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重逢阿英
前田平治明白了笠川是在顧慮什麽,立即打斷他繼續說下去:“為了不讓更多的人無辜拖入戰爭泥潭,長輩毫無隱瞞,對孩子說出自己的真實願望,這才是負起責任的做法。”
笠川點頭道:“明白了,將軍!”最後又問:“待我把回信起草之後,您是否審看一遍?”
前田平治擺手道:“我正忙著擬定一個細密的作戰方案,打算紮緊口袋,把聚集在鬆江火車站周圍的那股敵人,一網打盡,不留後患。你寫好了回信,不需要再拿給我看,直接寄去日本就行啦。”
阿榮聽了前田平治的最後幾句話,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暗道:恁是這前田平治,比那中村登、中村恒泰叔侄更要陰險歹毒幾分,剛才明明還在說不想見到中日開戰,傷及無辜,卻又暗地定下計謀,意圖全殲了沈旅長的部隊。是了,這前田平治是日本軍隊的大官,隻會愛惜自家人的性命,不願意那叫什麽前田正雄的親外甥來中國參戰,難道那些死傷的中國人,命就不是命了麽!
等笠川走了,前田平治又開始專注地研究起地圖來,並用一支鉛筆勾來劃去。
苦等許久的藤下軍曹,此時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上前一步,對前田平治小心提醒道:“請示旅團長,我帶來的這個中國俘虜,您還要不要……親自審問?”前田平治頭也沒抬,就不耐煩地道:“難道我還會有時間,浪費在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麽?就把這個俘虜,交給中村登的隨軍憲兵班去處理吧。”
藤下得令,敬了軍禮:“是,旅團長!”就推搡著阿榮,離開了這間屋子。
阿榮聽到了中村登的名字,頓時打了一個冷顫,心想這龜孫孫,怎麽就會出現在前田的部隊裏,與他可是萬萬碰麵不得。
就在藤下向一個警衛士兵打聽憲兵班在何處之時,阿榮看準了幾步之外的一堵牆,“倏”地就躥了上去,又眨眼之間跳下,對著村外的方向疾弛而逃。一口氣跑出半裏多地,回頭瞧見許多的日軍士兵,正在打著明晃晃的電筒光,沿村頭各處散開搜索。
阿榮容不得片刻喘息,在田間野地蹚水過溝,隻顧死了命地向前狂奔,一個多時辰裏沒有停歇過半步。約莫跑出十幾裏之遠,前麵有一小鎮,月光下見得路邊有幾個破舊的亭子,年久失修,雜草叢生。他剛尋得深處一個角落,就兩腿發軟倒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
不知道是到了第二天的什麽時刻,阿榮緩緩醒來,看見不遠處的一個道觀跟前,擺了一口大鍋,有兩個女道士,連著一個布衣少女,正在對沿路饑民賑濟施粥。
阿榮腹中正餓,拿眼四處瞟了幾眼,沒有見到有日軍士兵出現,便顧不得自己曾是什麽陳公子、陳保事,就擠身前去排隊。等到領上一隻碗,雙手捧到鍋前,瞧準了那盛粥的少女,不由得喜上眉梢,咧嘴笑了起來,喚了一聲“阿英!”
這少女正是阿英。她抬眼,待看清了阿榮意外站在跟前,立時驚道:“阿榮!”想笑而沒能笑出,卻是大串的眼淚,巴巴落進了鍋裏。旁邊的女坤道看到阿英遇見熟人,便接了她手裏的大勺,要阿英與阿榮過去別處說話。
阿榮的這碗粥如是清湯,稀到看不見有幾粒米出來,阿英知他肯定是吃不了飽,便拉他去道觀裏的廚房,拿出了幾個飯團。阿榮一麵吃,一麵連著串地問阿英,此間是為何處,來過日本鬼子沒有,她怎就會出現在這裏?
阿英回答道,此地在鬆江一帶,被稱作廣富林古鎮,經常有日本軍隊打此路過。這家道觀叫做三元宮,住著十多名女道士,自己是被弘毅道長順路帶來這裏,還不到半個月。
阿榮吃驚,問:“弘毅道長為何送你來這裏,不會是有心要你出家,也做了女道士吧?”
