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為父為母
修多羅越來越覺得,張說搶走阿追與安樂公主之子,作為人質脅迫阿追在太平公主身邊作內應,這事李隆基不知情。
不但他不知情,整個東宮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竟似無人聽過風聲。修多羅在床上躺了幾個月,療傷養胎,無聊待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全部心思都用來打聽這事了,卻得不到一點有用消息。
到她懷胎六七個月時,她肚子已經大得好象足月隨時都要生產。這倒挺好,隆基和她對過說辭,要她堅持二人是在從潞州回長安的路上生情合歡的。那比真正的日子正好早了兩三個月……修多羅自然要問為什麽,隆基猶豫一下,還是告訴她了:
“回長安當晚,聖上對我提過,想把你許給我大哥……我明知如此,還又和你好上了,其實有點不象話……要是在那之前,罪過就小得多,隱瞞不報而已……”
修多羅定定看了他半晌,歎口氣:“確實不象話。”
隆基灑然失笑,俯身撫上她臉頰:“怎麽,你更願意做我阿嫂?我可舍不得你——佳人如有意,情來不自禁。都這樣了,四娘子你就認命吧。”
我算哪門子的佳人……修多羅從來不覺得他有多眷戀愛寵自己,二人一直隻是貪歡,對景合適時春風一度,完了各幹各的事去。隆基倒提過給她個名份,被她翻著白眼隨口回絕,然而……
上次她受這般重傷,臥床將養時,倒認真想過許多類似情形。如何在李重潤內宅過日子、如何為他生兒育女管理家務……她從未將那番心事搬移到他堂弟隆基身上,可造化弄人,抗拒不得。
入平王府——和後麵的東宮少陽院後,她和“夫主”見麵也不多。三郎忙得很,能隔三四天來看看她,坐下相談一刻就不錯。她身體這樣,更不用指望寵幸度夜什麽的。她見得最多的,除了身邊服侍下人,居然是……為隆基生了長子的侍妾阿劉。
阿劉掖庭宮人出身,在臨淄王府和平王府都無甚封位,據說之前一直攜子住在相王內宅,以免太礙正室王妃的眼。隆基入主東宮後,對獨子的生母怎麽也不好繼續忽視,給了她一個“良媛”封號,母子接回少陽院來養。
劉良媛從來都不怎麽受寵,每天除了養兒子和侍奉太子妃王氏,長日無事,常帶著太子長子李琮來修多羅病榻前消磨時光。她倒是真心希望修多羅再為太子添一男,那樣王妃就不會隻盯著她母子磨牙,好歹能喘口氣。這道理本來好懂,但修多羅在這方麵腦筋不靈光,跟阿劉夾纏好久,才約略體會到了她這番心意。
這天阿劉忽然自己一人進了修多羅臥室,都沒費神讓下人退出,便拍著手哈哈笑道:“四姐四姐,你聽說那個新聞了沒?你我姐妹的行伍又壯大,三郎喜得長女了!”
在隆基所有過了明路的妻妾當中,修多羅年齡是最大的——她比夫主還大上好幾歲。是以除太子妃王氏以外,東宮姬妾均尊稱她一聲“四姐”。她對隆基的其他女人並不關注,但聽說“長女”,卻勾起了些許興趣。自己肚中的孩兒,除了一位兄長,還有一個姐姐麽?
“今天剛送進少陽院的,聽說出身名門大族,河東柳家的小娘子呢。”劉良媛撇撇嘴唇,“她抱了個剛出滿月的小閨女,三郎接過來就親,喜歡得不行。難為太子妃,一直忍著,還能笑出來……阿彌佗佛,阿琮總算又有了個妹妹,不孤單了!”
