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禦座
時間過得真快,又是一年重陽朝會。
“中宗孝和皇帝”喪期未過,君臣仍披麻戴孝朝於太極殿上。那黑漆漆的梓宮大棺置於墀上正中,靈位依舊,隻右邊帷幕內的守喪婦人不再有韋太後母女,改以太平大長公主和小皇後陸氏為首。少年天子重茂坐於殿上東隅禦床,西向接見群臣,神色木然。
隆基緊了緊腰間束著的麻衣帶,心裏暗自較勁。他看到身前大哥成器的肩膀也緊繃著,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了碰大哥手掌。大哥反手一握他拳頭,兄弟二人會意,各自收束,集中精神。
群臣禮畢,匍匐起興,又一一上前拜謁祭奠大行皇帝。打頭的就是皇叔安國相王,他有了年紀,腳步遲緩,由嫡長子成器扶持至梓宮前。父子倆行完禮剛起身,右邊帷幕裏忽然步出一道白色人影。
鎮國太平大長公主,也是一身素服,脂粉不施,髻無珠翠,微微揚起的下巴卻盡展高華傲岸。她立在梓宮前,開口朗聲道:
“皇帝早傳聖敕,以已年幼,國賴長君,欲禪位相王,相王固辭不肯。今天命移支,又逢重陽勝會,皇帝欲以此位讓叔父,可乎?”
墀下群臣一時無人應聲,但也沒人訝異驚詫。僵持片刻,宰相魏元忠出班跪答:
“國家多難,皇帝仁孝,追蹤堯、舜,誠合至公;相王昔已居宸極,群望所屬,代之任重,慈愛尤厚矣。臣等謹奉詔!”
隆基眼見父親舉起雙手,似乎又要推讓,忙跟著出班跪倒,高呼“萬歲”。他這一動,殿上群臣也跟著忽啦啦跪倒一片,皆再拜蹈舞。正隨在相王旦身邊的李成器則抱持住父親雙臂,貼身跪下懇勸。相王順勢與長子相擁而泣。
隆基心頭大石落定,轉眼去瞧孤零零還坐在禦床上的堂弟重茂。
少年天子也不知是看不懂眼下情勢,還是心裏不願意,仍板著臉端坐不動,毫無表示。隆基一皺眉,心裏閃過一句“真不如那晚把他也直接殺了”。
玄武門兵變那一夜,少帝也在太極殿守靈。正殿內外駐守的禁軍大多披甲執兵,自白“奉臨淄王命”,軍官們響應得尤其痛快利落。隆基一行大喜之下,張說便提出:
“眾約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大計!”
他揮手指住太極殿台階,便有立功心切的武士應聲持刀奔去,看樣子是要去斬殺殿內的少年天子重茂。隆基大吃一驚,遽忙厲聲喝止,才沒給父親和自己無端潑上一盆“弑君”狗血。
之後張說、王守一、劉幽求、鍾紹京、陳玄禮、葛福順等率兵在內宮外朝大肆捕索韋氏黨羽親信,至曉,內外皆定。天明以後,隆基才出宮去見父親相王,叩頭謝過“擅作主張不先啟訓”之罪。當著十餘將領朝臣的麵,相王抱住第三子肩膊,聲淚俱下:
“社稷宗廟不墜於地,汝之力也!”
……經曆這幾十年磨難,父親的作戲本事也臻於爐火純青境地了。
隆基發動兵變之前,確實不曾親自稟報父親。但他始終與大哥成器聲氣相通,毫無隱瞞,而大哥則日夜侍奉在父親身邊。大哥又為人忠厚不擅詐偽,以他與父親相王的親密知契,隆基才不信他竟絲毫沒泄露過風聲。
之後張說又勸成器、隆基兄弟,讓他們去向父親進言,早日“即位以鎮天下”。大哥的第一反應也是回絕:“相王生性恬淡,雖有天下,猶讓於人,況親兄之子,安肯代之?”
