滄盟對他們的補償吧。
八年前,瀾滄盟因大義報國一戰成名,父親被追封官爵,原本囚禁在玄陽太子宮中的她也被釋放,並由龍羽衛鳴鑼開道,親自送回瀾滄盟中,成為了新任盟主,朱陽段家一時間風光無兩。只可惜,待她回到家中,早已物是人非,尋不見當年的熱絡了。
這些年來,她多次派瀾滄盟的水手北上南下地打探,卻始終沒得到一絲有關燕戈行的消息。人們都道他是死在那場海戰之中了,只有她依舊堅信,燕戈行一定還活著。
她還是時常想起那一日,他扛著一把破劍將樓月生打下擂台來的情形。他那麼聰明,功夫又高,怎會那麼輕易就殞命海外呢。
要說死,他那師兄常牧風才是最該死的。
若不是他,又怎會引來百越群狼。
如今,他應該早就沉入海底,白骨也被鯊魚啃得參差不齊了吧?
這樣想著,段非煙將玉蘭花枝輕輕放到身旁的石凳上,緩緩站起身來,要侍女攙扶著,向著段府大門口走去。如今,她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坐在擺在門口的躺椅上,聽街上過往人群熙熙攘攘。
朱陽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這種情形,是父親,還有那一戰中葬身水火的英雄豪傑們最願意看到、聽到的。
負責把門的崔武又在跟兄弟們吹噓自己當年的壯舉了:
「你們不知,八年前那場水戰時,其實是有一小股百越兵從東門殺進了朱陽城的。當時,我左手一隻魚叉,右手一把長刀,和官軍兄弟們一起,直打得那群狗賊屁滾尿流。」
段非煙袖著雙手微微一笑,聽他又道:「那一站,朱陽城全民皆兵,婦孺老幼沒有一個孬種……」
說到此,崔武頓了一下,他的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老朽不堪,頭髮鬍鬚雪白,走路都顫的老者。
崔武自然不知,那人看起來老態龍鍾,其實年齡不過四十。
原本,他不知道是躲在東海岸邊的窩棚里等什麼人,見有手持刀槍的百越人零星上岸,聚在一起后開始圍攻朱陽城東門,居然不自量力,揮舞著手中的木杖,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殺蠻狗啊」,便向百越人沖了過來。
他步履蹣跚,身上功夫早被師父廢了,哪裡是那群百越人的對手?
還未跑到近前,便被擲過去的魚槍刺穿了胸膛,胸口插著魚槍的他還想往前沖,只聽噗噗幾聲悶響,腹下又不知被百越人捅出了幾個血窟窿,最終被魚槍杵立在城門之外,流幹了最後一滴血。
喊殺聲中,沒人聽見,垂死之際的老者,口中還在喃喃念著:「爹,姐姐,七妞來找你們了……」
好在,百越聯軍經霞嵐灣一戰死傷者十有八九,衝到岸上來的人已是強弩之末,朱陽城守軍又早已有了準備,軍民*聯合,不出兩個時辰,便將那些漏網之魚統統斬殺乾淨了。
「唉……」
段非煙長嘆一聲,春暖還寒,她禁不住拉了拉衣襟,輕咳了一聲。
對面渡牒司里的水手大聲吆喝著:「渡牒一兩銀子一張,今日客船充足,大家不必爭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