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她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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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顧行的到訪之後,李非魚倒是沒再作什麽幺蛾子,更沒有試圖偷溜出院,反而安靜得像是個正在醞釀和誰同歸於盡的更年期大媽。
這也從側麵證明了,人在某種意義上不過是肉體的奴隸,縱然李非魚自覺這些年已經修身養性快要得道飛升了,但眼下在多巴胺、內啡肽以及幾棍子砸出的神經失調的共同作用下,她還是每天都更加深刻地發現自己情緒上的嚴重失常,前一刻還心平氣和,緊接著就沮喪得像是要去跳樓,隻可憐了莊恬這個趕鴨子上架的陪護,每天都被折騰得心驚膽戰苦不堪言。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段時間並沒有維持太久,在李非魚入院的第七天,墓穴裏屍骨的DNA檢測結果終於出來了——據說是被什麽更加重要的案子耽擱了,這才拖拉到現在——以此為引子,在病床上躺夠了一個星期的李非魚便順理成章地歸隊了。
在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莊恬大大地鬆了半口氣,而半小時之後,當她發現自己放虎歸山的行徑並沒挨罵,剩下的那半口氣也終於鬆懈了下來,趕緊如蒙大赦地拽著陸離跑了,特別有眼力見地把辦公室留給了山大王和壓寨夫人,並且暗戳戳地希望這對棺材板和炸藥桶好好自我消化,千萬別來折騰別人了。
被留在屋子裏的兩個人一坐一立,麵麵相覷了一會,最終,顧行先開了口:“怎麽樣了?”
李非魚靠在椅背上沒動,一路走過來,距離雖不遠,但已經足夠讓她還沒完全恢複的腦子攪成一鍋漿糊了,她低著眼睛忍耐了一會,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放心吧,且死不了呢。再在醫院裏悶著,我才要憋得去跳樓。”
顧行沒有反駁,上一次他們達成的協議本就是留院觀察七天,現在既然醫生同意把她放出來了,他也沒有什麽立場阻攔。
他便簡單講了講這幾天的進展——總而言之,差不多就是發生了不少瑣碎的事情,但並沒有什麽重要進展。
爆炸殺人案裏死者身份確定了,就是祁江夫婦,男死者身上傷痕累累,應該是受過折磨刑訊,然後被奄奄一息地扔在了爆炸現場,而女死者則要幹脆利落許多,從後背到前胸有一處貫穿傷,正中心髒,在爆炸發生前就死透了,凶器是丟在現場的一把改錐。另外,炸彈經過複原,可以判斷出是由電話遙控引爆的,隻不過,用來引爆炸彈的電話並非由王鵬章自備,而是死者房間裏的一部座機。
“所以,”李非魚按著腦袋想了想,說道,“這就是他晚上回去的原因?”
顧行“嗯”了聲,顯然對此並不意外:“基站損壞了。”
乍一聽起來,這兩件事毫無關係,但實際上卻密不可分——按照王鵬章的謹慎程度,他恐怕應該早備下了引爆用的手機,但因為附近基站的損壞,林灣旅舍的手機信號糟糕得令人發指,隻有在這種出乎預料的無奈情況之下,才迫使他不得不倉促改用座機,而這樣一來,為了避免自己在場的時候有人打電話過來,導致無意間引爆炸彈,王鵬章就隻能匆匆離開,等到入夜再潛回旅舍翻找所需之物。
這是顧行對於整件事的推測,現在看來,李非魚似乎和他想到了一起。
“那我還真是倒黴!”李非魚呆愣地琢磨了一會,忽然說。
顧行對這倒黴孩子如此實誠的自我評價十分無言以對,他咳嗽了聲,轉開話題:“地下室有密室。”
“密室?”
“嗯。”
顧行答了一聲,又補充:“沒被燒。”
在最初搜查現場的時候並沒有聽說密室的事情,不過,雜物遍布的地下室由於有鐵門的阻攔,確實沒有被焚燒過,原本誰都以為這是出於巧合,但現在看來……
李非魚心裏漸漸有了譜:“藏錢的?”
