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攬鏡畫眉
阿追含笑秉起細筆,蘸了小硯中的青黛,描向年輕美人光潔白膩的眉額。
血光一閃,他手中長刀刺入中年婦人心窩。
長夜將明,火炬閃耀。上官婉兒的眼神由驚愕變為疑惑,又複釋然。她雙唇甚至還抖出一抹笑意,抬手將一直抱在懷中的金盒塞給阿追,然後仰麵栽倒,再無聲息。
阿追沒力氣拔出長刀,也忘了撒手,自己被刀柄帶著往前踉蹌,險些一腳踩在上官婉兒身上。他並不願意踐踏她,倉皇扭身,便重重側摔到一邊,額頭觸地,眼前一陣陣發黑。
“阿追,來給我畫畫眉……”
還不到一個時辰前的事。昨晚他與安樂公主、她的兩個兒子一起回到大明宮少陽院——安樂公主在太極殿為父親守喪兩三個月,氣悶無比,借口次子生病她要親自看護,向母親告了假。她回少陽院,先痛快洗沐一番,又與阿追恩愛纏綿共度良宵。
這自然是犯戒不孝之舉,且眼下京外還正進行大事,安樂公主再驕縱任性,也不敢這時候太過分。天還沒亮,她就早早起床梳洗,準擬宮門一開悄悄溜回太極殿繼續守喪,不落人口實。
“阿追,來給我畫畫眉……”
仙人承露枝形銅燈同時燃著二十四支紅燭,將寢殿內的半身大銅鏡照映得光亮如雪。鏡中安樂公主笑靨如花,紅潤肌膚吹彈得破。縱使數年來“老夫老妻”般的日子使得阿追已見慣她的美色,他仍忍不住讚歎“公主真是天仙下凡”。
他提起畫眉筆,隻描完了她一道翠峰,窗外便傳來那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叛軍攻入。
少陽院裏駐紮守衛的安樂長公主府衛士也不少,卻不知是被全數收買了還是怎地,不但沒進行任何防衛戰鬥,連已經在太極宮內喊殺攻擂整夜、火光衝天的大戰,也沒有一絲風聲傳進來。
阿追隻來得及衝到牆邊拔出壁懸的長刀,便見黑衣軍士破門而入,先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擲到安樂公主腳邊。
武延秀的首級。
年輕女子的尖叫聲中,阿追提刀過去護她,卻被兩個軍士同時揮長矛擋住,踹翻在地。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進門的黑衣軍官一刀貫穿安樂公主前胸,刀尖自後背透出,她幾乎沒掙紮就斷了氣,屍身軟軟倒下。
衝入少陽院的黑衣軍士們四下搜索,很快又將安樂公主長子扯出來,一刀劈死丟在母親屍身邊。接著便是她次子,還不到半歲的嬰兒也被一人抱到母兄身邊,驚恐萬狀哇哇大哭。
阿追本已閉目待死,聽到兒子哭聲,身上忽然湧起力氣,一躍而起,推開長矛衝到那黑衣軍士身邊,一把搶過幼兒。
那軍士已經舉起手中刀子,準備刺向幼兒,猝不及防,竟讓阿追得了手。阿追抱著兒子跌跌撞撞衝出門外,跳下台階,卻見院內聚集的人手更多,十餘支火炬明滅不定,二三十支閃光的箭頭同時抬起來瞄準了他。
雙眼一閉,阿追摟緊懷中幼兒,等待父子同時斃命的一刻。
“停!”
有人及時喝止弓箭手們。阿追睜眼,隻見一個四十餘歲的黑衣中年人疾步而至,上下打量他幾眼,古怪地笑了:
“你是楊慎追?”
這笑臉,阿追很熟。大凡外臣兵將剛一得知他的身份,常會泛起這等又輕蔑又促狹惡意的笑容。這中年人似乎之前也來覲見過安樂公主……但來見安樂公主投靠求官的朝臣太多,阿追可沒法一一記得他們都是誰。
“這小童其實是你的兒子吧?想保他活命嗎?”黑衣中年人近前逼問,“想給你父子倆留一條生路嗎?跟我來,聽我吩咐去殺個人,你父子倆都不用死。”
這黑衣中年人名叫張說,字道濟,自稱是奉臨淄王命,領兵入宮來誅除諸韋禍亂的。他叫阿追去殺的人……是上官婉兒。
沒什麽,可以殺。阿追已經殺過前後兩任皇帝,世上還有什麽人他不敢殺?
安樂公主已死,聽張說口風,韋太後也死了。上官婉兒再一死,沒人知道楊慎追“弑君”,豈不是正合適?
