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牝雞司晨
這一回,修多羅怕是熬不過去了。
太子隆基心內暗歎,十分惋惜。他一直讚賞羨慕姑母這女護衛的武藝和忠心,之前還想過,等修多羅產後恢複,不妨也在自己內宅建一支由婢宦組成的近衛,就交給她訓練統領。萬一倉卒有變,說不定能救自己的命。
三原那一戰,要不是修多羅和薛崇簡英勇,太平公主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能給如今的他省下多少麻煩……功虧一簣,真是可惜。
自修多羅生下男女雙胎,他隻進過她臥室一次。產褥的血汙應該早清理幹淨熏過香了,產婦也包紮妥當,房中的腥鹹氣味卻仍濃重得讓他抵受不住。
修多羅臥床昏迷,麵如金紙,毫無知覺,跟死人差不了多少。隆基隻揭開床帷瞧她一眼,心裏便酸痛難忍,扭頭走出門外。後來穩婆侍醫等人也都不讓再他進那屋了,說是怕血光衝犯之類。儲君是千金之體,哪能為個瀕死婦人涉險。
她如果真的就此撒手人寰,至少,也給他留下了一對稀罕的雙生兒女……那兩個嬰兒真是可愛。
不但隆基喜歡,他父親當今天子愛不釋手,連一向冷眼無視庶出兒女的妻子王妃,都忍不住把雙嬰抱起來昵寵。笑過了親過了,王妃又淚眼盈盈:
“活似我和阿兄小時候……怎麽看,這兩個孩兒也該是我親生的……”
“那你就把他們抱過來親自養吧,”隆基脫口而出,“就先當是你親生的。一胎兩個,多大的帶子招弟運勢啊!等你也懷上了,再把他們送到偏院去?”
“啊?這樣行嗎?”妻子一怔,笑生雙靨,又有些遲疑。隆基忙道:
“這是有先例的,你放心。再說他們的娘,眼見人已經不行了,怎麽著也得給他們找養母。既然你喜歡,當然先盡著你高興。”
確實有“先例”。他祖父高宗天皇大帝的原配王皇後,也是無子,於是將宮人劉氏所生長子李忠抱來撫養,李忠後來因此一度立為皇太子。其實隆基之前就建議過王妃把自己那宮人劉氏所生長子也抱來養,王妃不喜,隻得罷了。
難得她喜歡修多羅生的這兩個……難道讖語所言“雪盡楊花坐明堂”,其實是這個意思?
王皇後和李忠的下場都不好,隆基自不會把話說得太滿。眼見妻子歡天喜地命人把兩個嬰兒抱進自己所居正院,又指揮著布置房舍、安排乳母將養幼兒,他倒放了心。妻子有事可幹,真心疼愛養育這一雙小兒女的話,對他的監苛也會鬆弛很多。
外麵人報,太平長公主攜典軍楊慎追來看視楊四娘子。隆基隻得和妻子迎出去,向姑母行禮略寒暄兩句,便找借口退走,交由王妃接待陪同。張說離開長安之間密囑過他,盡量少與太平公主見麵,少給她找茬挑剔的機會,隆基深以為然。
古往今來,還有比我更憋屈的皇太子嗎?他一邊大步向少陽外院走,一邊哀歎。自來能壓製儲君者,隻聽說過皇帝、皇後、太後甚至權臣,哪家曾出過皇妹長公主操持權柄威淩太子?
