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輪回
,最快更新最新章節!
王老頭從二十來年前下崗開始,就一直輾轉各處給人當保安、門衛,不是他自誇,這二十年來,他一直兢兢業業,凡是他待過的地方,從來沒鬧出過什麽亂子。
但唯獨有一次成了例外。
那是個尋常的傍晚,隨著下班時間的臨近,樓裏的人開始三三兩兩地往出走,外麵來辦事的,則抓緊最後的時間往裏進,其中便有一個低著頭的年輕女孩子。
王老頭至今還記得她的模樣,清秀而蒼白,像是一株剛剛離了水的水蓮花。但往來的人太多,又沒到他開始值夜班的時間,所以他隻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那個似乎有些不一樣的女孩,便按部就班地去跟日班的同事交接了。
卻沒想到,僅僅半個來小時之後,那個女孩子就從樓頂一躍而下,而當初的那一眼,也成了王老頭心裏一直不敢麵對的遺憾。
若是他當時多加了點小心,去問上一句的話……
黑暗的樓道裏,仿佛是在地麵上刮蹭的沉重腳步聲濕淋淋地響起,粗重的呼吸噴灑在王老頭的耳邊,陰冷得讓人不由自主得打了個哆嗦,王老頭滿身的血好似都被凍住了。
報應!他茫然又惶恐地想,這是他沒能救下那個女娃娃的報應!
久遠到快要褪了色的場景再度鮮明了起來,那些濺開在土地上的鮮血沉積在他的心底,一滴一滴都沉重得讓他直不起腰來,他略顯佝僂的腰背愈發彎折了下去,反抗的力量像是被從骨頭裏抽了個幹淨,讓他隻能踉踉蹌蹌地被身後的男人推上電梯。
男人一言不發,電梯裏的鏡子映出他削瘦的臉孔,他的頭發還濕漉漉的,但嘴唇卻幹裂得滲了血,他伸出舌頭舔了下,露出了個空洞而偏執的笑容。
王老頭幾乎能聞到那個笑容裏的血腥味。
電梯一層層上升,10,20,30……液晶屏幕上顯示的數字不停地變化著,距離頂層越來越近。
可就在這時,男人瘋癲的笑意忽然凝固了。他將王老頭往電梯角落推開,自己側耳湊到電梯門的方向專注地傾聽起來。
警笛聲像是被什麽扯成了細細的一線,從緊閉的門縫中模糊地傳了進來!
於航意識到了危機,憤怒咆哮了一聲,劈裏啪啦地把之後每一層的按鍵都按了一遍,僅僅幾秒鍾,電梯就在下一層停了下來。他狠狠拽住王老頭,把這瘦小的老人給拖了出來。
回頭望去,電梯門頂上44樓的標誌明晃晃地在昏暗的走廊中泛著紅光。
這個數字在國人心中總有些不吉利的感覺,於航心裏翻騰了一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邪火在五髒六腑之間肆虐起來,他抬起槍口,憤然將那個標誌牌擊碎,然後扯住王老頭的後領,把槍按在他後腦勺上,嘶聲道:“走!”
就在他押著王老頭奔向樓梯的時候,電梯的緊急控製也開始起效,停在了44層的電梯緩緩下降,如同一間懸在半空中的囚牢。
李非魚從電梯控製室跑出來,衝外麵的幾人點頭示意。
這是利用了火災時的標準操作,迫使電梯自動回到一樓待機。
特偵組的其他幾人已經不在附近,以防萬一,在李非魚去控製電梯的同時,他們已先一步從樓梯追了上去。
幾秒鍾之後,電梯在眾人屏息期待之下,終於降到了一層。
門開了,其中空無一人。
最前麵的中年刑警胸口一噎,吐出一口濁氣,大聲說道:“兩人一組,保持聯絡,一層一層搜!”
