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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鎮惡

  夜色沉暗,阿追翻牆跳入修慈尼寺後園,隻覺精疲力竭雙腿酸軟,不得已找塊石頭先坐下歇一會兒。


  這等攀爬騰躍的本事,他從小就遠不如雙生阿姐修多羅。近年來他在內宮養尊處優,更沒什麽機會鍛煉體格。而且他已經連續三夜偷入修慈尼寺這一帶探查,白天還要在太平公主身邊當差,沒多少時間睡覺,更加支持不住。


  沒辦法,他再不抓緊機會,張說很快就要從洛陽返京了。他在太平公主耳邊吹了不少枕頭風,又求著高戩也幫自己說項,把張說形容為太子隆基身邊最會出主意冒壞水的幫凶謀主。由此,太平公主要皇帝下令命張說在東都一帶“觀風俗查民情”,把他返長安的時間一再推遲。也差不多到頭了,再推下去必然會警醒東宮。


  張說不在洛陽,阿追能放開手腳追尋自己兒子的下落。他最懷疑的,就是修慈尼寺這一帶。


  他幾次與張說本人接洽,都在修慈尼寺,這裏無疑是張說上上下下全打點買通了的東宮秘密聚地。修慈尼寺所在的勝業坊,離皇城極近,坊中民宅不多,地方大部分被修慈尼寺和南麵甘露尼寺占據。坊西緊鄰修慈尼寺的,則是皇五子隆業新得賜的薛王府。


  太子五兄弟,同氣連枝手足情篤。太平公主曾多方設法離間,特別是想在大郎成器和三郎隆基之間挑起爭端,從來沒成功過。隆基被立為皇太子後,其餘四位皇子也皆進封親王。他們的宅院本來都在隆興坊,號“五王宅”,比鄰而立,占地不廣,現已經不符合親王規製。太子稟明至尊,在隆興坊附近為四位兄弟賜第,一家人住得仍近。


  李隆業那薛王府得之未久,還在修繕添建,府主一家並未遷入,但宅院內有不少工匠和奴婢,藏個小兒似也不難。甘露尼寺和修慈尼寺既然離得這麽近,相互還有牆門可直通,那很可能也是東宮產業。且甘露尼寺還有個附屬的“悲田病坊”,日常收容鰥寡孤獨老弱病殘,藏幼童更容易了。


  趁著張說不在京,阿追先想法去了一趟那悲田,“代太平公主施舍絹帛百匹”,細細查究院中孤兒,並無發現。兩座尼寺和薛王府,他沒法這麽白天大搖大擺地到處閑逛,隻能晚上等夜深人靜,自己換上夜行衣蒙麵偷入探查。


  這三處地方都有許多房舍,夜裏關門閉戶的,他根本進不到室內。他心裏存著的指望,是二郎向來有夜啼的毛病,晚上哭聲又傳得遠。萬一走到哪裏,正好聽到兒子的啼哭聲……他不會聽錯的。


  然而連續三夜,一無所得。


  坐在石頭上歎著氣擦汗,阿追仔細回想,這三大院落,還有哪一處是自己夜間沒走到的。有些地方院牆過高,或防衛嚴密,他進不去,這時候格外懷念阿姐那輕捷靈動的身手……不知道阿姐產後還能不能恢複武藝身材?能的話,拉她來夜探,可能更合適?


  這麽想著,他忽見前方西側一排低矮小舍裏,有燈火閃爍。


  那裏其實一直燃著長明燈,第一夜進寺阿追就瞧見了,過去往門內看一眼,見是供奉往生牌位的小靈堂。天下所有僧尼寺觀裏都有這等營生,施主舍些香火油錢,為自家亡者或恩親尊長在佛前供個牌位祈福,供案上燈火長明不滅。因為太常見,阿追不虞有他,看一眼就轉身走掉。


  長夜將盡,他該回太平公主府去了,今晚恐怕也沒什麽力氣再來。可總是不甘心,走之前,他再去那處離得最近的有光亮處瞅一眼?

  阿追起身,躡手躡腳再接近那小靈堂。堂門開著,遠遠便能望見佛像前供案上有五六盞青燈搖曳,甚是明亮。供案下麵,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光頭小尼姑斜趴在地席上,睡得正沉。


  跟他上次過來瞧見的情形一模一樣,毫無差別。阿追暗暗歎口氣,剛要轉身走掉,眼角餘光忽然瞥見牌位上寫的字,全身一頓。


  上次供案上點的燈似乎沒這麽多,他離得也遠,更根本沒留意到牌位書字。這次能看清供案上一共隻有三副小牌位,每副上書五個字,筆畫曲裏拐彎紛繁複雜,還花花綠綠不知用什麽顏料寫的,絕不似尋常人家所供親友亡者姓名。


