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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平王宋王

  阿追一路照應著薛崇簡,直至他回到自己臥室裏躺下,妻妾圍繞侍奉。阿追向“立節王妃”武氏簡要交代了薛崇簡的傷勢和路上情形,便告退回主院,去見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正和高戩坐一起閑聊天,笑聲陣陣。阿追好久沒見過她這麽高興了,進前行禮,太平公主招手:

  “你回來得正好。阿簡和修多羅都沒事?晚飯後我去瞧瞧阿簡。高六打聽到一個故事,好笑得很,你也來聽聽。”


  阿追向家主稟報過這次行程,便跪坐在旁邊,聽高戩繼續講故事:


  “……暮春時節,昆明池碧水連天落英繽紛,風光絕勝。那些豪家子弟鬥酒唱和,很快都喝高了。忽見一人身著戎服烏袍,臂架鷹鶻,疾驅而來,下馬闖入席中,索酒便飲。豪門兒郎見那人氣宇軒昂,倒也不敢造次喝斥,但又心中不忿。一少年就持酒船高聲道:‘今日我等聚飲,當以門族官品定席次,門第卑下者罰出席去,隻令斟酒。’眾人轟然叫妙,一一自言。這個說杜某出身京兆城南,族親祖上乃是名相杜如晦,那個說崔某乃是清河舊氏,當今朝中五品至少十位是我家同族……”


  高戩容貌俊秀口才便給,又飽讀詩書,講起古記軼事來活靈活現,不啻於名寺高僧開俗講說經變,太平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極愛聽。阿追微笑著聽他繼續說下去:

  “銀酒船行至那架鷹黑袍少年麵前,眾人都要看他笑話,故意持船不與,要聽他自報完家門官品,再定行止。那黑袍少年哈哈大笑,奪過酒船起身,高聲說道:‘我高祖天子,曾祖天子,祖天子,祖母天子,父相王,臨淄王李某是也!’諸少年嚇得一擁驚走,不敢複視。三郎乃連飲三銀船酒,盡一大餡餅,吃飽喝足,又架鶻上馬而去……”


  還沒講完,太平公主也哈哈笑起來,拍手道:“豪氣衝天,年輕人就得有這脾性才好!我要是在座,必上前與三郎會飲一船……唉,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啊?”


  “是三郎剛得了潞州別駕的外放敕令,還沒上路的時候。”高戩答道,“想是那時他心裏有些怨憤,才如此任性使氣放誕酒獵。這倒也罷了,昆明池那一會,後來倒給三郎又攀了一門親眷。”


  他的眼神和笑意,都說明隨後的話才是重點。太平公主斂容鼓勵他繼續,高戩低聲道:


  “池邊聚飲的豪家少年裏,有河東柳氏子弟。他們仰慕三郎風采,後因人謁見,由此定交。三郎到潞州,經過河東,柳家竭誠厚待。酒酣耳熱之際,三郎忽問:‘聽說京師名妓嬌陳,從良歸於睦州刺史,奉家有方,可否一見?’”


  “京師名妓?”太平公主一怔,隨即冷笑道:“三郎倒真是博聞廣識呐,他一個鳳子龍孫,還惦記著娼妓?當年沒少去微服眠花宿柳吧?那嬌陳和睦州刺史又是什麽人物?”


  高戩為她細講:“河東柳氏姻眷帝室,奕葉貴盛,而人物盡高。睦州刺史柳齊物,乃尚書右丞範之子。高宗天皇大帝登基之初,柳範曾與元舅長孫無忌同為宰輔,後亦同遭貶黜。柳齊物少而俊邁,風格脫異,詠調精絕,時人推重。柳家自周隋之後,世為當地巨族,家富有財。柳齊物曾因調集至京師,嬌陳便是那時的洛陽名妓,姿藝俱美,士子為她奔走趨狂。柳齊物也隨親友至妓館詣嬌陳,一見鍾情,求納載歸。嬌陳起初不允,戲言曰:‘君家中有錦帳三十重,妾即奉事終身。’沒料到第二天,柳齊物如數載席帳上門。嬌陳大驚,又賞其奇特,便如約自贖入柳家,執仆媵禮,口聲甚佳,名傳於外……”


  “所以傳到三郎耳朵裏,他就惦記上了?”太平公主皺眉問,“到人家作客,居然要玩賞主人姬妾家妓,不是太過無禮?柳齊物還不把這沒羞沒臊的惡客打出門去?”


  “公主說笑了。三郎畢竟是大帝與則天皇孫,相王又得人望,柳家豈敢輕慢?三郎一提,主人便命嬌陳出拜,然而……”


  高戩說到此處,自己先笑:“柳齊物納嬌陳,乃二十年前往事。當年的京師名娼,今已是半老徐娘,還有痼疾,自陳不足以奉箕帚。三郎自然失望,但轉念一想,又問:‘我聞柳氏多賢子女,個個學問過人。今家內空虛,有無可薦者?’嬌陳及柳齊物便進獻其幼庶妹柳氏與三郎。那柳氏……據傳後來也懷了胎,便到長安本家外宅居住,有人說已經為三郎生育,但不知是男是女。”


  “哈!”太平公主又一拍手,“三郎挺行的嘛!宅內雖有嚴閫,外頭還能遍地開花結子!看來阿追他姐姐不是孤例嘛!你再查查,沒準兒還有!”