張說的回應是“眾心不可違,王雖欲高居獨善,其如社稷何?”大哥這才允可,與隆基同入見父親,極言其事。相王再三推拒,最後也隻搖頭歎息下淚——以隆基對父親的了解,這就算是許可吧。
偏偏少帝又橫生枝節,癱坐在禦床上不言不動,沉著一張蠢臉不肯起身作態。隆基知道父親絕對不肯主動上前,表露絲毫“奪位”的野心,以免汙了他的千秋美名。隆基和大哥身為他親兒,也不好越俎代庖……
心裏正著急,卻見姑母太平大長公主一撩衣裙,大步走向東隅禦床,竟伸手提住少年天子的衣領:
“天下之心已歸相王,此非小兒可居!”
白麻衣袖飄揚而起,太平公主使力揮臂,十六歲的李重茂被姑母一把揪下禦座。太平公主又推他一把,他明明身材比姑母壯實,卻不敢反抗,跌跌撞撞往前幾步,太平公主喝令兩個宮宦過來“把四郎扶回後宮去歇息”。
方才與她同在靈位之西守孝的小皇後陸氏也被扶出殿外。隆基見是時候了,起身上前,與大哥左右扶持住父親,架往禦床。太平公主伸臂迎接多年來與自己一家相依為命的四哥,和他兩個兒子一同把相王按倒在座,大聲唱禮:
“新皇柩前即位,群臣再拜蹈舞!”
塵埃落定,大事已成。
年屆五旬的高宗天皇大帝幼子旦,平生第二次登基稱帝。在太極殿受禮畢,他又被左右簇擁著出南禦承天門,大赦天下,改元“景雲”。
之前,韋氏一黨誅除盡後,朝廷已經用少帝詔旨大肆封賞過玄武門兵變的功臣:臨淄王隆基進封平王,兼知內外閑廄、押左右廂萬騎、領殿中監、同中書門下三品。以宋王成器為左衛大將軍,衡陽王成義為右衛大將軍,巴陵王隆範為左羽林大將軍,彭城王隆業為右羽林大將軍。相王五子,牢牢掌握住禁軍。
太平公主長子薛崇胤也封為右千牛衛將軍,次子薛崇簡因立功更巨,特賜爵“立節郡王”。張說守中書舍人,並參知機務。鍾紹京守中書侍郎,王守一、陳玄禮、葛福順等皆升拔武職拜將。從前遍布朝野的親韋氏文臣武將則紛紛坐罪貶流,韋後唯一還在世的女兒長寧公主也隨夫婿楊慎交貶去了巴州。
隆基如今身兼宰相與禁兵監軍兩個文武頂級職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這日清晨,他與兄弟們入宮向父親定省畢,剛要退出,父親忽然招呼他:
“阿瞞留一留,你姑母有話跟你說。”
太平公主就大剌剌地盤膝胡坐在禦床之側——這倒是新天子特詔賜許的。自從她一手提下少帝擁立四哥,新皇就對這個世間僅餘的手足親厚寵信無比,所奏必納,唯其言是聽,禮遇之隆遠超成器隆基等親子。
隆基揪著心上前行禮,父親命他坐下。不等太平公主說話,皇帝先問:
“你姑母奉敕去為大行皇帝卜陵,結果有人向韋庶人進讒言,害得她一家險遭不測,阿簡也因此受重傷。這個進讒言的人,到底是誰,查出來了沒?”