李非魚卻退後了一步,沒有跟上去,那刑警回頭看了她一眼,濃眉擰起,但不知是礙於她不是自己手下,又或者是看出了她戰五渣的本質,到最後也沒說什麽,隻留下了個冷冰冰的眼神,就匆忙跑上了樓梯。
李非魚看著大廳中的人全部散去,遲疑了下,再次向電梯控製室走去。
……
沉重的喘息聲越來越大,像是個隨時都會散架的殘破風箱一般,即便有冰冷的槍口抵在腦袋上,王老頭也實在走不動了,他腳下一軟,一個趔趄撲倒在樓梯上。
於航沒防備,差點被他絆倒,當即大怒,一腳踢向老人的肚子,把他踢得翻了個個,槍管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威逼,卻聽見樓下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了。
他頓時沒了廢話的心情,彎腰拽起神誌不清的王老頭,像是拖著一麻袋土豆似的跌跌撞撞地往上走,50層,51層……天台越來越近,外界的寒氣仿佛已透過了緊閉的鐵門滲透了進來。
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而前方的目的地也近在咫尺,緊張與狂喜同時襲來,讓於航無法自控地發起抖來。
他抬起手,再次開槍!
第一槍射向門鎖,卻因為顫抖而射偏了,於航破口大罵,第二槍隨即射出,可這一次卻是射向身後,子彈擊打在鋼製的樓梯間大門上,迸出一閃即逝的火花,剛剛被推開的大門晃了下,重新關閉,追來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於航雙目赤紅,口中卻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挑高到了極限,乍然撕裂開來,宛如瘋狂。
他又開了第三槍,門鎖終於破碎,沉重的天台大門敞開,凜冽的北風呼嘯而入,陰冷得仿若黃泉。
王老頭低低地呻吟了聲,低垂的腦袋吃力地抬起了一點,但立刻就又耷拉了下去,身下的顛簸讓他的意識浮浮沉沉,像是隨時都要沉入海底,可肋骨處的劇痛卻又總是把他從昏迷邊緣重新拉回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隻覺身體猛地一沉,終於被人扔到了地上。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野中,有一男一女從門中衝了出來。
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個男人他好像見過。
但下一秒鍾,冰冷的槍口就又對準了王老頭的太陽穴,那個嘶啞而狂亂的聲音厲聲叫道:“不許過來!”
顧行腳步一頓,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口氣爬了五十多層樓並不是件輕鬆的事,但與略顯急促的呼吸相對的是,他的表情異常平靜沉穩。他向身後做了個手勢,緊跟著他的莊恬不得不也停了下來。
連風聲都仿佛陡然安靜了下來。
於航拖著王老頭,向天台邊緣又退了幾步,慢慢地笑了起來,他幹燥的嘴唇被這個笑容牽動,幾道深深的血口子裂開,紅得瘮人,可他自己卻渾然不覺,笑容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瘋狂,夜梟似的古怪笑聲從他嘶啞的喉嚨裏傾瀉出來。
他笑得全身都發起了抖,隻有壓在王老頭太陽穴上的槍一如既往的穩定,連一毫米都沒有偏離過。
突然間,一聲憤怒的大叫終結了笑聲,他麵色陡然一厲,表情猙獰:“不準搞花樣!”
莊恬的動作一下子收住,她雙手舉起,慢慢地從門邊的陰影裏走了出來,那是種代表和平的姿態。但於航卻顯然不滿意,槍口迅速地晃了一下:“你、你——還有你!”
他指向剛剛追上來的陸離:“全都把槍扔到地上!不準過來!誰再過來一步,我就,我就把這老東西扔……我就一槍崩了他!”
他挾持著人質站在天台中間,距離邊緣隻剩不足十步的距離。
這個距離不夠讓警方阻止人質墜樓,更不足以讓他們攔截住那枚上了膛的子彈!
於航又開始笑,拽著王老頭擋在身前,再次向後退去。
一步,兩步,三步……
他每退一步,顧行他們就跟著向前逼近一步,而後者每試圖接近一點,於航也會更加迅速地後退重新拉開距離,兩撥人之間的距離沒有改變,但於航與天台邊緣的距離卻越來越近。
終於,他的腳後跟碰觸到了天台邊緣的水泥台。
從樓下卷起的寒風鼓起他的羽絨服,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隻藍色的氣球,樣子幾乎有些可笑,但這時沒人能笑得出來,隻能看著他忽然轉了個方向,貼著那道窄窄的水泥台向另一邊的角落一步步退去。
那是陳宛當年跳樓的地方——一個被遮擋的死角!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真讓他退進了那處死角,恐怕就真的回天乏力!
