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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將星殞落

  三原驛位於畿內三原縣城當中,是關中行人從東渭橋過河北上必經的驛館。時天下太平已久,商旅繁榮,三原縣地處渭北山塬交接處,“三原”便得名於其地西有孟侯原、南有豐原、北有白鹿原,地利甚便,城中人口滋生集市興旺,無論官驛民旅都修整得寬敞宏闊。


  太平大長公主一家由一千五百衛士護送進城,帶著內府上百衛兵入住三原驛,竟也不覺得狹仄擁擠。其餘衛士自在城外紮營。


  修多羅護侍著太平公主在驛館正堂上接見附近州縣趕過來的官員,到夜分才罷。關中今夏雨水又勤,渭河上遊兩座橋梁都被衝得搖搖欲墜,不能行過大隊車馬,太平大長公主一行才無奈繞道至東渭橋過河。附近州縣官員聞訊過來拜見接待,太平公主徑自下令:


  “你們趕緊商議召丁上役修複二橋,抓緊辦。眼見又要修建中宗孝和皇帝的陵墓,得頻繁從渭南運送物料過河,都繞行東渭橋,得耽誤多大功夫?給民夫增加多少勞役?全指著這一座橋,它也不堪重負,撐不了多久,萬一又塌了,越發要命。有什麽需要從中居間協調之處,你們隻管上表,或直接遞文牒到我府,我督促宰相們加急辦理。”


  各官員都唯唯諾諾謹遵奉命,又大讚太平大長公主胸懷蒼生關心民瘼。太平公主又向他們問些農田收成、興修水利等庶務,官員們均泛泛而答以套話應付。修多羅在家主身後站著,連她都聽得厭煩。這情形十來年都是如此,從沒變過。


  自武周末期太平公主大得母親寵信,漸漸開始參與朝政,外官便對她敬畏有加傾身投靠。他們會向她毛遂自薦、關說人事、供奉賄賂、效力營造,會陪著她玩賞山水、開宴行酒、賦詩論文、上表指點江山,溜須拍馬無所不至。


  但幾乎沒什麽人會與太平公主議論禮祭、農桑、軍政、勸學等正經治國術策,大概他們都覺得“一個女人家哪裏懂這些”。甚至太平公主主動就這等事務提些想法,也沒什麽治世賢臣肯認真和她探討對答。


  後來太平公主也就懶得跟人說這些了,一麵厚自奉養享受,一麵把幾乎全部精力都投到內宮外朝的人事爭鬥當中,倒也如魚得水遊刃有餘。這似乎越發坐實“女子掌了權也隻會玩陰謀”呢……


  遣散了來拜見的各地外官,太平公主帶著修多羅幾個護衛步下廳堂,仰麵深深呼吸涼爽夜風。修多羅身邊的隊副阿甜忽然小聲驚呼,手指夜空:


  “彗星!”


  太平公主也輕輕“喲”一聲,幾人一起注目那流星彗尾四散迸落的奇景。修多羅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前一陣在京聽到的讖語:


  “黑衣神孫披天裳,楊花雪盡坐明堂。”


  “楊花雪盡”語意含混,頗有人私下竊議,以為與修多羅姐弟有關,但“雪盡”可不是什麽吉祥話頭……正想著,隻聽太平公主喃喃道:


  “我奉敕去擇選陵址吉地,這彗星向東隱沒,難不成是在昭示大行皇帝葬處麽?快傳天文博士過來推算。”


  她此行目的明確,台省負責的官員太史丞、天文博士以及宮中寵信的幾位術士高道,也隨行在隊伍中。劃過天際的流星又大又亮,驚動了不少人。太平公主一召,他們聚在一起議論良久,最後達成一致:

  “此非帝星出紫微,而是奎宿入太微,主將星殞落之兆。公主行至三原,此地乃我唐第一名將衛國公李靖原籍,或是李衛公靈感所至。也或是衛國公在天之靈指引吉地,畢竟高祖獻陵就在此縣。高祖開國,大行中興,二陵相依,複國佑唐?”