韋後母女被殺第二天,少帝即下詔廢她母女倆為庶人。她們身邊近侍奸佞,除了一個楊慎追,如宗楚客、馬秦客、楊均、葉靜能等均梟首,與韋氏並陳屍於市。隆基答道:
“回大家,韋庶人母女的身邊人沒剩幾個活口。兒子也囑人細細究問此事,有三五人給了口供,還搜出一紙密牒,都說向韋庶人密告誣陷太平公主的是——高戩。”
他忍不住瞟一眼姑母。在座三人都知道高戩與她的關係,太平公主卻泰然自若地搖頭:
“不是,他被人冤枉了。且不說高戩隨我十幾年,一直忠心耿耿,就這回在三原那邊,我微服變裝逃脫,身邊沒帶幾個隨從,高戩就在其中。那時事態緊急,很長時間就他一人帶著長刀護衛我,他要是真想害我,當時趁我不備一刀砍過來,然後拿著我的腦袋去向韋庶人邀功,何等便宜?宮中搜出那一紙密牒,說是高戩寫的,我也看過,字跡雖略似高戩,卻有明顯的仿寫痕跡。高戩在我身邊掌文墨十幾年,書法流播甚廣,偽造不難。他指天發誓從無叛我之心,我信得過他。”
唔……這樣就不好辦了。隆基皺眉思索著,太平公主又道:
“這事我並不急,慢慢查訪就是,總有天理昭彰那一日。我叫三郎你留下,是為了別的——我聽說你們已有證據,說大行皇帝是被韋庶人母女毒死的?”
隆基心下格登一聲,答“是”,向姑母解釋:
“大行暴崩,當時宮內就有傳言,說是很象進了毒餅餤所至。韋庶人母女作賊心虛,一口咬定是氣疾發作暴病而亡,中外議論紛紛,人心不服。隆基托人打通關竅,親去訪問當日為大行皇帝治療檢驗的侍禦醫,百計套得他肯說實話。他說大行皇帝口鼻都有血滲出,確實更似中毒跡象,隻是韋後手段狠辣,他不敢當眾妄言……”
事實上,那老禦醫的原話是“既象中毒,也可能是氣疾發作劇烈、咳破胸肺所至,愚實不敢斷言”。但既然可以解釋成中毒而死的跡象,那就……足夠。
“原來如此麽?倒和我聽到的消息能對上了。”太平公主摸著下頷,轉向皇帝道:“八娘裹兒身邊有個典軍楊慎追,原是阿娘的內宮供奉,四哥知道這人吧?他對韋庶人母女的陰私了解甚多,我就把他拿到家裏,慢慢逼問發掘韋氏罪惡。據他言道,大行暴崩之前幾天,散騎常侍馬秦客、光祿少卿楊均頻繁出入宮掖,與韋後母女密謀。楊均依著大行皇帝口味,作一種新餅餤,安樂公主親獻於父,大行食後沒多久,就發作氣疾,撒手而去……唉,三哥生前,一輩子寵愛妻子幼女,誰想到她母女倆梟獍脾性,喪心病狂至此?”
隆基忙接口道:“姑母所言,一點不錯。那馬秦客長於醫術,楊均善烹調,當是他二人聯手作出毒餅餤,由韋氏母女進奉大行皇帝,以行謀逆。馬楊二人雖不肯承認,鐵證如山,安能抵賴?如今他們都已伏法棄市,以臣愚見,當將韋氏鴆殺先帝的不赦大惡曝揚天下,書諸青史,為後來者誡。”
“光曝揚天下還不夠,她母女倆死得太便宜了。”太平公主冷冷道,“我想,可再給裹兒加個‘悖逆’的醜諡,永世為恥。她真是個……唉唉,她阿耶對她,真如掌上明珠一般,那麽百依百順溺愛有加的。為人兒女者,怎麽能象她那樣畜牲不如?”
她姑侄二人一唱一和意見一致,新天子便絕不會再有任何推拒,當下點頭應允所請。太平公主又向隆基笑道:
“說起楊慎追,我又想起一人——他雙生阿姐如今懷著皇孫呢,人還在三原驛養傷。等她好些,能坐車回京了,我要不要直接把她送進你平王府裏去啊,三郎?”
隆基臉上一熱,忙偷眼瞧父親。皇帝捋著胡須,倒沒什麽不愉之色,似笑非笑地瞪兒子:
“你這小子,立身太不檢點。你姑母的貼身護衛,怎麽你也敢——什麽時候的事?”
