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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舊主新兒

  這一回受傷前後,修多羅想得最多的人,是她師父青越神尼,和她母親阿邢。


  她到嵩山峻極庵學武時,年已十五,其實成人了。師父很喜歡她的根骨資質,又因欠著太平公主人情,無法拒絕收她為徒。但少女學武藝並不輕鬆,重重艱辛磨難比之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會有些身體上的傷損絕毀:


  “婚夜可能無落紅,無法自證是否處子。長期費力習練輕功,服用仙丹靈藥,體態消瘦堅韌力量又大,卻會攪亂天癸,將來或許懷不上胎。就算懷上,生產也會比尋常婦人更艱難……”


  當時的修多羅根本不覺得這些算什麽麻煩,她也身不由已沒得可選。後來她一度要嫁李重潤為妃,自己暗自忐忑過,但又思忖“走一步算一步想那麽多也沒用”。再後來……她更不上心,有時想起,反而慶幸自己不是個尋常婦人,不必象太平公主那樣喝避子湯,就能縱情享樂。


  自欺久了,會以為那些都是真的。她相信自己絕娠,所以第一個月天癸未至,就覺得是偶然——以前也隔三岔五這樣。然後第二個月還沒有,然後……


  然後她惦念起母親。


  母親在內教坊生下她姐弟倆,又隻身把他們養到十五歲。母子三人都是被當作歌舞百戲伎人來訓培的,日子過得有多困苦傷痛,自不用提。漫長的黑夜裏,母親一手摟著一個孩兒,給他們講些故事笑話,偶爾也會提一提他們的生父。提得最多的,就是父親得知母親懷胎後,對她的照顧憐惜:


  “我跟你們阿耶說,我小時候在蔣王府裏,本來有個雙生阿姐呢。我母一係家中常懷雙生子,幾乎代代都有,我肚子裏可能也懷了兩個……你們阿耶好歡喜啊,他一直想再得個兒子,要是兩個,那不更好?就那一兩個月,我什麽勞役演藝都不必做,他把我安置在專門一間房內,還撥了下人伺候我,就象我是個良家主婦似的……”


  沒等到她肚子裏的雙胎出生,父親就死了。隨後母親阿邢帶著身子被大婦賣入內府。小時候聽故事不明白,如今修多羅覺得,大概身為世代家妓的母親,一輩子唯一得到過的一點點溫情重視,就是懷胎後的那一兩個月。


  然後她一直念叨到死。


  “婦人有身子以後頭三個月,最不容易過去,動了胎氣就保不住,頭回懷妊更是如此。所以你們阿耶不叫我亂動呢,天天隻是躺著保胎……”


  那修多羅如果一如既往地亂躥亂動,或更努力地亂躥亂動,她肚子裏私孽,會不會保不住墜下來?


  她年紀不小,馬上就到三十歲了。這年齡的女子初次懷胎,據說更艱難坎坷更難坐穩……修多羅就是抱著這種自欺心思,誰也沒告知,日常仍跟在太平公主身邊東奔西走。


  可她打了一場慘烈大戰,甚至陣前暴起斬殺敵方大將,又被砍成重傷,肚中孩兒依舊安然無恙,堅實壯健。


  也沒法再瞞過來給她治傷的醫人。她昏迷的幾天當中,該知道這消息的人,都知道了。


  太平公主一開始居然還挺高興,等修多羅醒來,百忙之中還來問她:


  “你懷的孩兒,是不是阿簡的?”


  嗯,因為常守武備的關係,修多羅確實和家主的次子薛崇簡走得挺近,交情甚好,後來二人聯手以少抵多堅守不退的作派也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可惜……真不是。


  修多羅甚至都希望自己能點頭說聲“是”。她與薛崇簡的正妻方城縣主武媛娘也熟識,還很喜歡她。武媛娘少年時曾力促丈夫與自己長姐情緣匹配,後雖因父母之命,二人被迫成親,薛崇簡對她十分敬重感激,夫婦和睦,家中融洽。修多羅要是給薛崇簡添個孩兒,給太平公主添個孫子,她想不會出什麽大動靜。


  可薛崇簡應該不會樂意當這天外飛來的便宜阿父。他比修多羅受傷昏迷還早,傷勢卻不如她重,也和她一起被送回三原驛館救治養傷。修多羅醒來的第二天,薛崇簡就拄根拐杖,由下人扶著到修多羅房內來看她,徑直問:


  “孩兒是三郎的吧?他什麽都沒瞞我。你放心,他本就膝下荒涼,一心盼著子嗣多些。你這回以身代主,為阿娘立下大功,我母子一定送你風光嫁進王府……”


  這就實在……沒法再否認了。


  太平公主回長安前夜,又來修多羅病榻前一趟,神色疲憊悲哀。還沒在床沿坐穩,她就皺著眉逼問:


  “是三郎的?相王家的隆基?真是他?你這閨女,眼光怎麽越來越差了?好歹你也是差一點點就要做大唐皇後的人,哪怕你跟他大哥成器好上呢?成器的相貌性情,不比隆基強?”


