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枕中龍》 2
此時聽到樓東來如此推崇這泥疙瘩陶枕,怒極反笑,點頭道:“很好。既然你能識得這陶枕的好處,想必也能識得其他一應簡素之物的好處。”
“啊?!”樓東來還沒回過神來,就隻見自家老爹一聲令下,就已經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臥房在那些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的仆婦的動作下,徹徹底底的改變了模樣。
“我的帳簾……帷幕……床褥……怎麽都換成了最次等的棉布的?這些……”樓東來張口結舌,已經快說不出話來了。
顯然,樓府尹的心情此時是十分之大好。
“那個陶枕不是給你留下了嗎?正好,陶枕與棉布十分相配,想必你會滿意的。”
樓東來抬頭,他想說自己不滿意,十分不滿意!
可是,對上自家老爹那絕不容半分質疑的目光的時候,他最後一絲理性讓他保持了謹慎的沉默。全樓府的人都知道,整個樓府裏,最是說一不二的,不是平日裏看起來總是驕縱任性的樓東來,而是這位看起來總是笑眯眯的大老爺。
‘忍耐個數日,等父親的火氣下去了,再將日常物什換回來吧。’樓東來如此決定。
入夜,當樓東來躺到床上的時候,終於勉強承認,那些棉布床褥雖然著實不夠漂亮,但是用起來還是很舒適的。隻是……那個陶枕是怎麽回事……硌得他後腦勺都不舒服。真不知道怎麽會有人做出這麽難受的枕頭的?還是我之前的枕頭舒服啊……
樓東來做了個夢。
“你覺得……我長得怎麽樣?”
“你?黑乎乎的……”
這段夢中的對話在這裏就戛然而止,他確信自己肯定是夢到了什麽。可是當他醒過來的時候,除了這段對話,夢中其他的情景他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這……應該不重要吧?樓東來打著哈欠,在銅鏡前準備換上外出的衣裳,他的視線,不經意的朝銅鏡中瞟去。
隻這一眼,他頓時就大吃一驚!
“這是怎麽回事?!”樓東來震驚的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在左側的臉頰上,居然驟然生出了……泥土色的汙斑?!那赫然一大片的樣子,簡直無法相信這是在昨晚一夜之間生出來的。簡直就像是那種從出生開始就牢牢的印在了身上的胎記!
肯定是陶枕把我的臉弄髒了!
樓東來急忙洗臉。可是,直到用布巾將臉頰上的肌膚擦得生疼,那塊黑斑也沒有點退卻的跡象。
‘你不是女子,這麽點黑斑算不了什麽。’樓東來竭力說服自己。
‘可是這哪裏是一點黑斑!這個分明就是一大片!’另一個聲音更響亮地在心底響起。
樓東來此時突然理解了為何那些女子會前赴後繼的去搶購珍珠粉來勻麵了,白淨無瑕的麵龐上就這樣出現了一大塊黑斑,確實讓人難以忍耐!
一個時辰後,諦聽閣。
陳遊介皺著眉:“你今天怎麽突然排場這麽大?居然要我請走其他客人,又非要把牛車駕入我的後庭,繞進來。你這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
“你閉嘴!”樓東來氣呼呼的反駁,那聲音高亢得,簡直是嚇了陳遊介一跳。自從他認識這位樓東來公子,還沒聽到他這麽怒吼過呢!
驚訝之下,陳遊介去了語音中那些嬉笑,沉聲問:“怎麽了?”
麵前的樓東來,居然穿著一身陳遊介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出現在他身上的素色單衫,手裏還拿著一把水墨丹青的折扇。粗粗看去,他與那些出沒在長安各位名士之家的學子們如出一轍。
“是你爹逼著你考科舉嗎?”明胤也是頭一次看到好朋友這樣,忍不住憂心忡忡地插嘴。
“不是!”樓東來氣急,終於把心一橫,將一直遮住了麵龐的折扇取了下來――“你們看!”
陳遊介和明胤倒也罷了,小八卻是口無遮攔:“你的臉怎麽了?!全黑了!”
“什麽?全黑了?”樓東來顧不得其他,一頭衝到了屋角的銅鏡邊。
隻見銅鏡中的少年,麵龐上已經猶如是被兜頭蓋臉的潑了一大碗墨汁一般,黑得幾乎看不清五官了!
“怎麽回事?今天早上明明還隻是塊黑斑的……”樓東來這下是真的急了。
隻是一塊黑斑倒也罷了,可是若是滿臉的黑色,他就要被人當作是昆侖奴了!那樣不光是他樓東來,整個樓家都會變成長安城最大的笑柄!
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樓東來咬咬牙:“陳老板,快幫我看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遊介竭力保持鎮定,因為他真的很想笑。
看到一直趾高氣揚花團錦簇的樓東來這麽吃癟的感覺,真的是可以連喝三杯酒,再仰天長笑三聲的樂子啊!
樓東來望著陳遊介憋笑憋得很辛苦的臉,終於大無畏地道:“你想笑就笑吧!”
在整個諦聽閣的曆史上都足以載入史冊的事件,陳遊介徹底毫無形象的爆笑出聲!
“哈哈哈哈……”高亢的笑聲從諦聽閣的深處傳到了街市上,驚起燕雀一片……
樓東來昂頭,反複告訴自己:現在,必須忍!
