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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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臨家的大門半開著,明媚的陽光從樓道的窗戶射進來,在淺色的地磚上折射出雪亮的光,幾乎有些刺眼,便愈發反襯出屋子裏麵的昏暗,以被煙氣熏黃的牆壁為背景,灰塵緩緩地飄動飛舞,到處都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人聲。
凶手應當已經離開。
電梯門再次開啟,又有兩名警察趕來。
顧行回頭:“調監控。”
凶手離開未久,也許還來得及通過小區和道路的監控視頻尋找到他逃離的方向。
說話間,李非魚已經進了屋子。她靠在玄關一邊的牆上,謹慎地將周圍環境打量了一遍,確認凶手沒有鋌而走險地埋伏在附近,這才直奔臥室的方向。顧行對著她的背影皺了皺眉,也立刻跟了上去。
“張臨?”李非魚一手搭在門把手上,又喊了一聲,“張臨!聽得見嗎!”
屋子裏靜默良久,總算傳出來了一聲低弱的呻吟,正是張臨的聲音。
“我……在這……”
李非魚毫不遲疑地推開房門。
陽光從窗口直射進來,晃得她眯了下眼,但立刻,她就看清了眼前的情況,張臨靠著床頭坐在地板上,神情萎頓,臉色慘白,額頭上布滿了冷汗,他一條腿平平伸開,鮮血順著大腿淌下來,在地上積成了一灘。發覺有人來,他費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在來人身上,在看清對方的一瞬間,終於鬆了口氣,露出了個虛弱的笑容,然後頭一歪暈了過去。
李非魚連忙衝過去,手指在張臨頸側和鼻子底下探了探:“沒事!”
顧行結下係窗簾的帶子,隔床拋了過來,李非魚在空中抄手抓住,扳過張臨的大腿,在傷口近心端用帶子係緊。
做完一切,她長出了一口鬱氣,雖然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撿了一條命回來,比起叢建萍而言,張臨的運氣總算不是太差。
醫院中,張臨的家人一得到通知就飛快地趕來了,在聽說了詳情之後,又是後怕又是自責,連連懊悔這幾年沒有更關心兒子一點。
好不容易安撫了家屬,剛一出門,就又碰見了老熟人——省台的那名女記者鄭佳琳。與家屬的善解人意相比,這一位一如既往的難纏,嫌疑人殺了人,她要指責警方瀆職,現在成功救了受害者一命,她卻還是不滿意,又換了個角度來埋怨警方反應太慢,讓嫌疑人跑掉了,簡直比挑肥揀瘦的菜市場大媽還難伺候。
李非魚熬了一整晚,又過了個刺激萬分的早晨,此時對上這麽一條專業吃人血饅頭的水蛭,隻覺身心俱疲,連敷衍的心情都沒有了。她好不容易把手上的血洗幹淨,一轉身就瞧見個差點戳到腮幫子上的話筒,頓時不自覺地沉了臉。
“李警官,請問今天早上……”鄭佳琳像是抓到了她什麽馬腳似的,忙不迭地開口。
李非魚沒等她說完開頭,就冷冷打斷:“你們省台的人都不識字麽?”她指向頭頂的標牌:“這裏是女廁所,你們一群男男女女帶著攝像機堵在門口是要做什麽!”
後麵的隔間裏正好出來了個一臉疲憊的女護士,一抬眼瞧見正對著這邊的鏡頭,嚇得驚叫了聲,又退了回去,把門鎖了。
鄭佳琳的臉瞬間就白了。
李非魚撥開她,徑直走了出去,她現在隻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餘成言的電話打了進來。
剛一接起電話,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上麵好像要空降個人過來!”
李非魚立刻一個激靈,方才的困意一掃而空。
“空降?誰?什麽時候?”她快步走到個無人的角落,壓低了聲音問道。
至於“為什麽”這種問題,連問都不必問,從幾個月前秦老隊長重病入院的時候開始,又或者還在更早以前,上邊的態度就十分曖昧,一直在考慮是否要撤銷特偵組編製,當時這個話題被暫時擱置下來了,但現在,在四具屍體與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那些沒有死心的人顯然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插手特偵組的機會。
餘成言聲音有些啞,像是也徹夜未眠,連慣常的尖刻都從語氣裏散去了,讓他聽起來像是個心力交瘁的普通中年男人。他歎了口氣,說道:“如果成了,也就這幾天吧。至於人選,嗬,估計不外乎是哪個老頑固,上頭早就覺得咱們光有特權卻無組織無紀律了,肯定得找個古板的老資曆來壓一壓!等他們派的人一來啊,估計特偵組也就有名無實了……”
李非魚從加入特偵組,就沒聽過他這樣平和地說話,但此時就算聽到了,卻並不覺得開心,反而從那種語氣中品味出了一種英雄遲暮而不得不向現實屈服的無可奈何。
然而,他們本來既不是英雄,也同樣不願向這些操蛋的現實屈服。
半晌過去,李非魚向四周環視一眼,輕聲問:“陸局呢?他是什麽意思?”