當日下午,新進東宮的柳娘子就帶著女兒來探望修多羅。二人各敘述歲屬,柳娘子居然比修多羅還年長。她容貌中等,身材矮胖,好在談吐還不俗,說起話來之乎者也的很是客氣,倒讓修多羅想起上官婉兒,以及她那在洛陽的嫡母韋氏。
柳娘子顯然讀書很多,滿嘴德容言工的,迂腐正經,也不知她如何開解自己未行婚禮即生女這檔子事……相比之下,劉良媛沒這麽板腐無趣,卻又“俗得過頭”,讓修多羅想到自己那個嬸母。
她的後半生,要是隻能與這等婦人日日相伴,那不如生產時直接死了好。
病榻之前,阿追也來得很勤。他大半是替太平公主傳話來的,當然自己也很惦記姐姐,更要借機不斷打探兒子的消息。他一來,修多羅就遣開從人,姐弟倆單獨說話。談完正事,修多羅勸過阿追幾次:
“你年紀不小,也該留心內闈之外的事業了。文也好,武也好,隻要你肯努力上進,公主沒有不栽培提拔你的道理。你瞧高六郎,他也沒耽誤伏侍公主,也不急著升官發財,可他如今辦事議政都有見識,又寫得一筆好文章,誰見了他都高看一眼,離了公主身邊也有出路。阿追你呢……”
阿追隻唯唯應著,並不反駁她,但明顯所有心思都放在“打聽兒子下落”和服侍太平公主起居固寵上。被姐姐數落得厲害了,他就許願:
“等我找著二郎,安排好他的去處,我就向公主挑明這事,求她放我去從軍開邊,遠離京城。要是上天保佑,我能立點軍功回來,我們姐弟父子還有團圓之日……”
“拉倒吧。”修多羅沒好氣,“你這麽多年錦衣玉食,嬌貴日子過慣了,武藝又稀鬆平常,你能受得了軍營裏的苦?你要真有誌氣,現在就求公主把你安置到禁軍裏去,駐防渭北,先去試試那滋味再說?”
阿追馬上顧左右言其他,隻殷殷問詢與張說相關的一切。隆基入主東宮以後,張說依照約定,帶二郎來與阿追見了一麵。還是在修慈尼寺,入夜之後,禪房內外有好幾個帶刀壯漢把守,阿追自己是隻身一人。張說親手抱著幼童進房遞給他,父子親近不到一個時辰,二郎又被強行帶走,此後至今再無音信。
“這麽長時間了,阿追你也該做好最壞打算,”修多羅勸弟弟,“二郎那個年紀的幼童,養大本就不容易,你說他瘦了好多……他習慣的吃喝侍人一下子全換,張說的人,哪會好好照料他?說不定孩子已經沒了,張說不肯告訴你,還指望靠這個蒙騙你繼續給他們打探消息作內奸呢。”
“我也想過這一點,可……二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我總得拿個準信兒,才好說別的?”阿追痛苦搖頭。
修多羅歎口氣:“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吧,阿追。二郎就算活著,又能怎麽樣?且不說他名義上的阿耶是武延秀,他的生母,實實在在沒法裝假的,那可是悖逆庶人,如今天下公認的最惡毒女子,身上擔著多少罪名,都要連坐家人的。她給你生的私兒子啊……要不要的吧。你如果能自己振作起來,離開公主身邊,立足朝堂做個高官,正經娶妻成家,還怕將來沒有兒女麽?”
阿追看看她的大肚子,慘然一笑:
“阿姐,等你生下孩兒,養個幾年,就不會再說這話了。”
“嗯?”
“二郎自生下來,就是我率人鞠養他。安樂公主忙著別務,武延秀更不用說。他兩個跟二郎相處的時間,加起來都沒我一個人長……二郎平時也認我,多少次他在他阿娘懷裏大哭,都是我抱過來,一哄就好。宮變以後他和我分開這麽久,我以為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可一見麵,他就直接伸手要我抱,把小臉往我懷裏埋……”
說著說著,阿追已淚流滿麵,掩泣失聲。修多羅也覺得鼻酸,拿一條手巾遞給他,歎道:“張說明明心術不正,偏偏三郎對他那麽信任倚重,真是氣死人。我倒在三郎跟前說過些話,三郎不但不聽,還板起臉來訓我,叫我別幹預朝政,別跟他‘進讒言陷害忠良’。我差一點就跟他說二郎的事了……”
阿追嚇一跳,忙道:“阿姐你千萬不能提!這事傳開,太平公主一定能聽到,也一定會懷疑到我頭上。到時候不但我,連你也逃不開清算!”
