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夕陽西下,紅彤彤的落日掛在西山邊際,給大地撒上一層金色的光輝。六月的天,炎熱無比,傍晚的涼風習習吹來,給遠處頑皮嬉戲滿頭大汗的孩童帶來一絲清涼的氣息。
院裏搭起的花架既遮蔭又有淡淡的花香,杜蘭坐在花架下的紫檀椅上,望著嬉鬧的孩兒,一陣油然而生的滿足讓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翹起來。
她如今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可謂兒女雙全。
她是當今皇上的義妹,又因為有了當朝皇帝的指婚,她的夫君許士儒,便在朝中如魚得水,如今已是朝中二品大員,為人謙和有禮,深得當今皇上重用。
她杜蘭,一個出身貧寒的平民女子,若不是當初巧遇當今皇上,她焉有命在,更何談今日之大福大貴。
如今四海平定,國運昌盛,家族勢頭一天比一天旺,兒女雙全,此生還有什麽不稱心的呢?
正看著嬉戲的孩兒出神,忽覺袖子上落下了什麽東西,垂眸一看,是花架上落下的幾朵紫色藤花。
身邊的婢女要幫她撚走,她卻是盯著簌簌落花微微一愣。不覺伸出白皙的手指輕輕撚了起來,出神地看了一會,腦海裏不禁浮現出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
自己眼前搭的花架,便是自那女子學來。
慣穿白衣的女子,舉止淡淡,話語不多,身子如弱柳扶風,除了一張絕色容顏讓人難以忘懷,其他並無特殊的地方。可就這樣一個略顯冷漠的女子,竟是讓當今皇上念念不忘,甚至自先皇後病逝後,再不立後。
她抬頭看看落日西沉的清泉山,半山腰那兒隱約可以看見綠樹掩映下,飛簷高挑,亭台林立,落日的餘輝為那個神秘的皇家園林覆蓋上一層淡淡的金色,愈發顯得如世外桃源。如此仙居之地,那白衣女子卻不在。
她有些悵惘,這個時候,她已經攜她的孩兒回柔然祭奠她的夫君去了。
這個女子,無論身份如何變遷,她一貫稱呼她為小姐。
小姐的夫君,那個漠北男子,在杜蘭看來,雖是風儀出眾卻冷漠陰鶩,她也隻是見過那麽幾次而已。
第一次亦是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在那塞外。那個驚心動魄的黃昏裏,他騎在馬上,那般高高在上,毫不留情地對著哭泣的婦人揮出去的冷漠殘酷的一鞭子,便讓杜蘭永遠記住了這個看上去年輕卻是陰鷙暴戾的王爺。
他陰鶩的眼神足以讓夏天結冰,六月落雪,果不其然,他帶走了愛管閑事的小姐。
原以為小姐將手中的半壁玉闕交予她保存,就是她們之間的訣別。她竟是沒有想到,她的小姐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回來。
想起她在塞外做過苦力的日子就不寒而栗。因為帶著孩子,她受到了照拂,後來不知怎麽就被放了回來。她萬念俱灰之際,終於碰到了來尋找她們的那個在她心裏抹也抹不去的影子,當朝太子梁晉之。
隻是,彼時的她,不知道他的真實名諱,更不知道他便是當朝太子。隻知道她景仰他,她此生便就是要跟著他。
當她惴惴將那半闕玉璧交於梁晉之那白淨修長的手上時,梁晉之臉上受傷的痛惜神色令她不忍再去看一眼。
後來,杜蘭便跟著梁晉之回了大梁。
他並沒有放過小姐被帶走的任何蛛絲馬跡,派出去的人大海撈針般,大半年過去了,仍是一無所獲。
小姐生死未卜,眼看著梁晉之心急如焚,她卻半點忙也幫不上。
梁晉之將她帶回大梁,隻是不想讓其在塞外再受風霜之苦,並無半點男女情意。雖說杜蘭亦是認定自己有非分之想,高攀之意,但梁晉之的淡漠還是讓傾心於他的杜蘭無異於當頭潑了冷水。
她萬萬沒有想到,大難不死的小姐竟然又回到了大梁。
或許真是老天有眼,竟讓對小姐思念至深的梁晉之求香拜佛之際碰到了小姐。
再往後,途中生變,小姐又離開了當朝太子殿下。
不為別的,想必是為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她亦明白了小姐的苦衷。
她心下黯然,連小姐都如此,自己又算什麽。從此,對梁晉之心底暗存的那點留戀便灰飛煙盡。
沒想到,心灰意冷的小姐竟然將秋秋托付給了自己,要出家。在那個尼姑庵裏,她無意中看到了那個當初劫走小姐的異族王爺。沒想到,那人竟是對小姐一往情深。
心裏的震驚頓時難以言喻。
隔些日子便聽到了小姐要遠嫁和親的傳聞。
她心下不是不奇怪,皇上對小姐用情至深,怎會允小姐遠嫁,竟然還是大梁長公主的身份。
如此一來,兩人豈不是成了兄妹,那皇上還能念念不忘自己的義妹嗎?