這日已是景雲二年正月末,京城一冬多雪,少陽院內外覆滿冰白,隻道路清掃幹淨。他出了內宮門,王毛仲、李宜德兩個衛士立刻左右貼上來相護,仍如他為王時的舊製。議政堂上有十數官員在等,第一份呈遞給他過目的表章,是在京師立“儀坤廟”的碑記和哀冊文。
隆基不覺又歎口氣。
“儀坤廟”本來是為供奉他生母竇妃的。隆基立儲後,母以子貴,他那含冤早逝的母親也被追封為“昭成皇後”,天子並下敕命東都留守在則天舊宮一帶挖地三尺翻掘其屍骨,大半年過去,竟仍一無所得。老拖著也不是事,父子倆商量,在洛陽城南擇吉地,為她招魂葬衣冠,號墓為“靖陵”,同時在長安立廟祭祀。
明明籌劃已定,皇帝又依慣例與太平公主商議,太平公主卻堅持“竇氏並非元配”,且元配劉氏與竇氏共同罹難,要給身後榮典,該當一並追賜。於是天子又追立劉氏為“肅明皇後”,與竇氏一同招魂葬,陵曰“惠陵”,京師的“儀坤廟”則同時供奉兩位皇後牌位,劉後居中,竇後在側。
本來沒什麽,他一家人向來和睦,嫡母在世,對非已出的隆基兄弟也頗為慈愛。但劉後是大哥宋王成器的生母……太平公主此議,仍然是在堅持成器的“嫡長”地位,暗指隆基非次不當立。
這些女人小兒的破事,真真膩煩死人。
隆基與東宮臣僚商議過,決定不在這事上抵觸姑母,幾道表文草草看一眼便過。以下議的是選官用人勾檢,這就舒心多了。
皇唐舊製,三品以上官“冊授”,五品以上“製授”,六品以下“敕授”,詔文告身禮儀不同,但人選皆由尚書省選拔奏擬,天子批準。文官屬吏部,武官屬兵部,井井有條。中宗末期,韋後與七公主等嬖幸用事,選舉混淆,無複綱紀。
當今天子即位後,乾綱振作,以直臣宋璟為吏部尚書,李乂、盧從願為侍郎,三人皆不畏強禦,請謁路絕。今年朝集求官者萬餘人,能留吏部擇拔者不過二千,人服其公。兵部尚書則授姚崇,陸象先、盧懷慎為兵部侍郎,武選亦大治。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令魏元忠總監選舉,他聲望宿著,“魏宋姚”三臣於今為朝廷鼎足。
紙麵上看著很好,但……
“留吏部銓選的那兩千多人,其中有多少曾經太平長公主提拔推薦?你們去打探過沒有?”隆基問王守一,他這內兄如今領東宮左衛率,又掌親事府耳目。王守一皺眉道:
“吏部倒是有我們的人,可宋璟的耿介脾性,三郎知道的。兩千多份履曆報狀,也不可能一一看完,他們隻能抽取百餘狀匆匆觀瞧。約略估計,其中明顯受過太平長公主恩惠的,約有一半左右……”
那再加上“不明顯的”,恐怕有三分之二都能算他姑母的人。最終擢選出來的官員麽……隆基對宋璟不太有把握。那忠直老臣向來不買太平公主的帳,姑母的麵子在他跟前沒用,可他會特意剔除明顯傾向於太平公主的求官者麽?要不然把姚崇甚至張說調去吏部?
“三郎,這些選舉人還可想想辦法,最頭疼的是魏元忠。”王守一又道,“他是右仆射兼中書令,正是姚宋二尚書的頂頭上司。雖因年高望重,魏元忠不大親自管事了,可他要是認為有選舉不公之處,出麵幹預,姚宋兩個都頂不住他。那魏元忠……他可是讚同太平公主輔政的。”
是啊,這也是隆基近期一直頭疼的事。張說去洛陽前,就在千方百計幫他拉攏魏元忠,可怎麽都成功不了。
魏元忠實在不好被打成“黨附太平公主的佞幸”。他武周末期與二張那場對決震動朝野,凡自許為清流正臣者幾乎全部替他上書鳴冤。他也由此暴得大名,自謫所召回京師即登殿拜相,終中宗一朝,未與韋氏同流合汙,威望素著。
他還曾在中宗駕前著力保護相王和太平公主,所以父親登基後對其優寵甚厚。自來尚書、中書、門下三省長官都不輕易許人,何況魏元忠如今身兼尚書、中書兩省首長,的是異數。
張說因在二張那一案中禦前反口,幫魏元忠說話,惹惱老女皇與他一同流貶嶺南,二人患難之交,本來關係很好。去洛陽前,張說屢次上門,拉著魏元忠喝酒談天,百般纏磨,魏元忠終於向他吐露心跡:
“你我都是讀聖賢書出身的人,豈不知君臣大義、陰陽綱紀?三郎的英武才幹,元忠亦傾倒不已,深寄厚望,但他畢竟是年輕庶子,在朝根基尚淺,處置政務也經驗不足。太平公主掌權日久,勢力龐大,為人又沉敏有謀略。姑侄二人若能推心置腹,攜手合作,早日厘定朝局,重現貞觀氣象,那是天下黎庶之幸……”
“魏公讚縱婦人操持權柄,就不怕革唐建周之禍重現?”張說質問。
魏元忠失笑:“前則天皇帝之所以能以女身登大位,還不是因為她乃前代天子之妻、後世天子之母?太平公主哪有這等身份便利?她夫子都撐不起來嘛,唯一能支持她的,是她兄長而已,這有什麽好怕的呢?再說她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看眼下朝廷推行的新政,罷七公主開府也好,杜絕私人請托授官也罷,太平公主不都依旨行事毫無阻礙?我看哪,她也這麽大年紀了,其實沒什麽野心,再過幾年掌權的癮罷了。等太子成熟,聖上倦勤,時機到了,她也就隱退去頤養天年了。張郎你勸勸太子,沒必要跟姑母鬧得這麽僵,沒必要,沒必要……”
張說又追問一句:“那牝雞司晨的古訓,魏公是全不放在心上了?”
