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子隆基
張說帶回來的消息,讓隆基煩惱了好一陣子。
修多羅母子,他剛剛處置清白。父親雖對此略有微詞,好在修多羅本就是姑母近侍,常在幾家之間走動,人人都熟,父親至少不會疑她別有居心。妻子王妃也與修多羅有些交情,哭幾場就認命了。至於修多羅自己……
她再怎麽桀驁不馴,傷還沒好,天天臥床,沒法折騰闖禍。隆基問過王府醫人,得知等修多羅能下床走動,她肚子該當極大,除了安心待產,別的也做不了什麽。
因為忙著處理這事,他一直沒好意思告訴父親和妻子趙姬母子的存在。每次張暐提起來,他都說“時機未到,你再等等”。後來張暐知趣,也就不說了。
然後這又出來個柳氏母子。
真是的……他在赴任潞州的半路上作客柳宅,酒酣耳熱,一時忘情。他也沒想到河東柳氏那麽名望素著的累代世家,居然肯如此折節下氣,屈尊結納他一個親王庶子。柳齊物與愛妾既然開了“獻妹”的口,他總不好再改口拒絕?那不是更得罪人?
而且柳氏其實年紀不小了,容色平常,要是走街上相遇,隆基根本不會多看她一眼。後來他聽身邊人說,這柳娘子年輕時曾訂過親,未過門夫死,從此落下“白虎精”惡名,才守身不嫁。好在她生於世家,從小讀書學禮,談吐雅致舉止嫻靜,相處兩三天,隆基倒也挺喜歡她的。
等他全家到了潞州任上,柳齊物夫婦又攜妹來探過他幾次。因不願惹惱妻子,隆基都是假借朋友宅院與之相會,最後一次就是在張暐家中。那時趙姬剛剛有娠,侍夜不便……也應該是那一次,柳氏懷上了他的孩兒。
他得知此事時,柳氏已經到京生產。聽說生了個女兒,那是他的長女,他雖頗欲見麵相認,卻正趕上宮變謀劃最忙碌那陣子,再後來又是競立太子。不管怎麽說,不過是個女兒,不著急吧……
一個修多羅,已經惹得父親不滿責備。趙姬出身卑賤,柳氏來曆不明,那不是更……
還要考慮妻子和嶽家的心情。因參與唐隆政變有功,更因眼下京中的微妙情勢,他嶽父王仁皎如今出任左千牛衛大將軍,負責統領天子貼身衛士,他內兄王守一則攝平王親事府典軍,掌握他家武備。雖然他們不至於為了這等女人小兒的爛事出什麽毛病吧,總是多了一層不踏實。
等東宮之主落定,不會再起塵埃,我就把她們都接進家。新任太子妃要展示母儀天下的氣度,該不會太為難她們。隆基那時是這麽拿定主意的。
誰知道姑母的耳目竟如此靈通,居然打聽到了柳氏母女?