  阿追不由得一陣煩躁。他對李武韋楊等宗室外戚人物的風流調性早見慣不怪,這等偷雞摸狗行徑本也不算回事。但他阿姐剛被納入平王府,準備一邊保胎生產,一邊跟大婦王妃周旋磨合,還不知能不能適應,這又來了個外室生子,平王內宅越發亂了。修多羅那耿直野性,動不動就拔刀打人傷人的,她能在王府裏老實呆多久?

  “三郎在外頭任意播撒,應該沒敢都稟明他阿耶。”太平公主收斂笑意沉思,“四哥向來看重元嫡,為人又專情,也可能是當年被團兒那賤婢嚇怕了吧,於男女事上戒心很重……他原配劉後阿嫂在世,夫妻倆一直和和美美的。因著團兒誣告,劉後、三郎生母阿竇、其他為四哥生了兒女的妾侍,被則天下令一並打殺。那之後,四哥心裏就沒什麽人了……阿娘指定豆盧阿嫂為相王妃,嚴密監視四哥,天天遣人去密報一家人言行,四哥明明知道,也隻能忍著。忍到神龍革命,大行登位複唐,他終於能出頭,不必再忍了。豆盧知局,讓本家伯父主動上表,請與四哥離婚,削發出家……”


  說著,她長歎一口氣:


  “豆盧阿嫂也是個可憐人。她本性不壞,很溫厚的婦人,被指到四哥身邊以後相夫教子,待兒女都慈愛有加,大郎三郎他們至今念她的好呢……她替阿娘監視四哥,也不是本心,難道她敢違拗女皇敕旨不成?可就因為這個,四哥對她始終有心結,接納不得。可豆盧走以後,四哥又不肯再立正室。我和三哥夫婦都勸過他,迎娶個高門良家女立妃,主持門戶,一應內外庶務交際都方便很多。四哥隻是不聽。如今他再登大位,又作天子,該冊立皇後了,他還是不肯續弦。你們說說,這麽恬淡自持的阿耶,怎麽養出三郎那樣到處拈花惹草的兒子來?”


  阿追和高戩一同陪笑。高戩獻計:

  “宋王成器於女色上也甚為收斂,他嫡長子又是至尊最寵重的愛孫,三代情深。唐隆宮變之前,天下人都知道大郎必定會承嗣相王,根本沒人推舉庶出的三郎嘛……隻因三郎這回立了功,又在朝中軍中大肆安插親信,一時勢焰熏天,聖心才至今猶豫未定儲君。公主著人往天子耳邊多吹吹風,提一提三郎在外頭丟著的不知多少私生庶子,還可以順便描摩平王妃的氣量,提點三郎家內不寧,聖心隻怕就會一意傾向宋王了。”


  太平公主點點頭,轉眼瞧向阿追,忽然問:


  “阿追,你這回和那個姓張的平王國令同去三原,來回路上,有沒有聽他說三郎什麽話?特別是女人孩兒方麵?還有,他有沒有提過上官昭容?”


  阿追心裏一跳,思索著答:


  “那張令隻是許願一定會好生伏侍家姐,讓她平安生產,為三郎添丁,以後永保富貴……他沒提過別的女人。阿追倒是問過他幾次,平王妃性情如何,會不會為難家姐,他隻是隨口敷衍。上官昭容……他也沒提過。”


  “你帶給我的那個金盒,還有盒裏兩紙婉兒的遺文,我總覺得古怪不踏實。”太平公主歎息,“按理說,那些物事不該落到你手裏。單四個銀香囊,就是稀罕宮物,亂兵偷出去賣到西市,能得不少錢呢……”


  張說安排把阿追送到太平公主身邊時,讓他帶上了上官婉兒臨死前塞給他的金盒,盒中物事一如原狀。阿追當然不能照實向太平公主描述這物的來曆,張說和他兩人共同商量出一套說辭:

  宮變當晚,上官婉兒本來按照約定,帥宮人執燭開門,迎接“義士”入宮。她自陳一直心向相王,抗拒韋後母女亂政,以盒中詔草為證。不幸率先衝到她跟前的軍士殺紅了眼,並不肯聽宮內女子說話,揮刀亂砍斬殺婉兒,又一擁而出繼續往別宮去濫屠,後來竟查不出下手者究竟是誰。


  等張說聞訊趕到上官昭容居處,隻來得及為她收屍,金盒也是張說收起來的。楊慎追那夜在安樂公主臥內,他應付亂兵“經驗豐富”,及時躲藏留下一條命。後來張說至少陽院收拾局麵,得知阿追想回太平公主府,便順手將上官婉兒的金盒交給了他,讓他帶給與上官氏交情深厚的太平公主。張說自言,他也很為才高蓋世的上官昭容惋惜,希望太平公主能為她身後正名……


  “為什麽?”當時阿追忍不住詢問張說,“張公不願向太平公主透露上官昭容的真正死因,小人省得。卻又為何將遺物轉交給公主,故意激怒她?”


