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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黃台瓜辭

  陰雨連綿,夜色更濃。隆基甩掉雨笠油衣,報了名,急步走上蓬萊殿台階。


  殿內燈火通明,天子正盤膝坐在禦床上,皺著眉注視麵前侍禦醫救治傷病。見隆基進門,他隻揮揮手,命兒子一邊坐了,父子倆誰也不說話,都擔心地瞧著昏迷不醒的薛崇簡。


  從少陽院來蓬萊殿的路上,隆基已聽身邊侍臣大略講了事情經過。


  黃昏夜禁鼓起之前,一隊人馬持著太平公主府符信,以擔架抬了一人,徑至大明宮望仙門外,說聲“太平公主舉發一人,此人心懷怨望誣陷太子”,放下擔架就走。他們來去如風,守門衛士竟沒來得及攔阻。


  有人上前揭開擔架上的蒙被,細細辨認,認出裏麵昏迷的年輕男子竟是太平公主第二子、立節王薛崇簡。


  他頭裹白巾,身上血跡斑斑,路上又淋了雨,眼瞅著奄奄一息。這一下監門衛大驚,飛報皇帝太子。皇帝聞訊,忙命將薛崇簡抬至寢殿,他親眼看著救治。


  “回稟陛下,立節王頭後遭遇重擊,身上有兩處骨折,還有鞭笞傷,很象球場上被誤擊後落馬所至……”侍禦醫依經驗稟報,隆基不等父親開言,不耐煩地打斷他:


  “立節王侍奉著父母去蒲州,路上哪有什麽時機打馬球?要是落馬,那可能是半路遇上了什麽事——你就說他性命能不能保住吧。”


  侍禦醫連聲說那幾處傷都不致命,隻是怕淋雨後高燒,再發作起傷後寒熱,就麻煩大了。皇帝聽罷,命在偏殿收拾出一處清淨小室,將薛崇簡抬入妥當安置,分撥內侍照顧,幾個侍禦醫輪流值守,他要親自看護這外甥。


  “阿耶近日也聖體不安,怎能如此勞神?”隆基勸說,“不如把阿簡搬移到少陽院,兒子來——”


  “不用。這些日子你比我忙。”皇帝神色陰鬱,搖頭不允,“我反正也閑得沒事可幹,身邊連能說說話的人都沒幾個……照顧照顧病人,也算熬日子。”


  這口風可不善。隆基又想起那隊人馬送來薛崇簡時撂下的話“太平公主舉發一人,此人心懷怨望誣陷太子”,心頭越發緊縮。姑母拿親生兒子來作這一出苦肉計,是打算拚個魚死網破了麽?

  父親臉上表情怔怔的,目送下人將薛崇簡抬走,卻沒命隆基退出去的意思。隆基聽他在內宮的耳目通報過,自大哥成器等五王及太平長公主夫婦一並離京出外,自己又忙於政事,天子身邊再無親人相陪,寂寞異常,每日隻是彈奏器樂蒔花弄草,或聽慧範等僧人講經說法。他知道這樣不妥,但還沒來得及想法應對……


  “你姑母心裏怨氣很大啊,”皇帝開口,“算算日子,她一家快到黃河邊上了吧……怪不得我這些天總是心驚肉跳的,神思恍惚,晚上總睡不好。唉,阿瞞,我父子對不起你姑母啊……”


  來了來了,隆基最怕的就是父親這心慈麵軟、做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習性。他張張嘴,想以大義和宗廟祖靈之類相勸,皇帝卻沒給他開口機會,自顧說下去:


  “前天晚上,我到半夜還沒睡著,就聽見窗外傳進來幽幽鬼哭,還有絲縷歌聲。你知道唱的是什麽麽……”


  他手邊就有琵琶,隨手抄起來,橫抱在懷,大唐天子撥弦歌唱: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摘絕抱蔓歸……”


  “黃台瓜辭?”隆基隻覺頭皮發麻,“那不是……二伯父章懷太子為諷諫祖母所作的……”


  “嗬。”皇帝放下琵琶,自失地一笑,“如今都這麽說,可你們不知道,章懷太子作了這歌,傳揚開來的卻不是他……他立代大哥為儲,沒一天得過阿娘歡心。直到他被廢貶追殺,這歌辭也就二哥身邊幾個親近人知道。這歌能傳進你祖母耳中,又在宮中傳開,還多虧了那個樂工……安金藏。”


  “安金藏?為阿耶剖心明冤那人?”隆基倒不知他和《黃台瓜辭》還有什麽瓜葛,不過那也不奇。安金藏剖心那年,他自己不過才六七歲大,父母保護嚴密,那淒厲壯舉都是他長大以後聽別人轉述的。