我真得戒酒了啊……隆基一邊在心中哀歎,一邊走進父親寢宮,準備造膝密陳。新天子正坐在書案後看一封文狀,隆基行完大禮,父親就招手命他近前:
“你來得正好。這是你姑母剛著人送來的,她門下為上官婉兒擬的墓誌草稿,阿瞞你也來瞧瞧。”
隆基答應著膝行上前,湊到父親身邊望向那紙狀,“光前絕後,千載其一”八個字先跳入視野,他不覺皺了眉。
文稿前麵大段描述上官婉兒家世祖先,倒沒什麽。雖不免吹捧過高,那也是墓誌文章的慣例。後麵開始刻畫她如何誓死反對中宗和韋後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隆基就看得啼笑皆非:
“……以韋氏侮弄國權,搖動皇極。賊臣遞構,欲立愛女為儲,愛女潛謀,欲以賊臣為黨。昭容泣血極諫,扣心竭誠,乞降綸言,將除蔓草。先帝自存寬厚,為掩瑕疵,昭容覺事不行,計無所出。上之,請擿伏而理,言且莫從;中之,請辭位而退,製未之許;次之,請落發而出,卒刀挫釁;下之,請飲鴆而死,幾至顛墜。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堅貞,廣求入腠之醫,才救懸絲之命……”
上官婉兒確實真不讚同皇太女之議,隆基知道,也當麵聽她表明過心跡。但以韋後母後當時的權焰,她哪裏敢公然向先帝進言反對?還什麽落發出家喝毒酒自殺的,姑母真敢瞎編……隆基腹誹著,繼續往下看,見文稿提及“唐隆宮變”,倒是對自己頗為誇讚,寫上官婉兒的死因則是:
“昭容居危以安,處險而泰。且陪清禁,委運於乾坤之間;遽冒鈷鋒,亡身於倉卒之際。時春秋四十七……太平公主哀傷,賻贈絹五百匹,遣使吊祭,詞旨綢繆……”
“你姑母已經遣人給上官找好了葬地,說是在鹹陽縣茂道鄉的洪瀆原,”父親歎息一聲,“這也好。把她厚葬了,但願你姑母能緩過悲痛來吧。唉,她跟上官交好三十多年了啊,我也一樣……”
是啊,你們兄妹都太習慣依賴上官婉兒那狡黠婦人的賊智了……隆基在心裏默默譏議,嘴上自然隻能安慰父親,又說也會助資安葬上官昭容。父子倆談了一陣,他便轉開話題,期期艾艾地提及河東柳氏一女也暗中侍奉過自己、已生長女的事。
父親倒沒他想象中那麽生氣,隻哼了一聲,又苦笑:
“你姑母前幾天來,已經當笑話給我說過了。我還在想你小子什麽時候才能鼓起勇氣自行來認……雖不是什麽大事,到底於名聲有礙。阿瞞呐,你年輕,血氣方剛,到處留情,要是隻作個親王皇子,那也罷了。若你入主東宮,那天下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處處找茬時時攻訐。你不能潔身守正的話,可不是自掘墳墓麽?”
隆基如芒在背,伏地連連謝罪認錯,又力辭“入主東宮”。父親歎道:
“起來吧。這裏就你我父子二人,那些虛詞套話,不用說了。你大哥的性子,你最清楚,他太老實仁厚,作個守成之君,或許合適,如今可不行。武韋禍亂延續這麽多年,朝局破碎,人心紛亂,需得一個銳意進取奮發有力的明主出來收拾江山,光大宗廟。這些天進言立儲的上書,十封有七八封都主張立你,你大哥更是真心辭讓,甚至已開始絕食自明心跡……現今哪,唯一的阻礙,就是你姑母。”
既然被禁止說“虛詞套話”了,隆基也不好公然違旨,隻低著頭聽父親繼續往下說:
“你姑母從你阿婆在位時,就參預朝政,這麽多年下來,無論京官外官、文臣武將,沒受過她提拔恩惠的能有幾個?不把她安撫好,就算阿耶強行下敕立你為儲君,你能辦成什麽事?阿瞞哪,你姑母也不是不愛重信任你,你兩個之前不是一直處得挺好的?她就是有幾個心結,需得一一開釋……嗯,我尋思著,有三件吧。”
“三件?”隆基不得不出聲應和。
“第一件,就是這上官婉兒之死了。”父親又拍一拍案上文稿,“從墓誌裏,你也能瞧得出來,你姑母對她的下場真是一萬個不甘心,又急欲洗清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汙名。墓誌就由著你姑母,厚葬上官也可行,我想啊,你怎麽也得找出那個執‘鈷鋒’,在‘倉卒之際’導致上官身亡的罪魁禍首來,殺掉給你姑母出這口氣。能辦到嗎?”
