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苦了姆媽
第二天,阿榮與阿英辭了弘治主持,乘上三元宮去往上海的驢車,就出發了。
驢車雖緩,卻是勝過徒步而行。
一路上,越是臨近上海,槍炮之聲越是稀少。先前還有見到混亂無序,倉皇西撤的中國軍隊,等進入了公共租界的範圍,維持街邊秩序的就隻有西洋人,以及頭戴涼帽,含著口哨,手裏拿著一尺多長警棍的巡鋪。
此時進入到了11月份,上海正式淪陷,租界成為了孤島。據說日本軍隊,大部正在火速向南京方向集結進攻,以阻斷中國軍隊的後退之路。
到了城隍廟,阿英拜見淨靈住持,拿出了弘治寫來的書信。淨靈命人在後院寮房辟出兩間居室,款待阿榮與阿英住下,晚間又親自作陪兩人一起用膳,言談話語之間便提及到了江陰定山的太素上清宮和弘毅道長。
阿榮對淨靈並不隱瞞,主動道:“實情稟告淨靈住持,那弘毅道長乃是在下以前的師父,幾個月之前與他還有在江陰城裏見麵。”
淨靈笑道:“真是巧得很,本道昨天接了信息,那弘毅道長這兩日,摸不準就在哪個時候,會突然來了城隍廟造訪。有人說,他近來蹤跡倏忽不定,也不知道在做什麽大事。算下來,我與弘毅道長已有好幾年未曾謀麵了!”
阿榮對阿英道:“師父若來,我定要陪了他老人家,連帶著你一起,好好地在上海各處轉玩轉玩。”
第二天,阿榮起了床,見阿英早打好了洗臉熱水,還把他的長衫用濕毛巾抹擦一遍,看得清爽了些,皮鞋上的泥土也清理的十分幹淨。他已經有五六年不曾被人服侍,此間心生感慨,無論阿英以後是否真的就給他做了小,總之是萬萬不能虧待了她。
阿英不甘心地問道:“阿榮,你當真就按了昨夜睡前說過的那樣,今天就先不帶我去大新亞舞廳,與那陳阿姨見麵了麽?”
阿榮道:“當真就得如此。我離開大新亞舞廳太久,實在不摸那裏的眼下狀況如何。再說你留在城隍廟這裏,萬一弘毅道長突然間到來,也好與他見上一麵。”又笑:“放心,你這醜媳婦省不掉,早晚要見公婆。我探望姆媽稍有安頓下來,便來接你過去就是。”
阿英紅了臉,捶了阿榮的肩膀道:“呸,沒正經的大豆腐,人家哪裏就生得醜了!你喜歡那霸道的沈小姐長得漂亮,就先要了她給你做小好啦!”
阿榮料不到事情過去了很多年,阿英居然還能記得沈瑞麗,趕忙連連賠罪道:“阿英小媳婦最體貼,別說隻是個區區沈小姐,就是其他那些個千嬌百媚,諸如什麽岡野理枝、程菲菲、傅夫人全加在一起,你也是我的金不換。”
他手舞足蹈,一口氣叫出這許多的女人名字,阿英如墜雲霧,立時心中暗冷下來,自憐道:“這許多年未見,阿榮大大小小還又喜歡上好多的女人,甚至連著日本女孩,以及別人的老婆都算計在內,阿英命苦的很!”
阿榮哪裏料得到阿英這時的心中苦楚,拍了拍她的肩膀,囑咐道:“外麵世道亂的很,你又識不得路,隻可在這城隍廟好生等著我回來,大門也別邁出一步。”
等見到阿英答應了,阿榮顧不得吃早飯,出了門就走。但是沒有過上多大一會,又匆匆地返了回來,把那身上餘下的十幾塊錢,統統掏給了阿英。原是他生怕自己離開後,阿英身無分文,萬一有所急用豈不抓瞎。
阿英收下錢,自我寬慰,想這阿榮的心裏,到底還是隨時就惦記著她!
等阿榮趕到了大新亞舞廳,也不過才早間八點鍾的樣子。那霓虹燈的招牌還在,各個樓層打外麵看上去,依是完好無損,並沒有哪裏被炮彈炸去一塊,心裏立刻大有安穩。
他從側門進去,沒敢乘電梯,而是沿樓梯溜上四樓。見到陳香梅的房間已經開了門,正想偷偷進去給姆媽一個意外驚喜,卻聽到裏麵動靜不對,傳出幾個日本女人的講話聲音。
他嚇了一跳,再仔細聽了聽隔壁自己的房間,像是也住進去了日本女人。
阿榮的腦袋頓時一炸,難道大新亞舞廳全被日本人霸占,連姆媽也被趕了出去。正在發懵,幸好看見老張從電梯口出來,拎著一大袋包子去了杏花、銀花的房間。
他小心地從後麵跟上老張,從半開的門裏,正看到陳香梅對著鏡子梳頭,心中頓喜,立刻跨進到屋去,不由分說便從背後抱住了陳香梅,喊了聲“姆媽”!
陳香梅驚愣了一下,她雖是沒有轉身,阿榮就從鏡子裏分明看到,姆媽的兩行眼淚已是奪眶而出。
才兩年多沒見,陳香梅衰容得像是變了個模樣,不到四十歲的人,頭上已經有了多半的白發。這些年裏,真是苦了姆媽!阿榮看得心酸難受,一時無言,默默接過陳香梅手裏的梳子,為她梳發。
老張沒有想到,竟是五六年不見人影的阿榮突然回來了,顫抖道:“少爺,你終於回來了!”