  這些天文術算得出的結論,向來含糊不清左右逢源,怎麽說都有理。太平公主再問獻陵的具體位置,得知在縣城東北,不禁點頭,越發堅定了向東行去找陵址的想法。她又問:


  “李衛公是三原人,那他也歸葬在此鄉了?他墳墓離官道遠不遠?不遠的話,我等可以順路去上個祭,以應將星靈讖。”


  太史丞等官員麵麵相覷,誰也答不上來——畢竟革唐立周前後十數年,朝廷一直在有意淡化前代史績。朝中大臣雖都聽過英公衛公等開國戰將大名,再具體的事由就未必清楚。最後接了這話的是司禮丞高戩:

  “回稟公主,李衛公因功績卓著,身後特賜殊榮陪葬昭陵,他本人的墓葬位於醴泉太宗文皇帝陵園內。三原此地,可能隻有他家祖墳……”


  高戩也侍奉太平公主十幾年了,他本出身書香門第,入公主府後也沒誤了讀書,舞文弄墨十分在行,經常代太平公主及其家人作詩賦文。修多羅聽他說得篤定,想想補充道:


  “不如把這館內驛將召來問問?李大將軍既然是三原名人,想必過往官人也經常問起來,驛將可能熟知其家內情形。”


  果然如此。主管三原驛的驛將來見太平公主,一聽問詢,便滔滔不絕一通介紹。衛國公李靖的先人墓園果然便在縣北寅王山下,自貞觀以來踵事修補,墓園外還有好大一片田莊,其中幾座屋堂,傳說便是衛國公年少時讀書、向其舅韓擒虎學武論兵處。三原是關中通往北邊的要道,這許多年來軍府開拔路過,主官將領都要遣人到衛國公故宅和祖墳行香致禮,求將星在天護佑征戰得勝。


  太平公主聽罷,便命他準備香爐酒果,明日啟程,也去衛公故宅祖墳打祭一番。此時夜色已深,各人分別安寢,第二天一早動身,沿官道往正北行去。


  出了縣城,一路都是緩坡,漸行漸入渭北山脈。李靖祖墳及故宅在當地統稱為“李氏園”,離城數十裏,聽著不算遠,走著卻費力。近兩千人行軍速度快不起來,太平公主又與太史丞、天文博士等人在馬上指點附近山河形勢,議論何處興建大行皇帝陵墓適當。拉拉雜雜一直走到天黑,從三原驛帶出的向導才說“李氏園到了”,他們隻得又就地過了一夜,天明後再行拜祭。


  太平大長公主夫婦身份貴重,在衛國公祖墳墓園內隻躬身拜手行香,他們的家人及其餘官員敬重李靖功業,均在石碑前叩首為禮。修多羅也上前磕了幾個頭,回首見自動前來行禮的軍官將士排成長列,鴉雀無聲風氣肅穆,心下不禁感歎。


  日中過午,來時官道上忽然傳出馬蹄聲。修多羅與負責統領此行兵馬的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簡都扭頭去看,隻見兩騎飛馳而來,奔近了能看出是他們留著斷後的哨探。


  這般拚命打馬奔跑,準是出了什麽要緊事。修多羅與薛崇簡不約而同出墓園大門迎過去,果見兩騎哨探灰頭土臉征塵蔽衣。奔到近前勒馬,兩匹馬口吐白沫慘聲長嘶,竟一齊倒地不起。


  修多羅與薛崇簡同聲詢問“怎麽回事”,兩個哨探滾鞍下馬,呼呼喘著粗氣稟報:


  “大批兵馬……至少上萬人……前鋒已出三原縣城……駙馬韋捷領兵,來擒拿太平大長公主一家……”


  “那怎麽會?”薛崇簡失聲喊出,“出京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忽然這樣?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修多羅卻毫無遲疑地回頭奔跑,徑自奔到太平公主身邊向她稟報。太平公主也沒象兒子一樣驚愕失措,隻冷笑一聲:“這就動手了麽?”


  她立即傳令,把兩個哨探叫到身邊親自詢問。反複詰訊之下,得知韋捷軍前鋒約一兩個時辰之內就會衝到李氏園,太平公主先問丈夫:

  “大王看怎麽辦?可否一拚?”


  太平公主後夫武攸暨原封“定王”,神龍革命複唐之後深自謙抑,自請降封“樂壽郡王”,又進位司徒。他在朝名聲不差,也任軍職領過禁兵,還在神龍宮變中鎮守京城立有大功,但那都隻不過領名應景,一應實務都是由下屬幕僚辦理,平時家務國政則通聽妻子安排。此時突然被妻子當麵問計,這位郡王兼駙馬的白胖臉上頓時汗如雨下,呐呐道:


  “拚……不成吧。我們軍力不到兩千,不是說來襲兵馬上萬?差太遠了……還是趕緊逃吧……”


  “往哪裏逃?”太平公主再問。武攸暨茫然瞧瞧四周,搖頭不語。太平公主回頭問自己次子:


  “阿簡,你說怎麽辦?”