“張郎你要如此拘泥古訓的話,”魏元忠捋須一笑,“我記得道濟你舉製科,應詔策論居狀頭,蒙則天皇帝禦筆點中、誇讚為‘近古以來未有’,直授太子校書郎釋褐?你做官就是在婦人手裏做的,那時候你怎麽沒想起這牝雞司晨的古訓來呢?”
張說啞口無言,隻得回東宮原樣稟告隆基。隆基聽得一肚子氣,自忖也沒法反駁,隻得先壓下拉攏魏元忠的念頭。煩心的是父親還挺信任那老兒,想使個法子把他調出京都不容易……
“三郎,昨日太平公主忽然傳太史局的當直天文博士去她家。”王守一又在身邊道,“在她家呆了大半日才出來,我的人去問都說了什麽,那博士不肯答,看臉色卻不大好,象要出事。”
唐陵政變當夜天降彗星,隆基等人都惕然驚醒,自那時起就格外注意天象讖緯,想必太平公主也差不多。一聽說她傳天文博士議事,隆基心裏警鍾大鳴。他知道這消息應該是王守一安排在太平公主府門前的密探傳回的,很及時,但府內人都秘密議論了些什麽,王守一的人就打聽不到了。
他想一想,叫人去傳太子家令張暐。王守一和堂內其他人先辦著別的文牒,他和張暐走出室外,在院內尋個四下無人處,低聲道:
“太平公主正帶人在內宅看視我那對新生兒女,她身邊那個典軍楊慎追也來了。那人你明白的,你去想法把他單獨叫出來,問著他,昨日天文博士都跟我姑母說了些什麽——謹密些,別讓別人瞧見。”
楊慎追為他作內應的事,眼下隻有張說、張暐和他三個人知道,他連王守一都瞞著——他已發覺王守一看張暐不大順眼,大概因張暐常給他進獻美人的緣故。
張說不在長安,有什麽要緊聯絡,隻能張暐去。之前與修多羅聊天時他試探過,覺得修多羅隱約也知道弟弟的秘密,不過修多羅反正已經是他的女人,連他的孩兒都生下了,也不怕她又回去向太平公主告密。現今她更……
張暐入內宅,奉命去找楊慎追,沒過多久,便出來低聲稟報隆基:
“昨日太平公主召天文博士,是因那個胡僧慧範而起的。那胡僧會些火祅妖術,向太平公主進言天象有變,又召天文博士前去驗證星宿。楊慎追一開始沒在家主跟前,後來也是看見天文博士入內,才留了心,過去隱身屏風後聽了一會兒。那幾人說的雲苫霧罩,他也聽不大懂,隻記住了一句話。”
“什麽話?”隆基問。
“五日當有急兵入宮。”
隆基大吃一驚,身子一晃,忙穩穩心神。張暐搓著手,憂心忡忡:
“三郎如今還兼知內外閑廄、押左右廂萬騎,太子妃父又領羽林大將軍,諸王也皆知兵典宿衛。說有急兵入宮,那是暗示聖上,皇子們要謀反啊……”
沒錯,姑母打的主意,應該就是這等以流言謠讖驚嚇逼迫父親,讓他下決心廢易太子。不過……既然預先知悉了她的陰謀,就有對策。
隆基又和王守一等東宮諸臣商議半晌,定下應對方略,分遣眾心腹去宋王宅和其餘三位兄弟府邸。到得晚間,宮臣回歸,皆報順利,他稍稍放心。眼見張暐捧著大肚子進室,稟報少陽院內外防守都加了崗,連侍婢宦官也知警惕,隆基忽想到一事:
“對了,趙姬還在潞州你家裏嗎?”
“是,”張暐應承,“她本來已經帶著小郎君啟程去洛陽,後接到書信,應該又返回去了……”
“你派人去把她們接過來吧。先別進長安,在城外找個地方住著,安心等消息。”隆基皺皺眉,“這幾天聖上、大哥和太平公主他們來看孩兒,一口一個‘二郎二娘’的,我聽著有點……趙姬之子再不過明路,以後恐怕越來越難。”
張暐明顯鬆一口氣,喜形於色,又替趙姬母子行大禮拜謝。隆基微微一笑,心知張暐一直以趙姬的“娘家人”自居,趙姬若能入東宮得封位,對他的好處也極大。
得了這個甜頭,張暐更加賣力地出門辦差使去了。隆基想一想趙姬那美豔容顏,心神蕩漾。
他如今房內姬妾當中,若論體貌,趙姬算得第一等。雖說入主東宮後有理由更選新人,但有嚴妻在內,他在這方麵至今頗為收斂,也想先落個“不好色”的好名聲。
趙姬也罷,修多羅也罷,柳氏也罷,他對跟了自己的女人都不會薄情虧待。隻要這些婦人安心在內,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恪守婦德,不輕狂僭越膽大妄為,他會把她們都照顧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