顧行頷首。
然而,李非魚卻並沒有因為猜中了這一細節而自得,反而看起來平添了一絲憂心忡忡,讓她本就略有些蒼白的臉越發顯得憔悴了幾分,她按住額頭,惡心欲嘔的感覺和腦仁裏的抽痛又開始湧了上來,一陣陣的暈眩讓她幾乎難以坐穩。與此同時,她感覺到有一雙手抓住了自己,穩定而有力,扶著她向旁邊靠過去,熟悉的辛辣而清冽的氣息很快將她包圍住。
“顧隊?”
李非魚費勁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在毫無知覺之際差點摔倒了,若不是顧行眼疾手快,這會兒搞不好又得叫一趟救護車。
顧行皺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卻沒做什麽評價,手上又加了些力氣,讓她倚靠得更穩當一點。
“你是個對自己很求全責備的人。”
不期然,顧行聽見李非魚這麽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與案情毫無關聯的話題讓他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像是知曉他的疑問,李非魚很快地輕笑了一聲,但並沒有試圖坐直,仍然靠在他身上,用那種一貫的慢悠悠的語速說:“在海清抓小保安的那次,孫淩自殺那次,還有一星期前我私自跑去現場差點喪命的時候,從客觀上來說,你有對別人發火或把我們罵個狗血淋頭的理由,但事實卻是,你並沒有責怪任何人,反而更多地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並且不吝與承認是你的錯誤和疏漏。”
顧行更加摸不透她是什麽意思,隻能就事論事地說:“本就是我的責任。”
李非魚似乎想要搖頭,但顧及自己的身體狀況,硬生生把動作止住了:“不,不是這樣。”
她攤開手,看向掌心交錯的紋路,聲音波瀾不驚:“世界本就是一個混沌係統,一隻蝴蝶扇動翅膀會引發大洋對岸的颶風,某個手機基站的疏於維護也會在幾個月之後差點害我喪命,所以你看,每一點最微小的變化都會引發匪夷所思的結果,以一個人——或者說任何個體的力量都無法準確預測,每一個人在每一時刻都隻能處於這些無法掌控的混沌之中。”
她的聲音漸漸涼下來,慵懶和輕快像是全都沉到了水麵以下,反而帶上了一絲宿命般的意味,幾乎有點像是那天夜裏空洞地說著“誰都不要我了”時的語調。顧行本沒打算用心聽,但或許是因為兩人此時過於親密的姿勢,又或者是因為這種莫名森涼的語氣,竟讓他覺得這些話像是避無可避似的。
更加直白的評論便緊跟著鑽進他的耳朵裏,仍舊不帶有絲毫諷刺的意味,隻是平直的敘述:“顧行,你看到了麽,你想要掌握的總是這些原本就不可控製的東西,一旦事情脫離預期,你就認為是自己犯了錯。”
顧行沒說話,他仍然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在此時提到這些八杆子打不著的事情,心裏卻不得不承認,她說的似乎並不是全無道理。
而李非魚接下來卻話鋒一轉:“你抽煙,喝濃咖啡,平時對它們幾乎碰都不碰,但每到辦案期間卻會像個無藥可救的癮君子一樣,你有嚴重的胃病,卻並沒有好好調理,而是靠大量的止疼藥強行緩解症狀,你在辦案的時候經常熬夜通宵,可在難得的閑暇時間裏,你寧可把時間用在高強度的鍛煉上,也不肯放鬆下來好好休息。”
顧行:“你究竟想說什麽?”
