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怒火

  今天艾德才知道,機器有回放記錄過的影像這一功能。


  尤爾精神不佳,沒能撐到深夜,艾德便獨自一人坐在工作台前,去觀看這一場他親身經曆過的戰鬥。


  這場爆炸造成的坍塌會登上明天的早報,這是毫無疑問的,早在唐亞街爆炸之後,魔力災害和魔力犯罪就一直是無法被掩蓋的高壓問題,時刻挑撥著民眾的神經,但報社一定會用盡全力去修飾這場慘劇。


  管道爆炸是常見“修辭”,想要在報紙上還原真相無疑是癡人說夢,好在有機器的存在。


  作為警示時鍾的“孩子”,軍團級法術的弱化版,機器缺乏製造幻象的能力,也沒有監控全程的能力,法術程序和器械更是臃腫,隻能通過散播在城市裏的眼睛,通過某些艾德還不得而知的手段捕捉遺民的蹤跡。


  就連這種捕捉都不全麵,隻有遺民即將或者已經造成影響時,才能定向捕捉到畫麵。


  而艾德認真仔細的觀看著影像,不得不說,機器的視角更加全麵,更加真實,也更加殘酷。


  難怪尤爾露出那種表情。


  影像循環播放,不長的時間裏看不出太多問題,重複著重複著,艾德直接沉進了自我的深層意識裏。


  他有些事想確認一下。


  意識在褐色的書架中遊離,艾德“回憶”起了有關於警示時鍾事件的詳細過程,回想起了在虛擬空間裏見到的那些畫麵,畫麵定格在其中一秒,那時的警示時鍾剛剛“出生”,在高速的學習成長中,虛擬空間的形態也發生著變化,其中一個平原上,出現了一個巨人的身影。


  和由布萊克伍德轉化而成的畸形怪物不同,曆史裏的巨魔身體健碩高大,最高高到三米,皮膚青灰,但看上去非常健康,比例自然。


  虛擬空間的演化過程裏,巨魔的出現隻是驚鴻一瞥,很快就消失了。


  於是艾德退出這次回憶,去看在“萬物中樞”裏,閱讀過的早期曆史,那裏麵記載著古代人類和巨魔的部落衝突史。


  艾斯卡亞的古代人類裏,早期法師是絕對的主導,帶領著族群生存繁衍,那個時候的法術還被稱為巫術,法師也不叫法師,是最早的神職者,是祭司。


  他們在黑暗時代裏摩挲,依靠簡陋的魔力運用對抗身體能力遠超他們數倍的巨魔。


  人類在進步,巨魔也在進步,兩個文明的鬥爭史就是兩個文明的進化史,雙方在比拚著誰先從黑暗時代裏脫離,因為異族的存亡之爭,兩個文明的進步都是極速的。


  在一些缺斤短兩的曆史影像裏,古代人們獲得了勝利,出於一些複雜的原因,在巨魔退出人類曆史,銷聲匿跡的同時,法師也離開了聚光燈下,兩者一起變成了神話傳說。


  看著這些影像,艾德忍不住吸了口氣。


  在“萬物中樞”裏,這種大段大段的曆史資料缺失,隻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人類和巨魔的身後,都有著替他們隱藏曆史麵目的“偉大存在”。


  巨魔也有,離開了衝突區域,和人類沒有交集,沒有造成巨大影響之後,艾德就再也捕捉不到他們的存在了。


  別人背後都有靠山,就自己叫天天不應.……那還是應的,天狼星也算天。


  就萬物中樞這個他的嬰兒搖籃無論如何都不回應,都沒辦法再度利用。


  話說回來,巨魔又是怎麽和遺民產生關聯,又是怎麽成為遺民的信仰中的“神”的。


  如果巨魔是神,他們就不會在爭端中落敗,徹底銷聲匿跡了。


  所以遺民所信仰的神,應該指的是巨魔背後的“偉大存在”,大概可以這麽理解。


  這些遠超想象的超級力量,確實在某些場合,某些團體裏可以被稱作為神。


  一種不被理解的超級力量,人應該要怎麽樣去對抗,偉大存在的本質又是什麽,艾德是一概不知,事情還需要追查,現在起碼知道了敵人是誰了。


  退出深層記憶,艾德重整思路,又看了一遍回放。


  這次他竟看出了一些問題。


  第一點,有關於佩德醫生,這場戰鬥有些違和感濃重的地方,他認真的去看了一遍,在那個坑裏,那麽狹隘的位置,那麽密集的風刃,無論是生成時還是攻擊時,都沒有傷害到任何一個路人。