這並不難,在禁軍裏找個倒黴替死鬼而已。隆基答應著,又有點想笑。姑母是真不知道那斬殺上官婉兒的凶手就在自己枕邊吧……
“第二件麽……我瞧這草稿的筆跡,象是那個高戩寫的。”父親指著紙上文字叫隆基留意。高戩向為太平公主文膽,日常替她操辦文墨,便如上官婉兒在女皇和韋後身邊的職司一般,隆基對他的筆跡也很熟。父親一提,便確認正是如此。
“你姑母受韋氏托付,救急去為大行皇帝卜陵,卻遭誣陷遇奇險,差一點就全家滅門。那誣陷告密者,宮中傳說是高戩,你姑母堅決不信。她識人的眼力,一向比我強,她說不是就不是吧……但這麽重大的案子,也不能輕輕揭過。你趕緊委派得力幹員去查出來,到底那惡人是誰,別讓你姑母覺得我父子都不在意她的生死安危。”皇帝囑咐。
這個稍困難一點,不過隆基想張說會有辦法。畢竟那足智多謀的新宰相也為這事思慮好些日子了。他應諾下來,又問:“還有第三件?”
“嗯。還是前幾天你姑母進宮時說的,她派身邊侍婢去你家裏探望過那楊四娘子了,景況還好,但她擔憂那女子會受委屈。那女子也跟了她十幾年,忠心耿耿的,你姑母待身邊人向有恩義。阿瞞哪,她沒明說,我覺得出來,她是不太放心你新婦……”
說到這裏,父親向隆基傾過身來,語重心長:
“你新婦端莊守禮,入門這麽多年沒甚過失,阿耶對她也是滿意的。可她自己既不能生育,就得放寬胸懷,主動為你求子承嗣。坤儀四德,不妬不忌,那才能有母儀天下的福份。想想你嫡母,她要是象你新婦那麽計較,世上也就沒你這個人了……你回去跟阿王轉述這話,再叫她去你姑母家裏走走,委宛申明此義,保證善待你的側室和她們所出子息。她要是能打消你姑母這方麵的顧慮,那大事可成。”
要他的原配王妃去向太平公主保證求請?隆基頓時頭疼。
王妃不是不能去。他要回家向妻子轉述父言聖敕,一貫孝順溫柔的王妃定然從命。可她也一貫老實不會裝假,明明心裏別扭有氣,要帶著那情緒去向太平公主“保證善待修多羅等所生孩兒”,姑母能信她才怪。
隻好回去和張說一起想辦法了。隆基滿腹膩煩地辭別父親出宮回家,叫來張說,向他和盤端出這些話。張說的反應和他一樣,都覺得第一件事甚易,第二件略為難些,最麻煩的是第三件。
“禁軍裏的韋氏餘黨還在清洗,找個本就該死的人,把殺上官婉兒的責任都推到他身上就好。那誣告太平公主的人麽……既然她不信是高戩幹的,要麽再推給……宗楚客?”
宗楚客在唐隆政變次日,換穿農夫衣裝,差一點逃出長安城,被守門衛士認出殺了。隆基問:“他也沒口供,也沒什麽告密的物證,突然把這大罪推給他,太平公主能信?”
“宗楚客本人沒活口了,他身邊近侍,還有韋庶人母女近侍,總能找出幾個肯開口的。”張說微笑,忽一拍手,“對了,悖逆庶人的近侍,不是有一個此時正在太平公主身邊,還大受寵信?隻要他也這麽說,不由得長公主不信。”
“你說楊慎追嗎?”隆基也一笑,“為開脫自己的罪責,他定會配合這番說辭吧……張公有十成把握麽?我姑母也是精明狠辣的人,她要是發覺楊慎追有詐,恐怕會使計逼他把你給供出來?”
“三郎放心,楊慎追確實心向我等,不怕他倒戈投敵。”張說答道。不等隆基進一步追問,他又道:“最難的就是第三件事,三郎覺得王妃能說服太平公主麽?”