香花、銀花聞聲,也都赤著腳從床上跳下來,不顧了陳香梅就在跟前,左右摟住了阿榮,驚喜道:“嘻嘻,你這小赤佬失蹤了許多年,現在總算肯露麵了,可是把姐姐們想苦啦!”
早飯後,老張收拾好了離開,杏花、銀花也去逛街,給陳香梅與阿榮母子留下單獨說話的空間。
阿榮環顧屋子,知道陳香梅是搬了過來與杏花、銀花擠著同住,問道:“姆媽,我看到你原先屋子,還有我的房間裏,都住進了日本人,難道是三樓的那些日本特務,把他們的家眷也都搬了進來?”
陳香梅歎道:“自從兩個多月前開戰之後,中村登和他的特務機關就撤走了。如今住了進來,都是那些在日本招募過來的女子挺身隊成員,有五六十人之多,不僅占滿了三樓的客房,把四樓也用了好幾間。”
阿榮問:“什麽是女子挺身隊,她們也都拿槍打仗麽?”
陳香梅猶豫了一下,像是不便對阿榮明說,輕描淡寫道:“她們不打仗,每天下午都被汽車接走,聽說是去翔殷路上的楊家宅海軍慰安所上班,直到深更半夜才被送了回來。”
阿榮雖然不明白這慰安所到底是個什麽去處,懵懂之間單從“慰安”兩個字理解,大概像是個專門供人開心討樂子的場所。
便對陳香梅不待細問,就杞人憂天道:“這女子挺身隊的職業,大概與杏花、銀花這般舞女是差不多的同行,也都招攬些客人,唱跳賭錢玩個快活,與中國人豈不要搶生意。”
陳香梅勃然變色,斥道:“渾話!榮兒你不懂是非黑白,就勿要瞎猜亂說,杏花、銀花她們清白的很,怎可同日而語。”
阿榮稀裏糊塗就遭陳香梅一頓責罵,委屈道:“我隻是擔心,姆媽這大新亞舞廳的生意,因是打了仗,難以經營下去呢。”
陳香梅無奈道:“哪裏是榮兒想象的那樣,日本人和租界工部局都發出了通告,言是上海局部戰事已罄,各大商店、學校、醫院,包括舞廳酒吧,接下來一律不得歇業,為的就是讓世界諸國看到上海,不曾受到戰亂影響,依然一派歌舞升平的大都市繁華之景象。”
她尋思了許久,開始為阿榮的以後打算起來:“榮兒,眼見這場中日之戰,不知要打到多久才是個頭,既然那中村登已經帶了手下全都撤離了舞廳,你如今又平安回來上海,姆媽不想你無事可做。聽聞傅夫人講到,你在禦錦堂江陰分號,生意做的很是紅火,這二樓的賭場,今後就交給你接手打理吧。隻是要委屈你,要和老張住在一起了。”
阿榮聽到陳香梅此言,第一反應就是想起江陰回來時的輪船上,老張半夜間,那便壺裏一連串“嘶嘶”、“噗嗒、噗嗒”的撒尿之音,心中暗道,今後若是與老張同居一室,那還會有個好!
但這對他來說還算不得什麽,關鍵是阿英此時候在了城隍廟,正眼巴巴地等著去接了過來。但眼下,連姆媽都被日本女子挺身隊擠進到杏花、銀花的這房間裏來,日子難熬,又哪裏再有阿英的容身之地。
阿榮想到這裏,便把阿英如何與他一起來了上海,如今暫時呆在城隍廟,全告訴了陳香梅。當然也免不得把當初答應了阿英父親,把她收了做小的事,也難為情地如實供述出來。
陳香梅聽了,不由得笑將道:“你這孩兒,未經姆媽允許,倒自家先領進了一房好媳婦。如此說來,你原本說過,要大把大把地討些老婆回來,多多地孝敬姆媽,當真並非戲言。”
阿榮見到陳香梅臉上有了笑意,如釋重負,涎著臉發誓道:“榮兒既是答應過姆媽的事情,就一定能如您如願!”
又道:“所以榮兒這裏還是要請求姆媽恩準,我暫時還是不能接了二樓的賭場生意,許我外麵再混上幾年,定要有個出息給姆媽長臉。”
阿榮雖是這樣說,其實心裏哪裏就有個譜,隻是覺得為了阿英,兩人如今都不方便回來新亞舞廳居住,才要對陳香梅先誇下了海口,免得讓姆媽為他擔心而已。
陳香梅不置可否道:“你這些年在外邊流浪慣了,姆媽一時也收不了你的心。反正你隻要是留在上海,經常回來看看姆媽就行。”
突然想起一個人,道:“你以前那個叫沈瑞麗的日校同學,過去經常來這裏打聽你的下落。我前幾天,在一家咖啡館偶然遇見到她,她卻裝作不認識我,看了我一眼,就匆忙把臉扭過去,繼續和幾個日本人聊天。”
阿榮吃驚,急問:“什麽樣的日本人,會是她在虹口日語學校的同學嗎?”
陳香梅搖搖頭道“那幾個日本人的年齡都比她大,沒有一個像是學生,其中還有一個年輕的日本軍官呢!”
阿榮不語,心知這沈瑞麗以往雖是在日語學校讀書,暗裏卻是深恨日本軍隊侵略中國,她怎能就會和日本軍官混的相熟,一起去喝咖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