  載初元年,武太後廢皇帝為皇嗣,把他一家幽禁於後宮,自己登基稱帝,革唐為周。時武承嗣、武三思等大幸,酷吏來俊臣用事,他們窺伺女皇意旨,對皇嗣一家逼迫監視極緊。少府監裴匪躬、內侍範雲仙因“私謁皇嗣”處腰斬極刑,中外大懼,皇嗣一家身邊隻剩些近侍、樂工、優伶。


  來俊臣仍不肯罷休,唆使人誣告皇嗣謀反,自己審理此案,將內宮侍人全體逮捕,施以重刑。皇嗣一家麵臨滅頂之災,均不抱生望,此時樂工安金藏挺身而出,力證“皇嗣不反,吾剖心以明”。他引刀自刺,當場劃開肚皮,內中髒器肝腸流出腹外,血灑滿地。


  此事傳入禁中,女皇感歎“我有子不能自明,不如一樂工忠心”,令侍禦醫以桑白皮線縫合安金藏肚腹,敷以靈藥,救活了他,同時命來俊臣不再追究皇嗣謀反案,一家乃安。


  “安金藏雖義烈忠勇,可來俊臣手上,什麽血肉橫飛場麵沒經曆過?那剖心辨冤啊,能震動在場所有人,可嚇不倒來俊臣。”天子回憶著緩緩說道,“來俊臣當時下令,誰也不準提安金藏這事,就作為熬刑不過自殺身亡處置。我知道那是我全家最後一線生機,拚盡全力,卻也捅不到你祖母跟前。我隻能……讓人偷偷告知了你姑母。”


  “我姑母?”載初元年那陣,也正是太平公主被母親逼令改嫁武氏的時候,母女倆明裏暗裏鬧得很僵,她還顧得上四哥麽……隆基腹誹著,隻見父親慢慢點頭:

  “對,你姑母知道了安金藏這事,晚間闖夜禁進宮,到聖母神皇麵前伏地大哭,稟明此一壯舉,又將二哥所作《黃台瓜辭》誦給阿娘聽,百般相勸,終於勸動阿娘回心轉意,不再對她親生的兒女斬盡殺絕……那時太平為拒絕改嫁武承嗣,跟阿娘已經好久不說什麽真心話了。她這麽一哭一鬧,阿娘向來最疼她,總算有用,母女倆也因此和好……唉,我全家欠你姑母的,太多太多了。”


  幸好外朝諸臣應該還不知道太平公主這個“保扶聖躬”的功績,隆基立刻想到。尤其不能讓史官得知,史官隻記下安金藏的義舉就好。他一家因著婦人保護而苛且偷生,說起來實在沒什麽光彩。這婦人還跟他自己鬥得正激烈……


  說到底,父親和他幾個兄長橫遭噩運,都要怪女禍橫行乾坤倒置,至今流毒不絕。甚至……隆基忽然警覺起來,父親前晚聽到的那鬼哭和《黃台瓜辭》歌聲,到底是他的幻夢,還是太平公主餘黨在宮中作亂?

  “阿耶,自韋氏之亂肅清,宮中荒蕪,侍者稀少,聖上身邊乏人奉養。這自是兒子不孝之過。兒子想,該當下詔命天下良家選秀女入宮……”


  父親搖頭,又說出一席話,大出隆基預料之外:

  “這是你的孝心,卻非紓困之道。前晚我聽到哭聲歌聲,一驚而起,立命人搜索,忙亂半夜,果然拿到了一個宮婢。著人審問,她自承原是上官婉兒身邊侍婢,平素甚得看重。因親眼目睹上官氏被殺,她心中懷恨,故意來挑撥驚嚇我父子……”


  “啊?”隆基吃了一驚,“她……親眼目睹上官氏被殺?”


  “對。她說上官婉兒是你那時的心腹張說,特意命人斬殺的,下手的是安樂公主那麵首楊慎追。”皇帝淡淡地道,“楊慎追如今落發出家,追隨慧範師為徒。我昨日傳他來秘密問了一問,果然如此。”


  隆基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答對。皇帝搖搖頭,歎道:

  “還不僅如此。那個向韋氏母女告密、誣陷太平要去東都接回重福繼位的人,都傳言是高戩,其實也是張說幹的……當時慧範師還很受韋氏母女寵信,韋庶人常命人在他道場中與外朝傳遞消息。據他師徒二人所言,唐隆兵變前一日,張說至內道場,傳了一張字紙給韋庶人的密探,說是‘東邊來的’。當日晚上,悖逆庶人便向楊慎追抱怨起太平要迎立重福的話頭。二人供述一核對,唉……時間太巧。張說本來又與高戩熟識,二人詩文唱和甚多,張說那人多才多藝,仿個老友筆跡,有什麽困難……”