  那心機深沉的中年男子笑答:“以她二人的情份,太平公主得知上官昭容被殺,無論如何不肯善罷幹休。與其讓她自己亂查亂問,不如給她指條路,讓她一心去追索上官氏在立皇太女、相王輔政等機要上的立場,為其鳴冤正名……反正人都死了,怎麽也活不過來,冤不冤的,又有什麽要緊?”


  阿追看看手中金盒,又多問一句:

  “這樣說來,張公並不是因上官昭容親附韋氏,才下手誅殺她?那是為什麽?”


  “為什麽?”張說一聲冷笑,“你還沒受夠牝雞司晨、女禍綿延不休的罪?”


  原來如此。


  “金盒香囊為何在上官昭容手中,當年八娘約略向阿追提過,是為了讓上官昭容徹查狄仁傑案和懿德太子案。”阿追回答太平公主問話,“至於這些物事如何從上官昭容手中輾轉到了三郎的人手上,阿追不知詳情……對了,那張令回來路上說過,打算出私財請修慈尼寺的比丘為家姐寫《血盆經》祈福,邀阿追同去觀禮。公主若允可,阿追到時候留心打聽打聽。”


  太平公主自無不允,又密密叮囑他該如何入手、如何盤問、關注要點都是什麽。幾天後,阿追悄然進入勝業坊北的修慈尼寺,先上堂沐手拜香,隨後轉入後院。


  寺內除了平王國令張暐,還有中書舍人、宰相張說。


  一見麵,張說就問阿追:

  “太平公主打算怎麽阻止聖上立三郎為太子啊?有什麽謀劃?”


  阿追揚著臉反問:“二郎怎麽樣?還好嗎?”


  “好得很,那真是個人見人愛的化生童子,身邊人都疼他。”張說微笑。阿追進一步逼問:“我什麽時候才能見他一麵?”


  “等三郎入主東宮,張某一定帶他來叩見阿耶。”張說許諾。於是阿追將高戩那天為太平公主打探到的柳氏生子等消息告知張說,又講了些太平公主這幾天的言行,並她命自己見機要探知的事。二人密議半晌,分手各回。


  隆基一黨如何描補他的風流孽債,阿追不知道。但沒過幾天,太平公主府來了一位身份貴重的不速之客:宋王李成器。


  朝中近來最受關注的大事,就是宋王與平王爭著“辭讓”東宮太子之位。兩邊都請門客代作讓表,妙筆生花,將兄弟誇得天上少有地下僅無,德行高尚盡善盡美,自己則卑微魯鈍一無是處,“絕不敢僭居其上”。


  三辭三讓戲碼作足,李成器忽然隻身來見姑母,也沒請她摒掉從人,開口還是奏表上那些話:


  “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苟違其宜,四海失望!成器不才,枉自虛長數歲,賢德不及三郎之萬一。唯求姑母在禦前進言,請聖心早定,立平王為儲,則國之大幸,臣庶大幸!”


  太平公主輕搖團扇,笑答:“這是你們父子兄弟之間的事,我一外嫁婦人,哪能從中置喙?何況大郎你六歲就曾被冊立為皇太子,素有德望,聖上愛重猶深……”


  “侄兒死不敢居平王之上!”李成器膝行靠近姑母,語氣急切,“人言除天下之禍者,當享天下之福!三郎拯社稷之危,救君親之難,論功莫大,語德最賢!我性平庸,不諳政事,三郎文武全才,將來執掌神器任賢用能,繼祖宗偉業、開萬代治平,非三郎不可!”


  他說的似乎是真心話,並非假意推托為自己撈取美名。太平公主也有些認真了:“大郎你別急,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定下的事,你怎麽慌成這樣?——有人威脅你麽?”


  李成器連忙搖頭,按捺下心氣,緩聲道:“以姑母的蘭心慧質,有什麽不懂的?這兄弟爭位的事……我家前代,屢見不鮮,從來都沒什麽好下場。武德末年,若是隱太子能認清時勢,主動謙讓,退位推舉太宗文皇帝,何至於——”


  “算了吧。”太平公主失笑,“三郎的才幹功績,你覺得能跟你曾祖文皇相提並論?再說國也罷,家也罷,都是一樣的規矩: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這周禮代代相傳,誰家坐江山,都得這麽辦,不然天下不得大亂了?”


  “成器不敢苟同。”皇帝的嫡長子仍然固執搖頭,“東宮儲位至重,成器擔不起,就該讓賢。”


  “哦,你的意思,因為同胞手足比你能幹,會治國用人,就應該讓他來掌權?”太平公主冷笑著轉向窗外,“天底下還有這麽容易的事呢?也就你們父子兄弟之間吧……”


  她眼眸中星火漸滅,夜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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