  阿追屏住呼吸,輕移腳步進堂,時刻留意不要驚醒那小尼姑,慢慢靠近牌位。牌上第四字筆畫最少,應該是“之”字,下麵第五字三牌一樣,他能猜出是“位”。上麵三個字,三牌位就都不相同了,很象人名,但阿追實在認不出來。


  第一個牌位上書第一字,筆畫也少,阿追猜了半天,覺得象個“王”姓。第三個牌位頭字,他恍惚覺得是個“李”。其餘文字,打破他頭也認不得。


  正無計可施,他忽見幾盞燈下,都壓著版印的“金剛力士腳踏惡鬼”紙幡,紙麵並供案上黑黢黢一大片。原來這些長明燈終日整夜燃著,煙熏火燎,燈台旁邊一夜不擦就落了不少炭黑。阿追心裏一喜,撩開自己黑袍下擺,扯出素絹中衣內襟,以手指蘸著案上炭黑,依照三個牌位上的文字,一筆筆描畫到自己衣襟上。


  剛剛描完十一個字,地下睡著那小尼姑動了一動身子,似有要醒來的意思。阿追嚇一大跳,忙輕手輕腳倒退出室門,趁天還沒亮,飛速爬牆出尼寺回太平公主府。


  他也不知道牌位上那些古怪文字有什麽用處,隻是三夜連探就見著這一點異狀,不能不查問個究竟,否則真是全白費力氣。回到自己房中,洗把臉換下衣裳,他拿著衣襟,本想直接去找好友高戩,轉念一想,還是先找了張紙,把十一個字重抄一遍,才去拿給高戩看。


  “這是金文大篆嘛,有些石刻或古銅器上帶的,早就沒人用了。你從哪裏描來的?”高戩接過來瞄一眼笑問,“阿追你要潛心讀書做學問了麽?唔……奇怪,這三個字象是‘狄景暉’?”


  他指著從中間牌位上描下來的三字,神色大變,又忙去辨認別的字。阿追先不忙說這些字從哪裏來,隻催促高戩,不多時,二人弄明白了三個牌位上寫的都是什麽:

  王同皎之位。


  狄景暉之位。


  李重俊之位。


  兩人麵麵相覷,高戩再問:“你到底從哪裏看到的這些靈位?”


  阿追略略沉吟,便說這兩天自己去修慈尼寺為家姐跪誦《血盆經》,間中更衣,路過後園,偶見一小靈堂內供著這三座牌位。因牌上文字奇怪,引發興趣,所以抄了來求教。


  “在修慈尼寺裏?那更古怪了啊。”高戩沉吟,“原駙馬王同皎是被狄景暉直接害死的,他二人的家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廢太子李重俊也深受狄景暉之累,按說絕不會有人同時供奉他三人的靈位為之祈福啊……你再給我說說,那小靈堂都是怎生布置?”


  阿追一一說了,高戩聽到“靈牌下壓著金剛力士腳踏惡鬼紙幡”,又是一抖。他起身走到書架前,翻找一陣,查了幾卷書,才走回來歎道:


  “那三個長明牌位,不是祈福用的,是鎮惡用的。”


  “鎮惡?”阿追還真沒想到。


  “對。立靈位的人,做了虧心事,怕那三人化為厲鬼找他索命,才布下這麽一個鎮惡局。你要是能轉到供案後頭,看看牌位背麵,八成還能看到符紙、朱砂畫人、針刺要害、石敢當這些玩意。”


  阿追打個寒噤,喃喃道:“這就說得通了。但為什麽有人會同時得罪王同皎、狄景暉、李重俊三人呢?後兩者不說,王同皎你我都熟,那可是條好漢子。與他有仇的,應該也不是什麽好人……”


  他這輩子頭一回和高戩、王同皎相識,就是在十五年前那場太平公主選侍上。他和高戩兩個從此成為太平公主“身邊人”,忠直磊落的王同皎卻斷然拒絕受辱,後因緣附會,倒作了中宗皇帝女婿,在神龍政變中立下大功。三人重又相見,情份還是很好。


  再後來王同皎被武三思操縱狄景暉誣陷,下獄身死,阿追和高戩都曾為之說情,隻是沒用。狄景暉繼續放風誣陷“太子重俊殺害其父仁傑”,還以死為證,激得李重俊發動景龍之亂。這麽說來,同時得罪他三人、生怕他們回來複仇的,應該是……武三思?

  武三思一家,也早被滅門了啊。連他唯一留存的安樂公主所生嫡孫,都被殺了……在世活人裏麵,還有誰對那一連串誣陷冤殺的案子負有重大責任呢?