顧行盯著於航的眼睛,忽然說道:“他不是‘懶惰’。真正的‘懶惰’,另有其人。”
他並沒有說謊,確實,即便真的要安上七宗罪的名頭,更適合這個罪名的,也應當是頂層的那些裝修工人。
但是太晚了。
事到如今,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局麵,找錯了受害人又如何,難道還會有機會再去殺死真正名副其實的“罪人”麽?於航慘白的麵容重重抽搐了一下,眼中顯露出濃重的不甘,在一瞬間似乎有所動搖,但這點細微的動搖,卻又立刻被孤注一擲的瘋狂所取代。
——他才是審判者,他說誰有罪,誰就有罪!
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顧行不善言辭,而其他人接下來的話也沒有再聽進於航的耳中,於航整個人都籠罩在了一種異常的虔誠與亢奮情緒中。
腳下細小的石礫沙沙作響,身旁高大的通風口投下沉重的陰影,他終於快要走出完成審判的最後一步!
但就在這一步邁出之前,那道陰影卻細微地搖晃了一下。
顧行緩緩地問:“你的槍,還有子彈麽?”
這一聲語氣低沉和緩,但聽在於航耳中卻如石破天驚。他蒼白的臉色驟然發青,目光閃爍,手中的槍奮力壓向王老頭的太陽穴,厲聲大叫道:“閉嘴!”
顧行沒再理他,視線掃過他側後方的陰影,沉聲喝道:“現在!”
風聲仿佛在一瞬間就變了調子,於航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機,背後像是有什麽冰冷的尖刺向他紮來,他反射性地想要避開,但慣性卻讓他來不及收住向後退的腳步,而這刹那間的失衡就注定了結局!
在顧行下令的同時,有人從陰影中飛撲出來,如同悄無聲息狩獵的豹子,猝不及防地將於航一起撞倒在地!
莊恬瞪圓了眼睛,失聲叫道:“小魚!”
於航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吼,充血的雙眼怨毒地瞪向摔倒在一側的李非魚,樣子像是要吃人。手槍就掉落在他身邊,但他卻並沒有試圖去撿,陸離剛剛把槍踢開,眼看著它貼著地麵滑了老遠,卻沒想到,於航根本視那把槍為無物,從衣服裏麵摸出來了一把折疊水果刀,就地向前猛撲,刀尖朝向王老頭的脖子奮力紮了下去!
但下一刻他的胳膊卻被抓住,刀鋒再也無法刺下半寸!於航表情猙獰,拚命地反抗,削瘦的身體裏似乎突然爆發出了困獸一般的狂躁力量。顧行一隻手受了傷使不上力,差點被他掙脫,連忙叫人過來幫忙。
可就在這時,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
一直昏昏沉沉的王老頭逐漸清醒了過來,他腦子還不清楚,一睜眼就瞧見身邊亂成一團,那個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殺人犯正被臉朝下扭在自己身上,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他禁不住大叫一聲,什麽都來不及想,隻憑本能掙動起來,猛地一腳踹上了於航!
也不知道這老爺子吃了什麽大力丸,於航當即被踹了個趔趄,直挺挺地撞上了他背後的顧行,兩人一起失去了平衡,而於航手裏的刀更是以一種奇怪的角度甩了出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顧行反射性地避開從頸側擦過的刀鋒,喊道:“莊恬!”
莊恬連忙放開李非魚,衝上來幫忙,但她還是晚了一步,於航抓住了這不足一秒的空隙,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竄了出去!幾人迅速去攔截,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於航臉上的憤恨不甘還沒有消散,卻又詭秘地勾起了一抹笑容,他並沒有向大門的方向逃脫,反而出乎意料地往反方向就地一滾,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般,朝著無邊的夜色中墜了下去!
莊恬大驚失色:“不要——”
可電光石火之間一切都已經終結,誰也沒來得及拉住他,就連落地的悶響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李非魚伏在樓邊向下看去,卻什麽也看不到,所有的畫麵都融化在了夜色之中,風自下而上地掠起,仍舊冰冷清冽,不帶一絲血腥味,就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幾秒鍾之前,誰也無法料想到,沸沸揚揚的“七宗罪”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就這樣變成了一團不辨模樣的血肉。
而他墜樓前的那個詭異的笑容,卻深深印在了每個人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