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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禁苑官戶

  長安城北至渭水的大片郊野,向為“禁苑”,是皇家種植、修造、豢養、遊獵之地,禁絕平民百姓出入采取。但城西北禁苑邊的高陽原上有一大片風水佳地,自秦漢起,附近官民爭相在那處安葬先人,並在附近形成了看守墓園的村落。禁苑守衛軍府對那一帶的鄉人通常無視,隻要他們不深入禁苑獵伐,就睜一眼閉一眼不加管束。


  阿追頭戴鬥笠,手持陶缽,依照打聽來的方向地步出城找到這“六堡村”,又挨門詢問,終於敲開“狄夫人家”門扇。出來應門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目光略帶警惕。阿追口誦佛號:

  “阿彌陀佛,小僧弘道,受修慈尼寺比丘委托,前來向狄旅帥的後人交代些話。”


  “修慈尼寺?”開門人詫異,“那是什麽地方?我家沒人去過啊?大和尚是不是找錯了?”


  “居士是否狄旅帥賢郎?”阿追再問一句,眼見年輕人不太情願地點了頭,他壓低聲音:“小僧是張道濟公遣來的。”


  這一把他押對了。一提張說大名,年輕人臉色一變,忙看看門外四周,將阿追讓進門,又入內去稟報。一個中年婦人急匆匆迎出門檻,見了“弘道和尚”,別的都不及說,先問:

  “那孩兒怎麽樣了?二郎還好嗎?”


  阿追心中大震,全身都發起抖來。默念著“冷靜冷靜她說的二郎未必是我兒”,他勉強維持表麵安穩,問訊行禮,按之前與修多羅商議過的法子,慢慢向這一家人套話。


  此行源於他在修慈尼寺裏看到的那詭異鎮惡牌位。“王同皎”“狄景暉”“李重俊”三個不共戴天死敵的名牌供奉在一處,作法鎮壓。阿追與姐姐議論,都覺得應該是有人害死了他們三人,生怕報複。細數那三人身死的前因後果,理論上作惡者應該是武三思或他家人同黨,但武三思的勢力幾乎已被一網打盡,更進不到東宮庇護的尼寺來供牌位。


  換個思路想,阿追便疑到張說身上。張說在京時,常於修慈尼寺出入,他又曾與高戩結為患難密友。而狄景暉所知曉的殺父凶手,正是高戩。


  有這一念,阿追下來便想法問人查檔,梳理出狄景暉、高戩、張說三人的行程蹤跡。果然,神龍二年初,狄景暉在魏州司功參軍任上貪暴丟官,回神都洛陽運動求起複。那時流貶端州的高戩尚未回到洛陽,流欽州的張說卻已經奉詔回朝。


  阿追向狄景暉的遺孀和兩個兒子小心套問,得知狄景暉那時到洛陽,確實曾去高戩外宅找人,沒見到主人,卻遇上了也來探問難友消息的張說。二人不知談了些什麽,狄景暉從此一意去巴結逢迎武三思,沒再與太平公主府的人通問。


  那之後不久,剛剛起複的張說便遇母喪,丁憂回家守孝三年,脫離朝政。大概他當時指點狄景暉投效武三思,隻是看到神龍革命後的局麵。張柬之王同皎等“五王”勢力功高蓋主,新皇夫婦要拉攏武氏勢力與之對抗,狄景暉的身份正好從中取利。


  此後這一案發展成王同皎冤死乃至景龍宮變,很可能是張說也沒能預料到的。他自己無意中作惡,心中不能無愧,於是在尼寺裏供奉了那麽古怪的鎮惡牌位……阿追想的卻是:張說守孝期滿回朝做官也沒多久,之前國都是洛陽。


  他在長安並沒多少親戚故舊,能秘密托養一個幼兒,還瞞著包括主公太子在內的所有人。


  阿追如今剃度為僧,跟著師父慧範在貴戚豪門裏出入,打聽消息倒比之前方便了許多。沒過多久,他就知道狄景暉死後,本想歸葬祖墳埋在父母身邊,但他兩位兄長和族人恨他敗壞乃父名譽,拒絕此議。他妻子求告當時他效力的府主武三思,武三思贈些賻儀,在長安西北高陽原給狄景暉找了一處葬地。狄景暉之妻和兩個兒子也在他墳墓之側的六堡村賃居,一邊守孝一邊讀書,準備期滿去考科舉出仕。


  “村居清苦,夫人不容易啊。”阿追環顧著這土屋小院歎息,狄夫人點點頭,又問一句:“那孩兒怎麽樣了啊?”


  這正是阿追最想問的話,但他隻能回旋接近,先勉強支吾“還好”,又問:“孩兒到新居不適應,想問問夫人,他在這裏時平常怎麽度日?都吃穿用些什麽?”