阿英搖搖頭,歎道:“你大概想像不到,前些天在江陰打起了打仗,日本人的飛機到處扔炸彈,林家大院也被炸的厲害,那前後幾十間房子,多半是牆倒屋塌,全家便遷去林太太在湖州的娘家避難。林子均在臨走之前,請弘毅道長收留與我。因是太素上清宮裏全是男人,多有不便,弘毅道長便送我來了三元宮。這裏的住持弘治女道長,是弘毅道長的小師妹。”
她問阿榮:“你卻是因何,眼下弄成了這般境地?弘毅道長是在來時的路途上才肯向我透漏,說你之前已在江陰待下兩年時間。我當時聽得生氣,奈何你無情的很,把我忘卻得一幹二淨,這兩年裏近在咫尺,竟是一回就沒有去找過我。”言語之中,頗有心酸不滿。
阿榮悵然道:“阿英,我哪裏就是忘卻了你,隻是身不由己,一言難盡。”
阿英難過道:“你怎個就一言難盡,莫非是忘記了我爹爹臨終前,曾經許下過的諾言……”她低了頭,聲音變得細小起來:“可記得我爹爹臨死之前,是把阿英的終身,當麵托付給了陳公子。爹爹說,哪怕阿英今後給你做個小的,隻要供給一口飯吃就行。見你當場答應,爹爹才咽了最後一口氣。”
她說完,通紅著臉,噗嗤嗤地又落下淚來。
阿英的父親去世時,阿榮不過才十多歲的年齡,少不更事,哪裏會有想過托付終身,對一個女孩家說來,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而阿英對父親的這番臨終遺言,卻是始終牢記在於心。
此番,阿榮聽到阿英說起了他當初有過的承諾,自是反悔不得,當下想到:阿英父親當年,把女兒向自己托付了終身,原是要管了她一輩子。這給他做個小的,豈不就是做妾的意思。
他心裏怦怦亂跳,不知如何回答阿英是好,便安慰道:“阿榮男子漢大豆腐,肯定言而有信。阿英放心,我以後好生照顧著你就是。”他本想說的是“男子漢大丈夫”,隻因心裏沒底,匆忙間就把“大丈夫”說成了“大豆腐”。
阿英抬起頭來,不信道:“你此話當真?可是你當初……那次回上海之時,我要跟了你一道,為何就舍得……把我丟在了林家?”心中委屈,忍不住又是流淚不止。
阿榮見這阿英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趕緊拉了她的手求道:“好阿英,可別再難過了,我千辛萬苦,不是終於和你重逢了麽!”嬉笑:“你若是再哭,我這心軟得很,豈不真被你一把鼻涕一把淚,澆成了一塊豆腐。”
阿英止住眼淚,半怨半嬌道:“就是要你今後,在我跟前隻做了一塊豆腐。我就是做了小,也免得被你欺負!”
阿榮賴臉道:“是是,我今後在別人跟前統統做大丈夫,隻有在阿英麵前才做了大豆腐!”阿英見阿榮說得當真,不由地吃吃發笑,得意無比。
接下來,兩人便商量起如何一同去往上海。
阿英道,前兩天聽這裏的弘治主持說,再過幾天就到了農曆十月十五的下元節,這三元宮清貧的很,需要派輛驢車去徃上海的城隍廟,接受周濟,以討些祭品做個解厄除困的道場。
但她又擔心道,這弘治主持因是道觀拮據,平常多有吝嗇,凡是有意搭乘上車的人,須是要先捐贈一些香火錢。
阿榮笑道:“怪不得那賑濟施粥稀如湯水,不過是做善事的幌子罷了,原來當真缺錢,寒酸度日。我身上自是備了充足的盤纏,捐贈了大半的錢又有何妨。”阿英欣喜不已,當即帶了阿榮去見弘治主持。
弘治與弘毅、傅天坤同出齊雲山一個師門。
那傅天坤年輕時經常隨了一位王爺,在京城出入白雲觀。這王爺因是不受喜歡念經頌佛的西太後待見,便與西太後對著幹,偏偏與道人多有來往。後來,王爺見到傅天坤喜歡道家功夫,便將他推薦給所結交的一位武功高強的齊雲山道長,被收作為門下弟子之一,隻是專授武功,沒有受戒道士法號,仍然還是個紫禁城裏的太監。
傅天坤任了禦錦堂堂主之後,念及與弘治的同門師兄妹之情,曾經捐出一筆款子,對這裏的天宮、地宮、水宮三殿作以修整,並委托弘治前往江陰定山太素上清宮麵見弘毅大師兄,討得一本《碧雲劍譜》拜讀,承諾事成之後,再把另外的四座亭子也修繕一新。
但是弘治未曾料到,她興致而去敗興而歸,不僅《碧雲劍譜》沒有見到,反遭了弘毅好一頓訓斥,要她少與禦錦堂和傅天坤來往。
半月之前,弘毅帶了阿英過來時,想到道觀裏今後多了一張口吃飯,加上又視阿英為江陰土妞,心中相當不喜,但礙於大師兄的威嚴,卻是不敢不留。
此時見到阿英引來個結伴同去的搭車少年,對方一出手就是六七十塊錢的捐款,頓時讓這弘治歡天喜地,心想半年裏積攢下的香火錢,也趕不上這金主一次的闊綽,連帶著阿英也刮目相看起來。
弘儀對阿英道:“此去上海城隍廟,那裏也是設有女道舍。若是你們在上海,一時無處可居,我當給廟中的住持淨靈道長修書一封,他與坤道,以及坤道的弘毅大師兄,皆是多年莫逆之交,定做容留無疑。”
她其實是多盤算了一個心眼,這阿榮若是帶了阿英在城隍廟常住下去,說不定還會捐出多少錢來呢!
阿榮聞聽弘治之言,正中下懷。他其實也在擔心,萬一到了上海之後,倘那大新亞舞廳依然不便回去,是該有一個能夠暫時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