“這是咒。”陳遊介在一番施法後,終於肯定的下了結論。
“我不管什麽咒不咒的,你快給我解開啊!”樓東來控製不住地焦慮起來。
“所謂咒,必須找到施咒的那個人,才能完全的解開。否則,如果是強行破除他人的咒法,不知道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可是……那怎麽辦,我都沒法見人了好不好。”樓東來說著,有幾分自暴自棄的一屁股坐了下來,灌下了一大杯茶。
若是平時,陳遊介勢必要心疼自己的頂級新茶,不過看到樓東來這麽無精打采的樣子,他還是大度的原諒了他。
“也不是沒有辦法……”陳遊介不動聲色的拋出了誘餌。
“什麽辦法?”小黑魚樓東來迅速咬鉤。
“雖然想要立刻破除咒術是沒辦法,可是若是讓我給你施個障眼法,讓其他人看不出來你的膚色有異,還是沒有問題的。”陳遊介萬分誠懇。
這個法子……雖然不能立刻解決問題,可是勉強也可以解了燃眉之急,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好,那就快……”樓東來的話,被明胤驟然截住。
“那個障眼法,施展起來,很貴吧?”明胤的目光,直直的望向了陳遊介。
陳遊介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這個嘛……物有所值,樓公子你說是嗎?”
樓東來望望一臉奸笑的陳遊介,再看看一臉擔心的明胤。
從一早踏入諦聽閣求救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是過來給陳遊介這個奸商收拾的。可是,若不答應,他也實在是無計可施……
他垂首,終於大無畏地道:“你快施法吧!”
陳遊介微微一笑,隻見他指尖流轉過一抹絢麗的光華,仿佛是明媚的秋光突然在這室內回蕩了一瞬般,一個呼吸過後,明胤再看到的樓東來就已經回複了原本俊美白皙的麵龐。
“好了!”明胤驚喜。
小八卻搖搖頭:“沒什麽變化啊。”
“這種障眼法能混過凡人的雙眸,卻是無法迷惑龍?擁模?還有……”陳遊介正在解釋,就隻聽樓東來失望的聲音:“鏡子裏的我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啊!”
陳遊介麵不改色的接著道:“也無法對你自身起效。不過你本來就隻要能糊弄過別人就可以了,我這個障眼法還算是十足有效的!這麽方便厲害的法術,隻收你一兩金哦。”
樓東來此時已經如同鬥敗了的公雞,連跟陳遊介鬥嘴的幹勁都沒有了,他無精打采地解開荷包,掏出金子就往陳遊介手裏送。
突然,他警惕地縮回手:“你這個障眼法,能管多久?”
陳遊介笑得越發誠懇了:“一般的障眼法能管一個時辰就已經相當不錯,有些道行微末的家夥連一炷香的時間也糊弄不過去。不過我的道術可是最最正宗,能管足足十二個時辰!真真的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樓東來一個踉蹌,差點沒跌倒:“你是說……明天我還得過來再讓你施術,再給你一兩金?!”
陳遊介十分有誠意:“如果你一次付了十天的份,我給你打個八折。”
樓東來:“…………”
明胤覺得,樓東來幾乎是跌出諦聽閣的大門的。
目送著樓東來的牛車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明胤憂心忡忡地回到諦聽閣裏。隻聽得陳遊介悄聲低語:“這種古老的咒術……居然會重新現世,樓東來是沾染上什麽妖物了嗎?可是……明明沒有什麽妖氣……要不要明天去樓府一趟呢?”
明胤心中一喜,老板也不是徹底的奸商嘛,這不就是在關心樓東來嗎?
可是,陳遊介接下來的句子卻不失時機的鑽入了他的耳朵:“順便給樓家的夫人小姐們送些時新的釵環首飾去售賣,應該會是筆不錯的買賣哦……”
明胤默默的扭頭,指望陳老板大發慈悲,我真的是想多了……
次日,明胤捧著大大小小的首飾盒子跟在陳遊介身後邁入了樓府大宅。
雖然樓家家風一向簡素,可是夫人小姐們哪個能缺了時新的釵環首飾?是以,陳遊介的生意可以說是順風順水,足足的賺了一大票。
這導致當他走入樓東來那個簡樸得如同雪洞般的臥房的時候,心情依然是十分的好。
而此時的樓東來,卻是十分的……不好。
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小八就已經控製不住的驚呼出聲:“你全身……都變黑了!”
樓東來有氣無力的反駁:“隻是前胸後背還有胳膊,腿上沒有變黑……”
陳遊介毫不留情的斷言:“可是看這個情勢,也隻是時間問題。”
“那……可怎麽辦?”隨著那些黑斑在身體上蔓延的速度,樓東來反而從最開始的震驚中漸漸地回過神來,雖然心情還是鬱悶,卻沒有了一開始的驚懼和恐慌。
“如果我告訴你,這些黑斑僅僅隻是一種強烈的怨念而造成的咒,無法用任何方法強行拔除,隻能等施咒者的怨念慢慢消散,這些黑斑才能慢慢散去,你該如何呢?”陳遊介收起了全部的嬉笑之色,前所未有的嚴肅。
“障眼法……不能……”樓東來試著說。
“咒和障眼法會在你的身體上彼此衝擊,長期如此,對你的元神有損。”陳遊介的聲音緩慢而又清晰。他很清楚自己此時說出來的話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他想,他也許會眼睜睜的見證,那個長安最肆意囂張的少年就這樣一蹶不振,從此無聲無息的消失,從此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