他交出兒子,換上了叛軍的黑衣勁裝,帶著安樂公主長年掛在壁上的金鞘寶刀,隨在張說身後進入大明宮內苑,找到上官婉兒的藏身處。不說話,不能想,心如磐石冷硬,上步揮刀劈刺,一擊成功。
“阿追,來給我畫畫眉……”
昨夜溫存之際,安樂公主還在枕邊抱怨上官婉兒,說她“就是不肯跟我姑母斷個幹淨,總是勾勾搭搭藕斷絲連的,也不知道姑母這些年都給了婉兒什麽好處”。阿追勸:“那就別再理她,把她和太平公主一例處置掉算了。”安樂公主又搖頭:
“你不知道婉兒那個差使有多難辦。就外朝那些文士儒臣裏,也挑不出多少能象她一樣隨筆草詔應手即來的,何況女人裏麵?她又跟了阿武婆一輩子,始終在朝,內外人事政務都熟悉得很,什麽主意都能出,什麽麻煩都難不倒她。離了她,阿娘和我都頭疼得要命……”
再往前,阿追在老女皇身邊侍奉的時候,老阿婆也經常念叨類似的話語。女皇也不滿上官婉兒常常自作主張膽大包天,甚至一度還曾和張昌宗勾搭不清,但女皇同樣離不開她的“內宰相”:
“她那天生一筆好文章也罷了,費點心思能調教出代替她的女子。可婉兒在我身邊快有三十年,榮寵威勢到這地步,一般人早燒得腦子不清楚了,她始終心思明快見事縝密,不驕不燥待人平和,這最難得……”
再往前,是太平公主府內。十五歲的楊慎追被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一同選中,在她們手裏輾轉調訓,開啟自己以色事人的生涯。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上官婉兒將手中抱著的金盒塞給阿追,他幾乎無意識地接過來,然後摔倒。有人拉他起身,張說移步近前,從阿追手裏拿過金盒打開瞧瞧,扯出兩卷紙一看,仰麵大笑:
“她還想脫罪……惑亂朝政三十年,她還想脫罪?”
盒中還有四顆金球囊,張說不在意地隨手塞回阿追臂中,又把那兩卷紙也塞回盒內,指令軍士把阿追押回少陽院。
“二郎呢?我兒呢?”阿追向張說大聲喝問,後者隻對他揮揮手,笑道:
“事體未明,稍安勿躁,老實等著。我保你父子不死就是。”
這一等,又是一天兩夜。
少陽院寢殿院內滿是守衛,內外屍首橫陳。堂上屏風內,安樂公主仰麵望天,死不瞑目。她四歲的長子倒在她身邊的一大汪血漬裏。武延秀也離他們不遠,卻隻有孤零零一個頭顱。阿追站在屏風邊看著他們,覺得自己的位置,似乎也應該在他們之間。
可他還有個兒子消失無蹤,沒人知道帶到哪裏去了。
“阿追,來給我畫畫眉……”
他的目光移向梳妝床上的鏡台。拂曉之前,他親手研開的青黛汁還存在小硯裏,已經幹涸。畫眉細筆也架在硯台上,筆尖凝著一汪墨,就那麽停硬住。
楊慎追心裏仿佛塞滿敗革麻絮,渾渾噩噩,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一步步走向鏡台,拿起青瓷瓶,向小硯裏倒些花露,再研開那幹涸的青黛。筆洗裏也還有水,他提筆涮開毫毛,蘸上青黛,一手端碗,一手拿筆,去蹲到安樂公主的屍首邊。
給她畫完另一道翠峰眉。
妝容完整了。
他又伸手拂過她長長的眼睫,幫她閉合雙目。門外廊下院內,他們日常男女近侍的屍體橫七豎八倒了不少,大多都遭砍頭劈臉,武延秀與武崇訓之子也都非全屍。隻有安樂公主是被人當胸一刀刺死,麵容身體都未被過分毀壞,死白無生氣的臉龐依然可稱“年輕美麗”。
中宗孝和皇帝第八女裹兒,當今少年天子之姐,封號安樂長公主,唐隆元年薨,享壽二十五歲。
此後一天兩夜,阿追隻抱膝坐在廊下,靠著朱漆柱,不言不動,閉目等待。院內屋外進進出出的影子、忙碌搬運的人物,於他都是毫無關係的過眼雲煙。
他等到了張說再度到來。
張說脫去了那一身夜行黑衣,換穿五品以上朱紅常服,喜氣洋洋再入少陽院,把阿追帶入廂房,對坐傾談。他態度和藹,笑容燦爛,卻仍不肯透露安樂公主次子的下落,隻詳詳細細地給阿追講述那一夜“唐隆宮變”的具體過程:
宗楚客與太常卿武延秀、韋溫等共勸韋後遵武後故事,南北衛軍、台閣要司皆以韋氏子弟領之,廣聚黨眾,中外連結。楚客又密上書稱引圖讖,謂韋氏宜革唐命、謀害少帝,深忌相王及太平公主,密與韋溫、安樂公主謀去之。
相王子臨淄王隆基,在京師聚才勇之士,謀匡複社稷。韋後矯製命太平公主出渭北為大行卜陵,又誣其欲迎歸譙王重福謀逆,發禁軍二萬前去捕拿。臨淄王聞訊,果斷於當夜起兵。
晡時,臨淄王微服入禁苑,與眾會苑監鍾紹京廨舍。時羽林將士皆屯玄武門,逮夜,萬騎果毅陳玄禮、葛福順等皆至廨舍,請號令而行。向二鼓,天星散落如雪,眾人皆曰:“天意如此,時不可失!”陳玄禮葛福順拔劍直入羽林營,斬韋溫、韋播、高嵩,聚眾號令:“韋氏鴆殺先帝,謀危社稷。今夕當共誅諸韋,馬鞭以上皆斬之!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懷兩端助逆黨者,罪及三族!”