  啊……修多羅茫然回想相王嫡長子李成器的模樣。她常在太平公主府與相王府之間奔走,自然也熟悉宋王成器。相王這個嫡長子,無論外表、脾性、雅好甚至語音,都活似與其父一個模子脫胎出來的,稱得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單論容顏,似乎確比長相粗豪的三弟隆基更能討女子喜歡。


  可這檔子事,又不是單看相貌就能定……她跟李成器從來沒什麽深交,大概對方對她也從來沒動過那方麵的心思吧。


  “之前四哥跟我提過,很是器重喜歡你,想讓你到他長子身邊服侍,同時也能做護衛,多一重安全。要是你能給四哥生個孫兒孫女,那一定給你正經封位,不會虧待。我也沒回絕,隻說你現在這麽來回傳令的用處更大,將來等朝局穩了,再作考慮。你都快三十了,總跟著我不是事,要是你自己願意找個男人生兒育女,我不會攔著……誰知道你私下裏會挑中隆基呢?”


  太平公主說著長歎一聲,歎息中滿是懊惱鬱怒。修多羅忍著傷口疼,隻是納悶。她一直以為太平公主還挺愛重臨淄王的,這幾年姑侄兩個經常直接見麵商議大事,彼此信任。背地裏太平公主雖偶也抱怨隆基“膽子太大太有主意”,總的來說,對他評價極高,常說“那是個能擔當大任的兒郎、李家千裏駒”。要不是這樣,修多羅也不會那麽輕易地……


  “公主不願意讓我跟著三郎?”她問。太平公主瞧瞧她的肚子,又歎氣:

  “我願意不願意的,如今還有什麽用?你連他的孩兒都要生了……他那原配發妻王妃,性子不是太好,你到他身邊恐怕會吃苦頭,你知道麽?”


  修多羅點頭。王妃自己不育,又不樂見丈夫有庶出子息,這事她聽隆基自己埋怨過幾次,也是她一直不肯和他“過明路”的原因之一。她就想找找樂子,根本不願意摻和臨淄王府裏的醋壇汙糟。可現在……


  “我能還回公主府麽?”她央求家主,“孩兒生下來,三郎若要就抱走,我並不想做他的姬妾啊……”


  “這什麽話?”太平公主失笑,“你多大年紀了,還不懂人事?三郎好歹是郡王,如今立了大功,將來說不定能跟他大哥爭立皇太子呢!給儲君王公生有兒女的婦人,還能隨便在家宅外頭亂跑度夜?何況你在我身邊也沒什麽可幹了,帳內女衛士就剩你一個光杆……”


  聽到她提及自己手下的女兵,修多羅又心裏一痛。寅王山之役,四十女兵折損殆盡,她至今記得阿甜以身相護替自己擋箭雨的情景。太平公主搖搖頭道:

  “你的心血,也算沒白費,好歹救了我一命呢。能拉撥起這麽一隊忠勇內衛,我這做家主的,還有什麽僭望?隻是你到三郎身邊,可得小心些。他呀,看著豪爽粗疏,心裏可是有算計,跟我不一樣……”


  她又冷笑一聲,怔怔凝思片刻,眼圈又紅了。修多羅極少見到太平公主這般模樣,驚問“出什麽事了”,太平公主擦著淚咬牙問:


  “你知道上官婉兒被殺了嗎?”


  修多羅大吃一驚,差點從床上蹦起來。那通覽古今算無遺策的女諸葛,就這麽死了?


  太平公主把她按回去,一五一十簡述前幾天長安城內發生的又一次玄武門之變。她在三原死裏逃生,又不知如何收服了前來追殺她的禁軍,也難為她還能如此迅速及時地打聽到京中消息。說到上官婉兒之死,她隻道“據稱是在混亂中被不明真相的軍士誤殺”。修多羅急問:


  “怎麽會不明真相?這場宮變,公主不是和三郎他們商議謀劃好久了嗎?上官昭容作宮內接應,三郎他們也早就知道啊……要殺誰、要抓誰、要救誰,他們難道事先不向下屬軍士交代清楚?”