餘成言沉默了下,歎道:“他一直巴不得特偵組解散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想了想,大概是覺得李非魚來的日子還是太短,有些事未必看得明白,便又加了一句:“咱們這是風口浪尖,好的時候,什麽成績都是領導慧眼識英才的結果,但一旦不好,就全是自己的黑鍋,你覺得哪個領導自己費了半輩子勁,一步一步爬到現在的位置上,到頭來能願意讓倆兒子都窩在咱們這費力拚命還討不著好的地方?”
他說的是實話。
李非魚想了一下,覺得若是自己在相應的位置上,大約心裏也會有些擔憂,而若是再聯想一下她自己那個每天都想讓她辭職的媽,便更加對這話無力反駁了。
可明白歸明白,卻還是不甘心。
掛斷電話,她慢騰騰地走回手術室外——張臨被刺傷了幾處血管,雖然不算太嚴重,但仍需要縫合處理。
顧行等在外麵,他的神情嚴肅冷冽,與一旁雙手交握、憂心忡忡的張臨的父母隻隔了不到一米的距離,卻又格格不入得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李非魚在心裏歎了一聲,走過去對他做了個手勢。
兩個人來到方才打電話的安靜角落,李非魚將餘成言傳來的消息轉述了一遍,頓了片刻,問道:“如果真有空降的組長過來,你有什麽打算?”
顧行看起來卻有些無動於衷,回答也與之前沒有什麽區別:“我並不在意。”
李非魚覺得一陣疲憊。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心裏很清楚,他對於這些人際上的事情既不擅長也不關心,或許他是個非常看腫責任的人,但很顯然的,至少在現在,他還並沒有意識到他們這些人……又或是特偵組這個太過特殊的編製,全都是隻有他才能擔負起的責任。
良久,李非魚輕聲問:“我聽說,四年前是秦隊挨個把你們從各個不同的地方挑出來,組建的特偵組?”
顧行:“是。”
李非魚又說道:“你和陸離原本就是刑警,恬姐是特警隊排爆手,老餘是從技術那邊調過來的,一旦特偵組解散了,又或者是名存實亡了,大夥都回到原本那條路上,你也覺得無所謂是麽?”
這個問題其實已經有點誅心的意味了,但對顧行而言,卻又和尋常的問題沒有什麽不同。他思考了下,有些明白了李非魚的意思,卻還是沒有順著她的話說下去,而是實話實說道:“就算分開,也仍然可以一展所長。”
李非魚默然許久,退後了一步。
之前在寶金縣曾經產生過的那種透骨的寒意再一次從她心底升起,她突然發現,那個時候她對顧行的判斷並沒有錯,他本來就是這樣涼薄的人,在他的成長曆程中,溫情實在缺失了太久,理智早已代替了情感,他所謂的喜歡,也許不過是占有和掌控欲的代名詞,而人與人之間的聯係和毫無道理的彼此需要,在他心中更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李非魚無端地想起陸從安那張不苟言笑的嚴苛的臉,還有那個傻乎乎一臉甜蜜笑容的苗惠君,她想,或許隻有那樣天真而無憂無慮的女人才能毫無所覺地享受這種並不對等的寵愛吧。
而她,可能做不了下一個苗惠君。
李非魚垂下頭,安靜地思考著,不遠處手術室的門開了又關,護士提著調來的血袋進進出出,終於,她低低歎了口氣,隨著呼出那口氣,仿佛胸口也有什麽被扯了出來,她臉上浮起一抹模糊的笑容:“對了,一直忘了和你說聲抱歉。”
顧行看著他,眉頭收緊了一點,他隱約感覺到有什麽不太對勁,卻又無法條分理析地分析清楚,那種感覺很陌生,就好像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離他越來越遠。
李非魚笑吟吟的聲音打斷了他徒勞的思考:“那個……你應該看出來了,我跟我媽相處得不太好,性格不合。昨晚她那通電話弄得我心情有些糟糕,忍不住就對你發了脾氣,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我計較啊!”
顧行沉默片刻:“沒事。”
李非魚的笑容擴大了一點,但不知為何,眼中卻沒有了以往那種明亮的感覺,她垂下眼簾:“張臨的手術還得一會,我先去買點吃的,免得等會換班就又沒空吃飯了。”
說完,不等對方回答就邁開了步子。
顧行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李非魚笑眯眯地挑了下眉:“怎麽了?有什麽特別想吃的?”
顧行:“……沒什麽。”
李非魚便輕輕抽出手臂,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明明隻是一段並不算長的走廊,可望著李非魚削瘦而挺直的背影,顧行卻莫名地覺得她像是走上了一條與他腳下的路全然不同的漫長的路途,永遠不會再回來一般。
這個念頭毫無道理,卻讓他心中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