心裏怔怔想著,卻是半分不敢流露。
皇上早已囑咐過自己關於小姐的身世及生辰等,要自己一字不忘。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異族王爺是真心想娶小姐;小姐,似乎對那個異族男子並無反感。
她對那個異族男子的印象,凜冽的麵龐,略帶陰鶩的眼神,他亦隻有在看到小姐那淡淡的容顏的時候,眉眼間才會有不易察覺的溫柔;而小姐,亦隻會在他沉靜地凝眸於她的時候,才會微側側身,抿嘴一笑,那一笑,卻是讓杜蘭亦迷失了眼神……
因著小姐為先皇守孝三年,她被迎進了那莊嚴的九重宮闕。
雖然有著長公主的身份,但是深宮裏盤根錯節,皇上的後妃如此之多,小姐容顏出眾,斷少不了嫉妒。原本擔心,憑小姐的與世無爭與幾欲不理世間事的淡然性子,在深宮裏斷然難以生存下去,少不得得求著皇上將自己早早嫁了。
小姐最愛說的一句話便是“將一切交給上天吧”。
她想,是自己錯了,低估了小姐,那個淡然的女子並沒有真的如她所言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上天,反而,她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的同時,也掌握了整個後宮女人的命運。她才是大梁後宮真正的中宮之主——那個皇後,雖是有強大的家世,可惜論聰明才智,不如小姐一分,隻不過是個空有虛名的皇後而已。
想到此,她暗暗搖頭,憑皇上對她的寵愛,若是小姐真要有心攪翻後宮,隻怕那妹喜、妲己還不一定有其十分之一。
記得初次領著秋秋去看小姐的時候,小姐那一臉的驚喜讓她的心裏驀地一酸,這深宮裏,雖然有了皇上的寵愛,可是,小姐的心,終究是寂寞孤單的。
她歎口氣,小姐這一輩子,心裏時時刻刻想到的都是別人,她遇到的每個人她都放在心上,唯獨沒有給自己一個明朗的後路。
也許真應了她的話,她是真的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上天。
這個世界上總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
明明皇上鍾情於小姐,將其留在宮中唯一的理由竟是小姐成了大梁的長公主;
明明小姐開始亦對皇上一往情深,自回來後便似換了個人,竟要離皇上遠遠的;
明明小姐是被柔然王爺擄走,回來竟是柔然王爺來和親……
小姐,大梁的長公主,嫁與柔然的和親王妃,真是令人看不透啊。
自入住九重宮闕,小姐就不再是塞外那個如天外飛仙般、不理世事的女子了。
若說深宮多魔,小姐便是降魔高手。
那麽多的女人,小姐竟能應付自如,連皇後,那個權勢滔天的女人,亦敗在了小姐的手下。即使是多如雪片的奏折斥責小姐為“妖女”“魅惑後宮”,小姐依然不為所動。
小姐固然聰明,想必,也唯有皇上的恩寵才能如此。
她深深吸口氣,縱然有皇上的恩寵如山,小姐冠絕六宮,卻從無一絲一毫的驕奢之意,恐怕,這亦是小姐的高明之處。
偶爾聽自朝堂回來的夫君許士儒道朝中對長公主議論紛紛,毀譽參半;她自己倒是無形中增添了幾多煩惱。畢竟,許家的迅速崛起,大半還是因為有了長公主的幫襯。
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小姐若是無才,空有其貌,想必在皇上的心裏亦不會如此重吧。
小姐深謀遠慮,屢次行瞞天過海之計,她不聲不響,竟是笑到了最後。自己亦成了她的的心腹,憑借夫君手中越來越高的權力,自己還是未曾辜負她,說不清是為什麽,想必是在相處及逃路中,自己與她,真的成了一家人。
是呀,她仰天長歎一聲,沒有小姐,許家未必有今日的輝煌,金堂玉馬、門庭若市。
自和親後,原以為與小姐此生再無相見。
不曾想,她竟還有回來的一天。
一別十多年。這十多年來,她容顏未改一絲一毫,可是,想必,心裏,早已不是原來那個小姐了。
自她回來,自己亦隻見過數麵而已。
如今歸來的小姐,年紀雖輕,卻是柔然的聖西母太後,一個握有邊疆八百裏疆土的女王。
自己因著前緣,得以受聖西母太後接見。
思量之間,竟是一夜未眠。
次日,在半山腰神秘的皇家園林裏,九曲回廊之下,她看到了已有十年未見的小姐。
小姐容顏未改,仍然是雪白的絲衣,烏發隨意鋪在肩上,山風吹起她的衣袂翩翩,映著後麵青翠欲滴的竹林,如同是那九天玄女下凡。
小姐見到她,清澈的眸子裏閃現出巨大的驚喜。
杜蘭怔怔看著小姐,突然覺得這分別的十年似乎根本不存在過,小姐還是當初的小姐,自己與她,隻是分別了幾天而已。
驀地,她的眼眶濕了,不忘禮節,斂衣恭謹跪下,“杜蘭拜見王妃,王妃千歲千千歲。”
小姐上前,輕輕將她扶起來,微笑道,“杜蘭,難不成你我也生分了?”