羽林將士皆欣然聽命,乃送諸韋首級於臨淄王。臨淄王遂與張說等出苑南門,鍾紹京帥丁匠二百餘人,執斧鋸以從。葛福順將左萬騎攻玄德門,陳玄禮將右萬騎攻白獸門,約會於淩煙閣前,即大噪,萬騎殺守門將,斬關而入。臨淄王勒兵玄武門外,三鼓,聞聲,帥總監及羽林兵而入,諸衛兵在太極殿宿衛梓宮者,聞噪聲,皆披甲應之。
韋太後大驚而起,慌亂逃入飛騎營,有飛騎斬首獻於臨淄王。斬武延秀於肅章門外,斬內將軍賀婁氏於太極殿西。安樂公主方晨起,軍士斬之。混亂之中,上官昭容亦為軍士所斬……
“軍士所斬?”阿追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張說微笑道:
“正是。我已嚴誡當夜進入大明宮的軍士,不得透露那事細情。沒人知道上官昭容死於楊典軍你手下,你在太平大長公主身邊,盡可放心。”
“我在……我什麽?”阿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太平大長公主?”
“不錯。太平大長公主自渭北脫險,已回京師。她次子薛崇簡力拒禁軍追兵,奮力斬殺主將韋捷,自己也身受重傷,此役立下大功。太平公主內府衛士損失慘烈,急欲補充軍官,楊典軍正可趁機再回舊主身邊。”
阿追盯著張說微笑的臉龐,緩聲問:
“如果我不回太平公主身邊,就再也看不見二郎了,是不是?”
“不但如此。”張說平靜回應,“令姐也需要你去照料……她在此役中也受了重傷。”
還不僅僅受了重傷。
幾天之後,阿追跪坐在太平公主身前,聽她慢慢講述自己一家在三原李氏園的驚險苦難經曆。她帶出去的兩千兵馬幾乎全員死傷逃散,次子崇簡身中飛石昏倒在死人堆裏,僥幸留了條命。修多羅以身替主,為太平公主夫婦贏得逃脫機會,又陣前暴起斬殺韋捷,隨後被砍成重傷。
她本來不可能活下來。幸好韋捷因顧慮太平公主威望,這次帶出去追殺她的禁軍將領,都素與內廷命婦沒什麽來往,誰也不認得太平公主本人相貌。韋捷一死,其餘領兵軍將雖都覺得修多羅不太可能是太平公主,卻誰也不肯作主殺她。正遷延商議著,京城傳過來的軍令也到了——臨淄王一黨取勝後發下的軍令。
此後禁軍及縣城之間的騷動紛亂不必細說,總之最後是太平公主現身,領著餘下的禁軍作為護衛,拔營回京。修多羅和薛崇簡因及時得到醫治,性命均能保住,但……
“你阿姐有身子了,”太平公主向阿追淡淡一笑,“我問了幾遍,她才承認,是臨淄王的……嗯,如今隆基因功進封‘平王’了。雙喜臨門啊。”
阿追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太平公主向前探身,一手撫上阿追臉頰,長長歎息:
“你姐弟倆這一對惹禍精喲,片刻都不讓人省心……”
阿追定睛注視舊主人一瞬,笑生雙靨,伸手去取銅鏡:
“天熱容易脫妝,阿追再給公主畫畫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