“對啊,就因為及時想到你,我才閉了嘴。”修多羅歎息,“真是沒辦法。我再盡量多打聽打聽張說的事吧。”
然而她躺在內宅,根本見不到什麽外男。她能見麵說話的男子,除了丈夫,隻有平王國令張暐——現已升職為“太子家令”。那中年胖子油滑狡詐,想從他嘴裏套句實話談何容易。修多羅又不是那等特別擅長轉彎抹角鬥心眼的人,後來她索性直接問張暐:
“我跟張說張道濟公有些舊交情,也有些事想當麵跟他商議。能安排下讓我見見他麽?”
回答有些出乎她意料。張暐滿臉堆笑:
“真是不巧,張侍郎出公差去洛陽處置譙王謀逆兵變那案子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長安。要不,四娘子請張侍娘的夫人來見一見坐一坐?”
“什麽譙王謀逆兵變?”修多羅一愣,“譙王不是李重福麽?前中宗皇帝的庶長子?怎麽韋氏亂政的時候他不謀反,當今即位大赦天下,他倒造反?”
已有定論的案子,張暐倒不怎麽避忌,為修多羅詳細講來。
原本中宗皇帝暴死,韋後立即遣將帶兵去均州,嚴密看守李重福一家。因有兵馬震懾,李重福沒敢亂動。等到唐隆政變當今皇帝繼位,一方麵要厚待兄長之子,以示寬仁,另一方麵也覺得李重福被父親放逐日久,天下皆知他是個棄兒,應該也翻不出什麽大浪了,便下詔撤回兵馬,又改任李重福為集州刺史。
李重福還未啟程上任,便有人向他獻計奪取洛陽自立為帝,再號召天下“勤王”,發兵攻打關中。李重福腦子一熱,真就從了,遣人先趕到東都,暗中招募勇士,他自己則從均州乘驛至洛陽,慌稱要去集州上任。
當時消息已隱約泄露,李重福到洛陽後,無法準備周全,隻能倉促舉兵,領數百人攻取洛陽宮城左、右屯營。屯營軍將宣言:“李重福雖然是先帝之子,早得罪先帝,現在無故入城,必是作亂。君等皆受職聖朝,應盡誠節,立功立事,以取富貴。”士兵皆應喏,果然閉門不出,隻發箭抵禦。李重福一行縱火焚燒城門,仍無濟於事,反拖延至援兵大集。李重福計盡,出上東門而逃遁,躲藏在山穀中。第二日,東都留守等出兵搜索,李重福窘迫,自投漕河而死,時年三十一歲,東都留守命碎其屍,在天津橋示眾三日。
修多羅聽得津津有味,歎道:“中宗皇帝一共四個兒子,除了一個癡呆幼子,其餘三人,沒一個能有好下場啊……對了,重茂如今怎麽樣了?”
少帝李重茂被姑母太平公主從帝位上拎下來之後,從此再無消息。張暐答道:
“沒怎麽樣,還好吧。當今重新封他為溫王,在內宮撥了一所宅院,給他夫妻倆居住,供養無缺。估計就這麽頤養天年直到老死吧。”
這麽說,是被軟禁在宮裏了。也不是什麽好下場,但想想李重茂本非常人,能好吃好喝供養一輩子,似乎……還行?