  狄夫人有一搭沒一搭前後顛倒著說了許多話。阿追自己梳理,原來張說進京做官後,很快來找到狄夫人母子,也問了許多事,又贈他們些金帛度日,母子三人自然感激。就在唐隆宮變後兩天,他忽然帶著一個懷抱半歲幼兒的少婦來狄家,隻說“這是我外宅,因大婦厲害,求夫人照顧一陣子”。


  官人這點風流罪過,任誰都容得。狄夫人滿口答應,又見那男童生得著實可愛,真心疼他。此後張說又來過幾次,忽一日說要出差去東都,委托朋友來將外宅母子帶到新舍去住,狄夫人還很舍不得,哭了幾場。


  “道濟公的朋友……”阿追心念一轉,“是說那位大腹便便貌類富商的張公吧?——道濟公肯與他論交稱友了啊?”


  他左支右絀盡力描補自己的無知,好在狄夫人與她長子也均才智平常,沒聽出什麽不對勁。狄夫人歎道:“對啊,正是那位張公。他生得和善,做事可絕情。我問他要把二郎母子送到哪裏去,將來也好去瞧瞧孩子,當一家親戚走動不好麽?好歹他母子也在我家住了這些時候啊……那肥胖張公怎麽也不肯說,好象嫌我家晦氣似的……”


  “這確實辦得不妥,阿彌佗佛。萬一夫人這裏丟落了二郎的衣裳用具,想給送去都沒法送啊。”阿追應和著她歎息。狄夫人點頭道;

  “可不是嗎。他母子在我家住了這麽久,小兒零七八碎的物事又多,走得倉促,還能保準不丟三落四的?那肥胖張公把人接走以後,我收拾出了一籃子呢。叫我那二兒挎著一路問人去追,最後知道他們進了禁苑,隻好罷了……正巧今天小師父你來,你就帶走吧。道濟公不是遣你來問二郎起居的麽?”


  說著,狄夫人進屋,果然拿出一個柳條籃子,內裏裝些摩合羅吊帶袴之類小兒衣具。阿追欲待推卻,忽然動念,便接過籃子來合什致謝。


  他又問了半晌,確定狄家母子再不知道二郎的更確切下落,起身告辭。大袖中摸出一條金鋌,他遞與狄夫人,隻說“作兩位郎君讀書膏火”。


  這倒是修多羅囑咐他的,叫他找到狄景暉妻兒後,細看他們人品行止,如果還過得去,不妨給些資助——反正姐弟倆手中都不缺錢。


  “狄景暉是個奸惡不孝子,自作自受死了活該。我有點可憐狄國老的孫子……人沒法選擇父母啊……”


  阿追如今也是完全不在乎錢帛的,他就是有點惡心。這筆錢得以張說的名義給出去,替惡人作情。


  不管怎麽說吧,隔了這麽久,他終於打聽到了兒子下落。


  挎著那柳條籃子,阿追沿狄夫人指的方向匆匆趕去,果然很快進入禁苑範圍。好在他如今是胡僧慧範高徒,持著戒牒,內外道場出入都方便,遇上守衛禁軍也不甚攔阻。隻是禁苑地方太大,他走得口幹舌燥腿酸氣短,在附近果園田地裏直繞到天黑,還是找不著什麽頭緒。耳聽得遙遙傳來城內夜禁鼓聲,他隻得廢然而返。


  第二天,阿追先入少陽院去探視修多羅,遣開人向阿姐說了自己昨日見聞。一聽說二郎有了下落,修多羅也十分關心。她身體好轉很快,如今已能騎馬出行,便要和阿追一起出門去找孩兒。阿追攔著她苦笑:


  “阿姐,你還當你在太平公主府呢,出入那麽自由的?你如今是太子良娣了吧?三品命婦?出門得先向太子妃或東宮請示,還得用鹵薄儀仗……”


  “你管那些幹嘛?”修多羅不耐煩地向書案上一甩頭,那裏放著一卷精裝玉軸的告身冊文,卻係著絲帶沒打開,“我也不知道幾品不幾品,反正送來就那麽扔著,誰愛看誰看去——唔,對了,你說二郎如今在張暐手上?”


  “對。”張說去洛陽之前,應該是把“挾製楊慎追”這一條線上的責任都交給了張暐。如今張說似乎已被貶官為民了,至少不能再公然出入東宮,那這事更應該是由張暐到底。


  阿追記得被太平公主發覺身份之前,自己最後一次向東宮透露機密,就是跟張暐接頭的,那是在大內宮中。很可能就是因為張暐那大腹便便的體型太過好認,二人交接之際被宮人注意到,自己才暴露了底細。


  修多羅靜下來,盤膝坐到書案邊,又招呼阿追也坐下:

  “來捋一捋張暐可能把幼兒藏在禁苑裏哪個地方——他現任東宮家令,你知道東宮家令的職權麽?”


  “我怎麽會知道?”阿追沒多想地反問,被姐姐白了一眼:

  “你對太子良娣這些女官內官的品級職權,不是挺清楚?外朝宮臣官員都是幹什麽的,你倒從來都不上心?”