  隆基汗出如雨,忙伏地向父親連連叩首謝罪,堅稱自己對張說的陰謀擅興毫不知情,請父親遣禦史調查,若查明自己是背後主使,甘願認罪伏法。皇帝凝視他片刻,淡然道:


  “這等宮闈內務,鬧到外朝去,隻會越鬧越醜,罷了吧。那宮婢我已命人杖殺,慧範師徒是方外人,口風又緊,倒沒什麽。他們所言張說那些伎倆,就算是真的,張說不過想一箭雙雕,同時做掉你姑母和上官氏兩個女子,助你誅除韋氏之亂,扶持我父子登大位,嚴格說來也算是忠臣。隻是……他那人,膽子太大了,不可再用。”


  “是是。兒子這就去叫人草詔,免除張說一切官職,貶他為庶人,終身不再敘用……”


  “光免掉張說一個人,有什麽用?”皇帝搖搖頭,“朝中讚成張說的大臣,又不是一個兩個。那天你兄弟們自請出外之官,免得留在京城被你姑母利用。他們純是出於友愛和睦的手足情誼,我的兒子都是好樣的……可姚崇宋璟等人,全不念我骨肉分離之痛,一力推波助瀾。為把你姑母也趕出京師,他們不惜讓諸王跋涉受苦,讓我這年過半百的老人,孤零零一個守在宮裏,跟坐牢似的……”


  那天朝議,天子略有些猶豫,但還是果斷批準了將太平長公主及諸王全遷移出京的動議。隆基自那時才相信父親是全心全意站在自己一邊的,此後沒再在這上頭過於注意。此時聽父親語含怨憤,他越發心驚,隻能繼續叩首請罪。


  皇帝大概是過於寂寞無聊,又覺得被孤立,張說一事更令他警惕起“皇太子權勢太大橫行無忌”的害處。隆基心中閃過個念頭:

  “此時逼宮,請天子禪位,能有幾成勝算?”


  這念頭一閃而過,頃刻被他按滅。不,還不到時候。今日白天他剛聽嶽父王仁皎背後罵魏元忠,說政事堂宰相還不肯老實聽從東宮意旨,多所掣肘。姑母在外麵,勢力猶存,他這時候還不能動父親。


  他一邊謝罪,一邊提出貶黜姚崇、宋璟為外州刺史,召回各位兄弟,請他們繼續典兵護衛天子,長日於父親膝下盡孝承歡。皇帝沉吟不語,隻是搖頭,意色不解。


  隆基咬咬牙,再提出:

  “兄弟們既回,那‘天市屏藩亂’的星象自也不足為論。太平長公主於聖上為僅存手足,向有大功,朝臣敬重。臣請撤消命姑母姑父出蒲州安置的旨意,召長公主回京,繼續輔政……”


  父親長長歎一口氣,臉色終於緩和,點頭道:

  “你姑母也快五十的人了,丈夫兒子都沒什麽野心,她一個婦女,能有什麽作為呢?她再想學你阿婆,也不可能成功,沒那個時勢了。你就遷就她幾年,給足她顏麵尊榮,我也勸著她,好生收場吧……你兄弟們回來,也都不要掌兵掌權了。給他們虛職捧著,好吃好喝過完這一輩子,一大家人快快活活的,不比什麽都強?”


  然而江山社稷呢?宗廟法度呢?禮樂之盛,田疇之製,詳序之教,疆界之廣,都沒有意義嗎?大唐天兵戰必勝,攻必取,威加四海,四夷來朝,萬古不及,太宗文武聖皇帝傳下的宏偉基業,在他唯一僅存的孫子眼中,竟不如“一大家人快快活活的”?

  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就是這般的眼界見識了。


  隆基應喏承旨,出門去安排。此時深夜,雨又停了,旁邊小室傳出騷動,聽著似乎是薛崇簡醒了。隆基想想,先去瞧一瞧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隻見薛崇簡滿臉通紅,身上發著燒。雖是醒了,目光和話語還是迷迷糊糊的。


  “你怎麽又忤逆令堂了啊?”隆基想起太平公主命人留下的那句“心懷怨望誣陷太子”,心下有些警惕,又問薛崇簡:“姑母心情不好,是不是聽錯了你的意思?”


  薛崇簡虛弱地搖搖頭,喃喃道:

  “三郎……我勸阿娘別跟你鬧氣了,她一個婦道人家,何苦呢……阿娘大怒,抽我兩鞭,我不小心墜馬……”


  隆基恍然大悟,知道薛崇簡是又因幫著自己說話,與他母親爭執吵鬧——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歎口氣,撫慰表弟幾句,叫他安心養傷養病,自己出宮去辦差。


  所有災異,都因女禍而起。他一定會徹底平滅大唐國運中這股子綿延數十年不絕的妖殃,將國家導入乾陽正道,從此太平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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