  這可能隻是巧合,再看坑外,在高速博弈中,在掠過逃難者身邊時……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回避動作,這也不明顯,但當拿他的動作和遺民們慣常的無差別襲擊做對比時,就高下立判了。


  醫生一定程度能擺脫遺民的控製嗎?


  值得思考的問題。


  試圖幫助敵人是一個很天真,很愚蠢的想法,風險極高,但艾德想要試一試。


  因為艾德打心底厭倦了,追殺和逃亡這種充滿血腥,讓生活不斷下沉的事情了,而且……這或許是擊敗“偉大存在”的第一步。


  就在思考時,樓上傳來了腳步聲。


  是洛蘭。


  女孩還未完全適應這一環境,依然有著戒心,連睡覺時都沒有選擇寬鬆舒適的睡衣,不過看她眉眼柔和,神態清醒,也可能是特地換了衣服之後才出來,艾德沒有多看,那樣會有些冒犯。


  女孩到了臨時廚房邊,從沒有任何生活氣息的工具櫃裏拿出了衝泡工具,不一會,艾德就聞到了咖啡的香味。


  艾斯卡亞人很喜歡咖啡,維利西斯和赫爾倫喜歡茶葉多一點,酒類則是硬通貨。


  不一會,洛蘭捧著兩杯咖啡走了過來……竟然還有他的份。


  “洛蘭小姐,看樣子你很難安然酣睡的度過這個夜晚了。”


  “是呀。”洛蘭小口的抿著咖啡,回應道。


  而艾德繼續,用隨意的語氣調笑道:“好奇心害死貓,又何必勉強自己去看呢,那些糟心事跟你又沒有關係。”


  女孩繼續喝著咖啡,那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的艾德發慌,果不其然,下一秒她道:“其實.……也不算跟我沒有關係?我想給你們幫幫忙,嗯,不是無償勞動,我隻需要最低時薪就可以。”


  噗,艾德一口氣噴出來,險些把咖啡灑了,他拿紙巾胡亂的抹了把臉,嘴角抽搐:


  “你能做些什麽?你會法術嗎?會擺弄那些機器嗎?”


  洛蘭指了指角落裏堆積成山,像垃圾一樣擺放的紙質資料道:“我經常看見尤爾在裏麵上……蹦來蹦去,去翻找一些堆積了很久的資料,效率低下。”


  “我所研習的專業確實沒有什麽意義,未來很可能會接受安排,參加一份服務性質的工作,所以,整理可是我的強項。”洛蘭放下杯子,以手撐腮,姿態迷漫,神態卻異常的認真:“你們兩個男性,完全忽視了這方麵的工作,資料管理可是很重要的,你們缺一個管家,女仆……秘書!嗯!”


  艾德盯著她看了一會,搖頭道:“你被今天看到的事情影響,變得有些不冷靜了,你忘了,你親口說過你肩負著沉重的家庭責任,人生軌跡不能被打亂,你不是說你最近有一個重要的考試?”