  我清楚女官內官,是因為我一輩子都在內幃廝混……阿追忍下了跟姐姐鬥嘴的欲望。這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履曆。隻聽修多羅道:

  “太子家令,掌東宮飲膳、倉儲這些事。東宮有什麽祭祀朝會,家令督責供酒食,太子有賞賜,家令給準備金玉、貨幣。房屋家具茵席器物,缺什麽供什麽,直屬於東宮的莊宅田園,家令還要負責叫人去收租。還有東宮坊府的土木營繕、收儲司藏……總的來說,就象個大宅子裏的管家,一邊監督著東宮官戶奴仆種田打獵收糧,一邊供奉主人。”


  “所以?”阿追不明白。


  “狄夫人向你指出的那一片禁苑區域內,有沒有隸屬於東宮的田苑、菜圃、果園、營造場?”修多羅以指節敲著他光頭問,“在那些地方做工幹活的官奴婢,有沒有就住在附近的、家裏有幼兒的年輕婦人?”


  阿追恍然大悟,起身就要去追索。修多羅又叫住他,皺著眉想想,歎口氣:


  “算了,你先自己去查吧。等天黑了,我再爬牆出去,去禁苑找你,一起搜尋。這事也沒法叫別人幫忙,人多嘴雜,泄露出去更麻煩……”


  “阿姐要不然你別去了吧,你的身子還沒複原……”阿追擔心地瞧瞧她腰身——比之前粗大很多。修多羅瞪他一眼:“少羅嗦了!沒複原我一個也能打你十個!”


  約定天黑後在禁苑那一帶的“感業寺舊址”見麵,阿追出了少陽院,略作收拾,拿一幡化緣經幢,又回到那一帶禁苑當中。


  他姐弟倆十五歲之前,也是官奴婢樂戶賤籍身份,知道越是今生苦難無望者,越容易虔信“修福積德投胎來世”。果然,他穿戴起華麗袈裟,一手持繡有觀音像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的寶蓋絲幢,另一手持化緣金缽緩步行走,無論是衛士府兵、官奴戶婢、工匠樂人,見者皆頂禮膜拜施舍避讓。


  阿追很容易地問到那一帶官戶人家聚居處,是個俗稱“菜戶營”的村落。他走入村中,口中高聲誦唱“我所說陀羅尼咒者令此女人即得如願所生童子安隱無患盡其形壽終不中夭”等經文。有人出來行禮布施問詢,他就稱是奉慧範大師之命,來此一地行腳積功德的修業僧人。


  官奴婢身份低賤,形同囚禁,每日隻是做工苛活,何曾見過如“弘道和尚”這般豐神如玉、衣飾華貴、語音清朗的修行僧?沒幾時整個村落便轟動,有小兒的人家紛紛抱出來,布施幾個錢,讓小兒受他摩頂祝禱。


  阿追暗暗留意,捺著性子一一為這些幼童施行祝咒。他的師父慧範是個胡僧,除淨土宗釋家經義外,涉獵的旁門左道頗多。他師徒在皇宮貴家行走,向來不拘泥於一家經義,什麽好用使什麽法道。


  眼見快走完大半村居,並無所得,阿追心裏有些著急。忽然眼前一亮,有個極美貌的少婦從道旁一座宅門裏閃身出來。


  這少婦荊釵布裙,衣飾與村內其他戶婢沒甚差別,隻整潔異常。她身材高挑容貌俏麗,裝束難掩顧盼風流之態,怎麽看也不似個做苦工的園奴,更象高官貴臣的家妓。她向阿追躬身行個“女人拜”,說是自己兒子近日一直鬧病,晚上夜啼尤其厲害,請大和尚入戶為小兒祈福。


  阿追見了這少婦體態風情,心知有異,滿口答應著隨她入宅。一進院門,又是一驚。


  這座房舍土牆茅頂,從外看與村內其餘官戶人家能混為一體,院內卻別有洞天。砂石滿鋪的地麵種著幾叢花草,三麵房舍牆柱堅實嚴密,窗欞上都糊有雪白竹紙,絕不似低賤下人所居。他進了那少婦所指東廂,內室也陳設富麗,床帳內睡著一個半歲左右的幼兒。


  阿追心髒狂跳,淚水一時衝進眼眶,忙借著舉經幢的動作擦掉。匆匆一看,那幼兒相貌宛然便是與他分別已久的二郎……但並不是。


  孩子在床上熟睡,長睫毛閉合著,玉雪可愛。阿追還在想是不是分別這麽久,二郎又長大了不少,所以相貌不同了……可不是,確實不是。年齡差不多,長相差不多,這男童卻不是他兒子,他不會認錯。


  難掩心中失望,阿追草草為男童施完祝禮,出門隻見那美貌少婦正與人爭執。院中還有個橫眉立目的中年婦人,似乎是埋怨少婦不該把外人引進來,少婦叉著腰大罵:


  “……路上來回折騰好幾次,二郎多嬌嫩個小人兒,身份又貴重,哪裏受得了這罪!他病這麽久,你們誰上過心?你們就盼我娘兩個全死了,好拿去向王娘子邀功是不是……”


  一片吵嚷中,阿追忽然聽到一聲兒啼,從院內西廂房傳出來的。


  他右手一顫,化緣金缽嗆啷落地,內裏盛放的幾十枚銅錢也嘩啦啦滾落出來。他蹲身去撿拾,支起耳朵聽著西廂動靜,又聽到幾聲幼兒啼哭……他兒子的哭聲。


  他不會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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