  “就是說啊。”太平公主冷笑,“所以,那幫男人用一句‘誤殺’就想搪塞過去,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等我回京以後,哼……”


  室內一時安靜下來,兩個女子各想心事。


  修多羅想到了那年盛夏在大明宮太液池當中的蓬萊山頂,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議論安樂公主求為“皇太女”可行不可行。亭中隻有她們三個女子,太平公主感歎“要找肯效忠女主的賢才真難”,又說“文有婉兒武有修多羅,我也算運氣很好了”。時過境遷,上官婉兒被“誤殺”,修多羅重傷,太平公主本人亦被“誣告”險遭不測。


  真難,確實真難。


  “公主,”修多羅忽然又想起別人,“我弟阿追,他一直跟著安樂公主。韋後母女既然被殺,阿追他……”


  “這等細情,我也不知道,得回長安再著人去問。”太平公主向修多羅露個慘淡微笑,“你弟一向運氣不錯,看著他那張臉,一般人也舍不得下手吧……”


  修多羅在三原官驛靜臥養傷,一直將養到能躺在大車裏忍受路途顛簸了,她終於見到雙生弟弟阿追——太平公主遣他帶著人馬車隊來三原,接次子薛崇簡及修多羅回長安。


  姐弟倆都逃過一劫,相見自喜悅不勝。修多羅見阿追仍舊衣履光鮮指麾發令,衝口便問:


  “你又回去服侍太平公主了嗎?她不介意?”


  阿追臉上微微一紅,扭頭瞧一眼,故作輕鬆地笑回:

  “阿姐你要被迎進平王府,作三郎側妃了呢。公主失了左膀右臂,身邊缺人,我隻得去濫竽充數——我給你引介引介,這是三郎遣來迎你的平王國令張暐,他負責把你送進王府妥當安置。”


  其實不用他引介,修多羅早認得這位大腹便便富商模樣的前銅鞮縣令。張暐任滿從潞州到長安待選,一直住在寶昌寺,暗中為臨淄王聯絡各方人士。修多羅常去寶昌寺為太平公主傳訊,也在那裏與隆基幽會過數次。這倒也好,張暐一切門清,不用再多費什麽口舌。


  原來唐隆兵變過後,張暐任職平王府國令了啊——修多令明白那和太平公主府的“家令”大致相當,主管府內一應雜差庶務,算是“大總管”。品級可能不太高,卻與家主情份密切,且油水豐厚。這個酬勞很不錯。


  張暐上前向修多羅行禮問候,以“楊四娘子”相稱,滿麵笑容地說了許多恭維巴結的話。新登基的天子已經知道她懷有皇孫,龍顏大悅,命三子平王將修多羅接回家中,好生養護待產。因她是太平公主的身邊侍人,頗有臉麵,等她平安生下兒女,就給封位。


  新封“立節郡王”薛崇簡傷勢較輕,好得更快,也將一同返回長安。這一行人在三原又忙碌準備竟日,第二天啟程。


  修多羅脅下受傷最重,還不能自己走路。阿追親手半扶半抱著姐姐,由幾個健壯婦人幫忙,把她抬上牛車,躺平放穩。車門開著,簾攏高卷,阿追回頭望向車外,見張暐在另一輛牛車那裏忙著照顧薛崇簡,便扭頭向修多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兩天他幾乎都在和張暐一起辦事,沒什麽跟阿姐獨處的時間。修多羅太了解弟弟,壓著嗓子問:

  “你有什麽事想跟我說,不能被別人聽見嗎?”


  阿追點頭,又遲疑一下,才低聲道:


  “阿姐你進平王府以後,幫我留心問問,特別是問問跟那個中書舍人張說走得近的人,有沒有人知道,他們把一個半歲男童秘密養在哪裏了……”


  “半歲男童?”修多羅轉念一想,失聲:“二郎?他還活著?”


  她當然知道安樂公主所生的次子,其實是阿追的親骨血,她的侄子,那在內廷宮眷當中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之前問及韋後母女下場時,所有人眾口一辭“安樂公主兩個兒子一同被殺”,她還難過了一陣。這兩天見到阿追,她怕勾得弟弟傷心,也沒提此事。怎麽那孩子竟沒死?


  阿追伸手點住她嘴唇,又看看車外,確定無人偷聽,才俯到她耳邊,輕聲講了張說脅持他兒子,逼他投身回歸太平公主府的經過:


  “……後來聽說八娘二子皆死,我還以為他背信棄義殺了二郎,求公主托人讓我去給兩個小郎君收屍。到那邊親眼一看,那幼童死屍不是二郎……宮變第二天,張說等人揮軍殺入城南韋曲、杜曲,大肆屠戮,韋杜兩姓繈褓中的幼兒都不能幸免。張說可能是從童屍中找了個容貌與二郎略微相似的,魚目混珠,那也不難……他還要留著二郎,脅迫我在太平公主身邊作內應呢……”


  原來如此。


  修多羅一路思索,在張暐的細心照顧中乘車南渡渭水,西入長安,直接進了位於隆慶坊的平王府——就是原臨淄王府,改個名又擴建幾進而已。到得一進小院內,幾個婦人打起車簾,小心地扶她下轅。


  她抬頭一望,正堂廊下,平王妃王氏束手而立,正靜靜打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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