  洛蘭認真的道:“就算課業再繁重,我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隻能待在這裏,哪裏能每時每刻都在學習,如果不是必要,誰又喜歡研習這些沒有意義,枯燥無味的課程嘛。”


  “裁縫店的幫工工作是家裏的重要經濟來源,還能消磨除了課業之外大段大段的無聊時光,但是因為某些,不可逆轉的原因。”說這話時,洛蘭的讀音重重的咬在“原因”上,幾乎在明示什麽:“現在我的家裏少了一大筆收入,我還隻能每天坐在這裏,虛度光陰,那可不行。”


  “那你應該找尤爾,你每天都在這裏操勞,負責這裏的清掃和夥食,他一定能心懷感激的付不少錢。”


  忽然,洛蘭扶額,深深的歎了口氣,先是無奈,然後是惱火,這個向來喜歡隱藏自己情緒,過於早熟的女孩竟然發火了:“為他人整理家務,準備晚飯,然後領取一定薪酬的人,叫做鍾點女工,在找到裁縫鋪的工作前,我就經常去中介所找那樣的工作,可是現在不一樣,我在這裏生活……你們就完全,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活環境是怎麽樣的嗎!”


  “你們兩個人怎麽能這麽邋遢,這麽輕賤生活,真是太氣人了!”


  艾德愣住了,他眨了眨眼,完全不知道女孩為什麽會生氣。


  “我每天都在努力讓這個本來糟糕的地方變得更好,每天都負責給你們提供廉價健康美味,熱騰騰的食物,每天都在認真的生活,你卻認為我所做的努力隻和女傭所做的工作相同。”


  洛蘭挺直身子道:“如果你們不在乎,那從明天開始,我每日將不再購置三人份的食材,隻保證自己的飲食,你們大可選擇去吃那些糟糕的速食品。”


  艾德無奈的揉著眉頭道:“我的措辭可能讓你誤會了,我沒有否定你所做的一切.……我隻是認為,我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非常非常危險,和你的人生軌跡完全不相交,你沒有必要了解和參與。”


  “怎麽可能不相交,如果不相交,那我就不應該坐在這裏。”洛蘭比他想象的還要堅定,且邏輯清晰:“在這之前,我認為魔力、法師之類都遠離我的生活,跟我完全沒有關係,可是我已經遭遇了,見識過翻天覆地的危險,如果我視而不見,那我應該怎麽學會避開那些危險呢?”


  “視而不見,又不代表和我不相交的事物不存在了,還是說,你認為我天生就應該是擅長逃避的,懦弱的?”


  說這些話事,可能是顧忌正在樓上休息的尤爾,她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一番話落在艾德耳中,依舊振聾發聵。


  然後艾德很快的反應過來,他被這個女孩帶進溝裏了,他張嘴,又說不出話。


  他之前怎麽沒發現這個女孩這麽叛逆?

  艾德隻得問道:“你想要什麽?”


  “我不會做讓你們為難的事,更不會以身涉險,我可以幫你們做一些後勤工作,相對的,你得教我一些,你們世界的常識。”


  艾德思考了一下,忽然問道:“你說這些,和你今天看到的東西有關?”


  洛蘭沉默了,女孩輕輕點頭,臉上有一些複雜的情緒。


  到了這裏,有了正當的動機,她所說的話非常通透,分寸把握的也非常合理,艾德還真的沒有什麽拒絕她的理由,他也隻能道:“好吧,你說了算。”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洛蘭臉上的怒意和複雜直接消失,重新變回了往常的平淡。


  艾德歎為觀止,直齜牙,不愧是學習社會關係的優等生,這交涉能力和變臉速度,當秘書屬實是屈才了。


  “那麽,晚安,艾德裏安先生。”達成目的,洛蘭困意上湧,她揉了揉眼睛,起身上樓,上到半途,她想起什麽似的,優雅的回過頭,躬身致歉道:


  “我該向您致歉,剛剛說了一些不合適的話,我生活在和平裏,怎麽能理解您的生活方式,又擅自去批判呢,那太過自以為是了。”
……

  艾德越來越欣賞這個女孩了,他一攤手:“我沒有覺得我被冒犯。”


  “好,那您明天早餐想吃什麽?”


  “三明治。”


  艾德本想隨便應付,但又忽然想起來,以前他每次回答一個“都可以”或者“看你喜歡”時,伊諦絲都會有些不悅。
……

  女人真是比“偉大存在”還難懂。


  不過思維發散的艾德,自然沒有發現樓梯上的女孩拍了拍胸口,露出一副後怕的神色。


  女孩沒有那麽堅強,她隻是擅長虛張聲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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