  她長子薛崇胤好文愛靜體弱多病,家中武備兵士向由次子崇簡統領。薛崇簡和表兄弟臨淄王隆基都是從小愛在禁軍中廝混的貴戚子弟,耳濡目染,於兵法戰略頗有心得。他舉目北望,指著清晰可見的寅王山林坡道:


  “我方兵力太少,隻能據險固守待援。兒子這就分兵設防線,請阿娘急速帶修多羅等護衛上山,找個易守難攻之處搬石壘木設防……”


  “此處既為李衛公祖宅,他家當年也是世族大戶,亂世之中,很可能在山上建有堡壁。若能找到,就算隻剩斷壁殘垣,也足可倚為地利。”高戩在旁邊插一句嘴。


  太平公主皺眉思索。修多羅忍不住開口:

  “兩千對上萬,就算占據地利死守,又能守多久?我軍隻攜帶了弓箭,滾石擂木都沒現成的,需得臨時尋找,那能找到多少?就算能守過今天,夜中休戰,到明天又如何?京城形勢不明——”


  “就是這話,京城形勢不明。”太平公主點頭,“若要逃,不知道逃往何處才安全。若要守,又不知道能守多久——韋捷這支兵馬,到底為什麽忽然撲過來?太奇怪了。”


  “看這樣子,隻怕在京城裏,韋後一黨對相王府也動了手。”修多羅說著不由得一陣揪心,“她故意找個由頭,把公主一家發遣出京,然後分頭攻擊……”


  “那又何必呢?”太平公主歎氣,“我兩家的衛士合在一起,也沒多出多少,比她手裏的禁軍兵力差得更遠,她何苦兩頭費勁?這不合理啊……修多羅,眼下你說該怎麽著?”


  她雖然不懂軍事指揮,至少到現在還能保持鎮定,一邊她的丈夫已經汗流滿麵抖成一團了。修多羅略一思索,咬緊牙關:

  “情勢不明,以保全公主為上。請公主與修多羅互換衣冠,女扮男裝,和駙馬及大郎他們微服改裝,帶少量護衛潛行出去,擇地躲藏。我領兵與韋捷等人正麵交戰,吸引他們注意……”


  她自己的身量比太平公主高一些,但要穿上一品命婦的冠服,再乘用她的儀仗坐騎前後奔走,冒充家主並不困難。何況來襲的禁軍除了韋捷等少數大將,別人也並不認得太平大長公主相貌。


  這忠義之舉自然贏得公主一家的讚歎,也沒什麽可商議推辭的。難得二郎薛崇簡還有些義氣,隻讓長兄奉父母趕緊脫逃,自己留下來和修多羅一起統兵迎戰。太平公主見次子態度堅決,便也沒強硬堅持,隻含著淚拍了拍他和修多羅二人,叮囑小心保重,自行換裝悄悄離去。


  她隻帶走了丈夫、長子、高戩和四名武藝最強的衛士。包括太史丞在內的官員及女兵隊全留在“李氏園”,由薛崇簡和修多羅領上後麵的寅王山。


  修多羅問過守墓園的衛國公家下人,得知後山上果然有亂世留下的壁堡遺跡。她冒充太平大長公主,穿著一身笨重冠服騎馬行進,依照指引,帶著隊伍成功找到那一片殘垣坡牆,安置好戰力較弱的從人。


  太平公主夫婦是瞞著隊伍中的其它人退走的。修多羅生怕太史丞等發現自己是冒牌貨,先一步鬧將起來窩裏作反,盡量離他們遠遠地,身邊由五十女兵團團衛護——不,隻剩四十。


  韋後攝政之後,仿效太平長公主,也要在內宮建立女衛士隊伍,並以此為由,向太平公主討要了十名女軍官衛士入宮,“幫著選人訓練”。那十女自然一去不回,如今成了韋太後的貼身護衛。修多羅已經著手在公主府戶婢裏再挑選健女,準備補充入隊,但女兵訓練搏射本就不易,至今那十女還不太象樣子,此行也就沒跟過來。