他十分不喜歡這種被刺探的感覺,尤其在明知對方說的都是事實的情況下,但李非魚卻動也沒動,理所當然地輕聲回答:“我已經說了啊,你是個對自己過於求全責備的人。”
顧行一怔,覺得隱約觸碰到了什麽,但這感覺一閃而過,他一時沒能捕捉住。
好在李非魚也沒有再賣關子,她雙手扳住椅子,慢慢地坐直了,認真地看向對麵神色嚴肅的男人:“香煙和咖啡最明顯的功效是提神,讓人保持神誌清醒,而保持鍛煉的直接結果是維持體能,也就是說,你生活上的表現都可以總結為一點——對保持精神和身體的良好反應狀態的需求。結合你的職業來看,這種需求意味著你在苛求自己在任何時候、對任何突發情況都做出最精準的判斷和處置。”
顧行開始漸漸明白過來了,李非魚這是在從各個方麵——包括他待人處事的方式和他的日常表現——來分析和判斷他的心理特點。
這種體驗十分新奇,對他而言,隻要是發生過的事情,就必定有跡可循,所有的痕跡最終都會匯聚成為證據,指向一個明確的結論,但他卻沒有想過,原來人的思想傾向和感情好惡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條分理析地拆成這樣零碎卻精確的模塊,他甚至開始忍不住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好奇,原來在李非魚眼中,世界居然是這個樣子的,所有的人心都這樣直白地攤開在她麵前,無論是光明正大還是鬼蜮陰私都一覽無餘,那麽清晰,也那麽簡單乏味。
而緊接著,他就忍不住閃過一個念頭,幹他們這一行的人,永遠要看到更多的陰暗,那麽李非魚的雙眼所看到的,又要比他們多上多少?
就在這個時候,李非魚攤開手歎了口氣:“其實更多是直覺的東西,不過你這資質實在是……唉,所以你要是真像那天說的,想要揣摩別人的心理,那我建議你從這些客觀事實開始入手,用演繹法推理出最為合理的結果,如果再結合微表情和行為學上的一些知識技巧,應該會判斷個八九不離十吧。”
“微表情?”顧行蹙了蹙眉,“你平時……”
他沒說完,就被李非魚打斷了:“怎麽可能!我這純屬天賦異稟,要真是能選,嗬,我倒寧可像你似的,你沒聽說過那句‘難得糊塗’麽!”
顧行眉間刻痕更深了幾分,這不像是李非魚平時的風格。
果然,下一刻他就瞧見李非魚毫無預兆地彎下了腰,把臉埋在手心裏,過了一會,她沉悶的聲音從指縫間輕飄飄地傳出來:“那天晚上我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這問題又與之前的話題八竿子打不著,但顧行卻忍不住生出一種“果然來了”的釋然感。
自從三天前李非魚再次半真半假地出言試探之後,他就對此有所預料,隻不過那個時候他本打算把這事隱瞞下去,但現在……
顧行沉默良久,實話實說道:“是。”
李非魚短促地笑了一聲。
在手掌和衣袖的遮擋下,這聲笑好似變了調子,滿是自嘲和無計可施的憤懣,就連顧行這樣不擅長與人共情的人都能感覺到其中隱含的苦悶。但李非魚最後還是壓製住了胸中激蕩的情緒,她深吸了口氣,直起腰來,淡淡地結束了這個話題:“腦震蕩後遺症,情緒容易失控,別在意。”
說完,就跟沒事人似的又笑了下:“剛才說的你閑下來再琢磨吧,反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現在還是再說說剩下的案情怎麽樣?”
她臉色蒼白,看起來依舊給人以虛弱之感,卻極力地坐得筆直,像是要用這樣強硬的姿態來對抗生理和情緒上的不適一般,顧行一向討厭被人牽著鼻子走,但不知為什麽,此時卻難得地沒了脾氣,他靜靜注視了李非魚幾秒鍾,然後翻出一張報告,生硬地照本宣科:“王鵬章同夥,溺死,無明顯外傷,毒理測試正在進行;墓穴屍骨分屬兩人,一女,約55歲,符合墓主身份,另一人是,青年男性。”
而這,或許就是那場看似荒唐的墓穴爆炸案的真正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