  高戩也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聲“阿追你等等我”,拿著那一紙大篆文字走入內室,去求見太平公主。過不多時,內侍叫阿追也進去。


  太平公主剛接見過一群外官,寬了大衣裳卸掉釵冠,正盤膝坐著聽高戩說話。她身邊書案上,放著一隻打開的金盒。阿追眼皮一跳,認出那正是自己從上官婉兒手中接過、又奉張說之命帶給太平公主的,盒中四個銀香囊原樣完好。


  不知方才那群外官都說了什麽,太平公主意氣消沉。高戩正忙著安慰她:

  “……他們所言,追複故太子重俊位號,雪敬暉、桓彥範、崔玄暐、張柬之、袁恕己、李多祚等罪,複其官爵。又以宋璟檢校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姚崇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正臣當道,協心革中宗弊政,進忠良,退不肖,賞罰盡公,請托不行,綱紀脩舉,人皆翕然以為複有貞觀、永徽之風。這不是公主輔政的成就嗎,自聖上即位,公主所奏,天子何曾駁落過一事?”


  “當然駁落過,立太子事。”太平公主沒好氣地答,“你不用說這些好聽的來哄我,當我不知道外界真正是怎麽議論的?你說的那些功績,他們都歸給至尊天子仁德高義,東宮太子英明神武,和我一個婦人有什麽幹係?”


  高戩笑道:“公主這是自謙呢。公主於聖上,既是手足之親,又有保護之功,聖上對公主信重有加,哪件大政不是先跟公主圖議過,然後才肯施行?公主偶爾哪天不入宮奏事,聖上都得叫宰相們來府裏谘詢公主呢。宰相奏事,聖上必然先問:‘與太平商議過了沒有?’…”


  “然後再問:‘與三郎商議過沒有?’”太平公主冷笑一聲,又搖搖頭,歎道:“不說這些了吧。阿追過來,你再給我學學,究竟那三個牌位是怎麽一回事?”


  阿追於是將方才向高戩講的又重複一遍,還沒講完,一個侍婢捧著個紅錦囊過來,太平公主示意她放在金盒旁邊,抽開係繩,裏麵滾出一顆金球。


  和盒中四顆一模一樣的鎏金鸚鵡鯉魚紋銀香囊。


  “這真是世上最不祥、最血腥的飾物,”太平公主指著五顆香囊歎氣,“還有一顆,沾了狄仁傑血肉的那顆,應該還封在大理寺檔庫卷庫裏。我明日稟奏聖上,出個手敕,阿追你去把那一顆也取來,然後跟這些香囊一起,帶到……我想想,三藏法師圓寂的興教寺去,在佛前香爐裏焚化了它們吧。”


  阿追微吃一驚。這些銀香囊構造巧妙,手工精致非凡,顆顆都是貴重寶物,焚毀實在可惜。但他自然隻能答應,高戩也道:


  “毀了也好。這等器物,奢侈過度,大害人工,近於服妖。公主自請毀去,可示天下以儉德,至尊知曉,也必稱讚公主以身作則。高六記得狄公生前也說過,此類香囊是不吉之物,毀了好,毀了好……”


  “是麽?狄公也說過這話?那更該毀,就不知道興教寺合適不合適,也許找個道觀更好?畢竟我李唐皇室乃道祖之後,道人也更會鎮惡除崇。”


  太平公主說著,目中竟泛出淚花,怔怔注視香囊片刻,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婉兒也許是我害死的……我不該把那顆香囊偷偷傳遞給她……她明白我心意,拿去驚嚇裹兒,給我和四哥贏得了不少喘息準備時間,可這些香囊自帶的殺氣黴運也就浸染到了她身上……”


  驚嚇得安樂公主“早產”、以為被她兄姐冤魂索命的那顆香囊,竟是太平公主傳遞給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又偷著塞到安樂公主身上的?

  阿追先是驚詫,一想又合榫對景。韋後母女原也就此事懷疑過上官婉兒,不過……太平公主手裏那顆香囊,又是怎麽來的?


  他還沒想清楚此事,忽又有一婢慌張跑入,跪地稟道:


  “東宮來人報喜,楊四娘子生了!”


  阿追大喜,直接跳起身。太平公主也與高戩對視而笑,太平公主忙問:

  “是男是女?”


  “說是生了一對小兄妹,金童玉女似的,太子和聖上都歡喜得不行……”


  他母家代代有雙生子,阿追並不太意外,太平公主和高戩卻又驚訝又歡喜,一時滿室笑語。阿追興奮過後,又問那侍婢:

  “我阿姐……楊四娘子還好吧?”


  那侍婢卻臉色一暗,怯生生隻望著太平公主道:

  “來人報訊說,四娘子不太……出血過多,一直昏迷著。來人是請公主和楊典軍過去……見最後一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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