  她們盡量多地撿拾石塊、堆搭箭壘,在山坡殘壁間守到黃昏,方等到薛崇簡率領的敗兵退上來。韋氏追兵也接踵而至,漫山遍野一片喊殺聲。


  薛崇簡受了輕微箭傷,更疲累不堪——他長這麽大,這也是頭一回真刀真槍與敵接戰——修多羅讓他先裹傷休息、吃些幹糧食水,自己挺身而出,估量著追兵接近壁壘的距離,指揮放箭。


  黑壓壓箭雨傾瀉而下,山坡上曝出的滿天血光,似與淒豔晚霞融和成了一體。


  追來的兵馬也是疲憊之師,乍遇以逸待勞又居高臨下的守衛生力軍,頓時陣腳大亂,被這陣箭雨射得連滾帶爬狼狽撤下山坡。女兵們的嬌呼唱好聲響徹雲霄。


  一個黑甲將軍突出敵兵陣前,揚刀高喝著“放箭”,讓追兵穩住防陣。修多羅看那人身形依稀眼熟,問了薛崇簡,果然那正是駙馬都尉、行右羽林將軍韋捷,韋太後的堂侄。


  韋捷立在山坡下方,弓箭射程之外,命幾個軍士扯開嗓門大叫,要太平大長公主“出來束手就縛”,他是奉聖敕“護送”皇帝姑母回京的,並無意傷害她。隻要太平公主本人乖乖投降,他可保她全家平安富貴雲雲。


  修多羅並不想理會。她一身華服,立在牆頭極目遠眺山下密密麻麻的兵馬,估摸包圍過來的追兵可能有兩萬人之眾。那麽韋捷所率禁軍應該都在這裏了,這已經是長安城內兵馬的小一半……她是不指望自己能活著下山,隻是轉著念頭,想有什麽辦法能把薛崇簡平安送出去呢?


  沒什麽辦法,他們是以一當十,根本不可能打贏這一仗。幸好此時天色已暗,山下的韋捷一時也看不清壁堡內究竟有多少人,貿然進攻更容易誤傷已方。他又揮軍強攻一次,消耗了修多羅手中一半以上箭枝滾石,便收兵不戰,自在山下紮營燒火做飯,看樣子是要等到天明再攻上來。


  濃重夜色當中,星星點點的篝火自近及遠蔓延開去,一直延伸到大地盡頭。


  修多羅說服了薛崇簡,要他帶幾個精悍衛士,趁四更天色最暗時,試試從山後突圍,由她自己帶弓兵射箭掩護。可惜設想雖好,韋捷卻也料到了這一點。他兵力充足,兩萬人將這小山丘四麵圍得水泄不通,就是嚴防“太平公主”率心腹死士趁黑突圍。薛崇簡帶的幾個衛士根本衝不出去,死傷殆盡,隻剩他自己一人狼狽逃歸。


  這實在無計了,修多羅隻好枯坐堡內,大睜著雙眼等待天亮。


  東方天際顏色越來越清淡,日出之後,山下號角聲響起,喊殺再興。她與薛崇簡相視苦笑,心知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忌日。


  無論如何,多拖幾個墊背的吧。


  她仍穿著那一身笨重的命婦禮衣揚刀督戰。眼見已方箭石越來越少,終於消耗一空,山下敵軍潮水般湧上山坡,她的女兵在身前一個個倒下,阿甜以嬌小身子替她擋住一陣亂箭,慘叫聲響徹山林。修多羅咬牙穩穩持住刀,向衝到自己近前的軍士高叫:“帶我去見韋將軍!”


  他們仍當她是太平公主,自然活捉為上。戰鬥了一天一夜,修多羅發冠歪斜蓬頭垢麵,卻也很好地掩住了她的麵容。兩名衛士收繳了她的長刀,拖架著她直扯到韋捷馬前,把她重重推倒在泥塵裏。


  韋捷仰天長笑。


  修多羅右腿暗自發力,蹬地而起,淩空一躍,手上小刀子直插馬上將軍麵容。


  韋捷全身重甲,頭戴盔胄,隻有臉部無遮護。一蓬血雨濺開,修多羅滿意地看著手上太平公主所贈金裝刀子刺入他麵頰,利刃全沒,隻留了個刀柄。


  她左手按住韋捷坐騎馬頭,借力向一邊翻身掠開。此時韋捷左右護衛方才醒過神,怒喝著揮刀來砍她。


  我能躲開,我能逃走,修多羅想著,剛舉步想去搶身邊的馬匹,小腹忽然一陣痛楚,象有小手在內揪著她的血肉亂扯。她眼前一黑,再度往前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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