隆基搖頭歎道:“修多羅入宅,拙荊剛勉強接受了。柳氏母女,我本來想瞞著她,先哄好她再說。可又一想,拙荊去見太平公主,姑母哪舍得不告訴她那事看她笑話?到時期出其不意,恐怕她更加……唉,總是我自己作的禍。”
“哪裏的話。三郎是天潢貴胄,宗室近支,就算隻為嗣繼,納幾個姬妾也是理所應當。王妃還年輕,又深得夫主寵敬,才會如此,過幾年就好了。”張說安慰著他,眼睛轉了幾轉,忽道:
“某有一策,隻是要先委屈三郎,虛心下氣買轉王妃之心。三郎今日入內,不妨賭咒發誓,此後隻與王妃兩相廝守,再不理會別個女子。張說苫居守喪時,曾與南山隱士高道多有往來,得一仙方,可治婦人不孕之症。明日某將那仙方並藥材攜來王府,辛苦三郎親自熬煎湯藥,服侍王妃飲下,夜間再大展神威……”
張說自喪滿起複以來,與隆基日日謀劃唐隆宮變,交情愈發深厚,語涉狎昵亦不為奇。隆基忍不住笑出了聲,罵他一句,卻也覺得這法子可行——而且也沒別的路可走了。
他要讓妻子去說服姑母,自己就得先說服妻子。他雖已經有了兒子,卻都是庶出的。隻要正妻王妃飲仙藥有效,能懷胎生下嫡子,那無論排行第幾,將來都會是他李隆基的承嗣人,王妃的正室地位不可動搖。她有了這一重保障,也就不會那麽在意修多羅等人了。
當晚他回內宅與妻子同食晚膳,溫柔體貼無所不至,枕上又山盟海誓。第二天張說果然帶來一張寫在素竹紙上的“仙方”,隆基等讀書人均粗通藥性,看方子上寫的確是黃芩、苧麻等暖宮受胎藥材,應無大礙,便親自到王府藥房內架爐起火,依方子投藥熬煎。
張說為令王妃相信那“仙方”效用,故意附加上了不少周易八卦、三才陰陽術數,還把所有服侍下人都轟出藥房,說是由平王一人獨自熬藥,才“陽氣精純”。隆基心裏暗笑著,隻得抱膝坐在藥爐前席褥上,無聊看火。
他這些天又忙又累,看著看著,不覺打起盹來。臉孔埋在臂間膝上,朦朧中恍惚聽到湯水噗噗溢出澆滅爐炭的聲響,他一驚奮起,左腳一蹬——
“咣”一聲,連炭爐連銀銚一同倒地,銚中藥湯悉數潑灑出去,隻剩了幾滴。
隆基叫苦連天,不禁又罵出聲。門外隻有張說在“披發守衛”,聽到動靜不對,忙執著桃木劍進來詢問。隆基指著自己踹倒的湯藥連連歎氣:
“這簡直是上天昭示,阿王命中無子,再怎麽強拗天意都不會成功……”
“大概如此吧,不過……”張說也苦笑了下,放下桃木劍,上前用濕手巾墊著把藥爐銀銚扶正,又向內重新注入清水。隆基問:“重新熬藥?藥材不夠了吧?”
“心誠則靈,方子藥材都是小事。”張說一笑,從藥房木架上隨意取了些白芍、金銀花等清熱溫補藥材,投入銀銚,讓隆基重新熬出一劑湯藥,命下人端著,親自送與王妃飲下。
次日平王妃王氏至太平公主府覲見姑母,溫柔款曲,至夜方回。
大唐景雲元年九月丙午,皇帝下製曰:
“……第三子平王隆基,孝而克忠,義而能勇。比以朕居籓邸,虔守國彝,貴戚中人,都無引接。群邪害正,凶黨實繁,利口巧言,讒說罔極。韋溫、延秀,朋黨競起;晉卿、楚客,交構其間。潛結回邪,排擠端善,潛貯兵甲,將害朕躬。隆基密聞其期,先難奮發,推身鞠弭,眾應如歸,呼吸之間,凶渠殄滅。安七廟於幾墜,拯群臣於將殞。方舜之功過四,比武之德逾七。靈祇望在,昆弟樂推。一人元良,萬邦以定。為副君者,非此而誰?可立為皇太子。有司擇日,備禮冊命。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