一句話讓杜蘭淚如泉湧,她緊緊握住小姐的手,哽咽著,“杜蘭蒙小姐垂憐,才有今日。自小姐遠嫁後,杜蘭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小姐,萬不料想到還有見麵的一天。真乃蒼天有眼哪……”
小姐溫和地執了她的手,兩個人就坐在石凳上說著體己話。
小姐仍然如之前言語淡淡,隻是眉宇間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和迷茫。杜蘭想來是知曉的,小姐何等驕傲的一個人,她當年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大梁,或許就沒有再想著回來。如今,人生兜兜轉轉,小姐竟又是回來了。
小姐貴為柔然第一王妃,又是如今柔然尊貴的聖西母太後,連柔然當今的大汗對小姐亦是尊崇有加。隻可惜,小姐此生最遺憾的恐怕就是與夫君並沒有白頭偕老了。
小姐領著她在園林裏麵走走的時候,她驚訝於裏麵的巧奪天工,其奢華更是如今的大梁的皇宮所不能比擬。她想,也隻有這樣的人間仙境,才配上小姐今日的身份吧。不能不說,當今皇上對小姐可謂用心之至。
隻是小姐,為何眉間還有花不去的惆悵呢?
她看到了小姐的唯一的女兒鬱久閭那佳,小姐喚她洛卿。一個身體柔弱長相酷似小姐的女孩,唯有那淡淡的褐色眼眸倒是像極了她隻見過幾次卻印象頗深的柔然王爺,昭示著眼前的小女孩是柔然汗國的血統。
看著小姐對著眼前的女兒柔聲細語的講著。那小女孩雖然是身子柔弱,骨子裏卻是像極了小姐,很好強的一個女孩。杜蘭不禁笑了,“若是小姐不嫌棄,我便將自家孩兒帶來與洛卿玩耍,陪她解解悶。”
小姐還未說話,那洛卿便開心地擊掌讚同,小姐唯有寵溺地摸摸她的長發笑笑。
想必這是小姐此生唯一的牽掛了,沒有了王爺,小姐此生有洛卿相伴,也算是聊以慰藉。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大兒子竟然對洛卿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愫。
她惶惑。
她雖然與小姐有著昔日的姐妹情分,但是,再如何親近,這尊卑上下是萬萬不可混淆的,自己的家世在大梁算是門庭顯赫,但想必還配不上小姐的女兒,而小姐的女兒終究是異族人。
聰明如小姐,怎麽會看不出自己的大兒子的情意?隻是,小姐仍然是麵帶微笑每日看著他們嬉笑玩啥,看他們一起在園林裏念書,既不點破也不回避。
皇上一有空閑,便會出現在“思清苑”,與小姐坐上半天,或者在裏麵隨意散散步。小姐依然稱呼皇上“皇兄”,皇上依然對小姐情有獨鍾。
夕陽已經在西山隱去了大半個身子,夜幕漸漸降臨了。
杜蘭回過神來,不由長長歎息了一下。
玩累了的孩子們上前,一邊任婢女們為其擦著汗水,一邊問,“娘,洛卿妹妹什麽時候回來?”
問這話的正是自己的大兒子,杜蘭仔細端詳了他一下,已經與自己一般高了,星目劍眉,麵貌俊朗,且舞文弄墨、十八般武藝,甚是出色。
隻可惜……杜蘭微搖搖頭,又不忍挫傷孩子的心意,遂淡淡道,“長公主省親不會那麽快回來的——安心等著便是。”
不過是半載的功夫,柔然傳來喜訊,聖西母太後的女兒鬱久閭那佳被大汗指婚給國相孫斛律齊的長孫,斛律單同的長子。
一切是旨意,想必也是小姐刻意為之吧。
杜蘭望著空了許久的西山皇家園林“思清苑”,不知道小姐還會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