隆基忙拜手謝罪,呐呐地道:“兒子操行不謹,思之慚愧。原是從潞州回長安那一路上,她——楊氏四娘子於兒有恩,原本也有舊,相處日久,情不自禁,便……兒子並未曾強逼於她,實是兩廂情願。她一心忠於姑母,也沒打算入我房內。誰想到就做下了胎……”
“哦?”父親再逼問一句,“從潞州回來,你兩個就好上了?”
“是。”但願姑母沒向修多羅逼問得這麽詳細,或者修多羅沒把話說得太死。隆基還記得回長安當晚,父親曾向自己透露過的安排:
“那女子命格甚奇……‘楊知慶女當生聖子坐江山’……你大哥……”
所以他和修多羅的相好,必須得在那晚之前,否則就是違逆父命搶奪大哥的女人了。
修多羅要生聖子坐江山,那生的必須是他李隆基的兒子。
“過兩天我要再派人去三原驛,瞧瞧阿簡和修多羅。”太平公主又道,“他二人的傷,也不知道恢複得怎麽樣。三郎,你要不要派人同去?對了,修多羅有孕這事,你新婦已經知道了吧?她那個氣量……”
提及自己正妻王氏妃,隆基越發沮喪。自他命人將此事宛轉告知妻子,王妃至今還沒怎麽搭理他,每天隻是以淚洗麵,自憐命苦。隆基欲待發作,又念及王妃的父親王仁皎、兄長王守一都在宮變中立有大功,且他父子如今統領著平王府的衛隊,負責保衛隆基一家,輕易得罪不起,隻能忍著,待妻子心情恢複些再說。
“四哥,我看哪,這事還得你下敕訓導。”姑母又向父親說,“三郎本就子嗣艱難,這麽多年隻養下一個兒子。修多羅懷的不管是男是女吧,能平安生下來,總是人丁興旺的祥兆。讓三郎早點把她接回平王府,也好轉一轉那宅子裏的宜男運勢,這是正經。侄婦這許多年一直懷不上胎,她也該想開了,不能再作那等妒婦嘴臉,多惹人笑話哪!”
這真是至理名言,隆基一瞬間對姑母感激無已,忙起身向她拜手至地。父親也笑著應了,又道:
“這道敕旨怎麽寫,怕要難倒所有儒林學士。明明是他小夫妻之間的閨房私事,說重了也不好,說輕了又沒用……”
“唉,這時候我就想起婉兒來了,她可真冤哪。”姑母歎息。隆基心頭又一跳,抬眼望過去,卻見太平公主也瞥自己一眼,目光冷冽:
“你我都知道,上官氏並非韋氏一黨。她曾大力勸阻先帝立八娘為皇太女,又草詔讓四哥你輔佐少帝,此皆有製書底稿為證。她竟然會死於兵變亂軍之中,太慘了,太冤了……”
父親也跟著歎息。他亦與上官婉兒交往三十年,相處一向融洽。武周末期上官婉兒尤其出力保護李唐宗室,人所共知。
隆基隻能再次謝罪,自責沒能約束好手下軍士,以致於發生這等意外慘禍。太平公主道:
“算了,人死不能複生,說這些也沒用。我已經命術師去城外踏勘風水佳地,給婉兒和她母親厚葬吧……這事我來辦,不用勞煩三郎了。”
隆基應了,又與父親姑母議論些別務,然後退出寢殿。他在門邊蹲跪下來,裝作整理靴帶,留心聽著室內聲音。果然,太平公主等他一退出,便道:
“四哥你看,隆基雖然精明能幹、勇於進取,可他還是年輕,欲心太盛,以後不知道還要怎麽作禍。立太子麽,固然要看才幹,最主要的還是得孝順恭敬,才能奉侍其父全始全終。成器的人望,一向比隆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