“重福之亂,既然平息了,他本人也死了,怎麽還要張侍郎過去處置?”修多羅問。張暐答道:
“其事牽連甚廣,重福兵敗自殺,東都留守逮捕其黨羽數百人,已審訊數月,卻遲遲不能定案。聖上垂詢太子,三郎薦張侍郎前往洛陽審理。張公昨日傳書回來,他到東都後,僅一晚,便將案件查清,捕獲主謀張靈均、鄭愔等人,問清他們的全部罪狀……”
“哈?這也太快了?”不是又隨便抓幾個人屈打成招吧,修多羅想,“那二人什麽罪狀?”
張暐笑道:“那張靈均是洛陽人,專門跑去均州,向重福進讒言說:‘大王是中宗皇帝長子,自合繼為天子。相王雖有討平韋氏功,安可越次而居大位!昔漢誅諸呂,猶迎代王,今東都百官士庶,皆願大王來。大王若潛行直詣洛陽,亦是從天上落。遣人襲殺留守,即擁兵西據陝州,東下河北,此天下可圖也!’這麽一聽就抓瞎沒譜的話,重福居然覺得有理,對他言聽計從,以為謀主,那不是找死麽?”
“那姓鄭的呢?”修多羅繼續問。
“那鄭愔前年自吏部侍郎貶出為江州司馬,路過均州,詣見重福陰相結托。他亦遣人密接李重福,策劃詳細,準備推尊李重福為皇帝,當今天子為皇太叔,溫王重茂為皇太弟,建年號克複。鄭愔自任為左丞相,掌管內外政事;以張靈均為右丞相、天柱大將軍,掌管軍事,其餘依次授任官職。他們的往來書信和近侍口供都如數取得,贓證俱在,不由得他們抵賴。主犯既明,張侍郎將其餘誤捕下獄的數百良人無罪釋放,洛陽全城感戴呼恩。”
修多羅默然。饒是她再恨張說,也沒法指摘挑剔他辦的這案子了……小人有大才,屢見不鮮。
我更願意跟外男講述議論這樣的朝政人事,她意識到。在太平公主身邊時,她幾乎天天都聽著家主與臣僚議政,隔三岔五還會被派去參與些朝廷事務,也基本都完成得不錯。哪怕與她毫無幹係,她也寧願聽人閑聊這些官職派放人物爭鬥,而不是聽劉良媛念叨她兒子又認識了幾個字又長了掉了幾顆牙。
“恕張某僭越無禮,四娘子,哪怕等張侍郎回長安了,娘子也不宜與他相見,畢竟內外有別,東宮的規矩,可比平王府又大得多……娘子可請張侍娘的夫人入內相見,有話娘子們之間傳說,再命夫人去傳給張侍郎,這才是守禮的內人……”
張暐的絮絮“諫勸”,聽得修多羅越發氣悶。她的傷基本已經痊愈,但肚子越來越大,大到富有經驗的內宮產婆都驚歎,所以還是行動不便沒法亂跑。產婆又問了她母親家上代的生育情形,親手摸過她肚腹,最後宣布:
“娘子懷的,八成也是雙胎。”
消息傳開,東宮歡騰,隆基當晚很高興地來和她說了好一陣話。修多羅倒不怎麽意外,她早有預感,這麽折騰隻讓她感覺疲憊惡心。太子親自照料她睡下,說要看著她睡熟了再走。迷迷糊糊中,修多羅聽到帳外產婆跟隆基低聲說話:
“殿下別怨老婆子嘴直,四娘子這場產育,怕是不容易熬過去……她本來生得瘦削狹窄,骨骼並不宜男,又是初產,年紀還大,還一下子懷了兩個,唉……”
隆基的回答,她沒聽到,她又累又乏,而且……真不那麽在意。
過了眾人以為的產期好久,她仍然沒動靜,那自然被張暐等人解釋為“不凡之子必異其生”。等她終於開始肚腹抽痛,翻江倒海一樣連日連夜狂呼悲號,她身上所有力氣都被抽幹,後來感知也全部麻木死亡。
修多羅沉入了長長的似永遠不會醒來的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