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擘平瀾 7
這是比起腳下的大地的震撼更讓墨笙覺得心裏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的事實!簡直就好像,那一直籠罩著自己的那片天空……塌了!
那顆被陳遊介塞入的保命丹藥在墨笙的身體中迅速的發揮著作用,他隻覺得那些流失掉了的力量在不知不覺的恢複著,那些猙獰翻卷的傷口也在靜靜的停止了繼續流血。墨笙竭力讓自己不去多看陳遊介一眼,如果這顆丸藥陳遊介不是給了自己,而是留到現在他自己吞下的話,他的情景絕不會是現在這樣糟糕!
可是,他卻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他把所有的希望把生的希望把長安的希望,都交到了自己的肩上!我,不可以退縮!再一次的,握緊了手中的竹竿,墨笙徐徐的將胸中的濁氣吐出。而此時,玄澤也發現了,那些無處不在的黑色瘴氣,竟然不能侵入墨笙分毫,顯然,墨笙天賦異稟!
那時候,我究竟做了什麽呢?
墨笙竭力的回憶著,那時候他感應到了大地的脈動,然後,他將那股沉睡的力量引導而出,一舉擊潰了岩石巨人和毒蜂的雙重夾擊!可是現在,跟那時候的情景並不一樣啊。墨笙的心中,前所未有的焦急。可是,平時一直給他提示的那個死老頭,此時竟然還在昏迷!他,誰也無法依靠,他隻能靠自己!
如果是硬碰硬,以他現在的力量根本無法與玄澤為敵。可是如果什麽也不做的話……一切將變得更加無法收拾!因為墨笙已經看到了,在那潑天的雨霧中,濃黑的瘴氣在迫不及待的肆掠翻滾著,而玄澤則是好整以暇的注視著墨笙,那一份居高臨下的姿態,猶如在俯視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一定有辦法的!墨笙告訴自己。那時候藏劍密境裏的岩石巨人不是一樣如斯強大,不還是在那一瞬間就灰飛煙滅了嗎?墨笙握緊了手中的半截青竹,朝著玄澤的方向,走了過來。此時的玄澤,正高立在那裂縫邊,用滿不在乎的目光注視著那翻滾著瘴氣依然在隱隱搖撼的裂縫。身為術者的他,絲毫不用擔心地震這樣的天災,這對於整個長安來說屍橫遍野的滅頂之災,對他來說,卻不過是成就不世功業的小小血祭。根本不值得一提。
此時,手執烏金色神鼇劍的他,誌得意滿。對於墨笙靠近裂縫的行為,他並未立刻阻止。敗軍之將何以言勇?根本就用不著多在意!
他已經得到了絕世神劍,而這一場血祭也根本無法逆轉,就看看這個不入流的家夥,到底想做什麽呢?
墨笙走近了玄澤,他的動作一目了然:但求一戰!
陳遊介都未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你又能如何?玄澤冷笑,不自量力!
玄澤的劍鋒轉瞬就朝墨笙襲來!如果,是從前的墨笙,一定無法避開這一劍。可是,玄澤眼睜睜的看著眼前的少年仿佛是在虛空中突然擰動了身軀般,竟然堪堪避過?!這……是什麽樣的路數?!
玄澤眸光一凝,劍鋒更厲!
墨笙不再與他正麵對抗,誰都知道青竹是無法與那閃爍著華光的絕世神劍相對抗的。可是,他有他的辦法!在那一次次的劍鋒襲來,凶險萬分的時刻,墨笙想起了自己在歌舞坊裏學會的那種功夫,一次次的化險為夷堪堪避過。
漸漸的他仿佛感應到了,來自那烏黑鎏金的神劍之上,傳來的呼嘯之聲!
從醒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一直迷惑一件事――為什麽玄澤在神鼇神劍已經到手的現在,還不離開?而現在,他明白了,神劍的力量並未能全部恢複,還必須在這大地的震撼中不斷吸取力量才能使得神劍的力量全部聚攏!也就是說,這場地震能持續得這麽久,強度能如此驚人,跟玄澤的推波助瀾密切相關!
竟然是這樣?!墨笙隻覺得自己被暴雨打得冰涼的身軀上都燃燒起了熊熊的怒火!
可是,突然,他覺得自己似乎感應到了另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如此微弱,可是……卻也不容置疑。
墨笙的肩頭,終於還是被玄澤的利刃所傷,奔湧的鮮血潑濺在撕裂的大地上,深沉凝重。
而此時的墨笙,卻沒有慘叫,隻是近乎嘲諷的,輕輕一笑:“你以為,你得到的,真的是神鼇所化的神劍嗎?”
玄澤的視線從劍鋒上掠過,到這種時候了,這小子還以為能玩出什麽花樣嗎?
“這的確是神鼇之足變化的沒錯,可惜即使看起來再像神劍,即使已經擁有了神劍的外形和鋒銳,可是它還是不能算是一柄神劍。”墨笙肯定的將斷言緩緩吐出。
“哧!你是在說笑嗎?神鼇之足化作的神兵利刃,此時已經在大顯神威,你還要懷疑什麽?”玄澤幾乎是抑製不住的冷笑。
“這隻是神鼇被斬下螯足,長久以來被迫鎮壓在地底,不見天日之下,怨念的產物。”
“怎麽可能?你在胡說!”
“它,不是神劍,而是……魔劍。”墨笙靜悄悄的環視著周圍:“這地震、這暴雨還有這無數死去的人們還有這鋪天蓋地的瘴氣,就是明證!你得到的不是神劍,而是魔劍!讓天地傾覆,大地分崩的魔劍!就算這樣,你還是執意不肯罷手嗎?!”
玄澤的臉色,變了又變。他計劃是得到神鼇之足化作的神劍,成為天下玄門宗師。可是,這把劍竟然……雖然不願意相信,可是玄澤畢竟是受玄門正宗的教育多年,這生靈塗炭的景象,的確,無論怎麽看也不像是能平天下震山河的絕世神劍出世的景象。雖然口中依然不肯相信,可是在他的心中那第一絲動搖的裂痕,已經悄悄的崩開。
可是……就這樣罷手嗎?
不!
“就算是魔劍又如何?世上的人隻相信力量!無論這力量到底從何而來!”玄澤在沉吟之後,依然是一抹狂笑。
墨笙注視著狂笑中的玄澤,他的聲音驟然沉重:“你以為,魔劍肆掠的對象,不會有你嗎?”
玄澤突然覺得手中的感覺驟然有一絲異樣,當他低下頭看去的時候,卻差點驚叫出聲!因為他的手,竟然變成了烏青的色澤青筋虯突,指甲也變成了尖銳吐出的如同獸爪的猙獰形態!
墨笙靜悄悄的看著他:“手執魔劍,下場,自然是變成人魔。”
玄澤徹底愣住,他不敢相信會變成這樣:“怎麽可能?!我所有的步驟都沒錯,我怎麽可能會成魔?!”
“放手,現在還來得及!”墨笙已經有點不忍多看,那個彬彬有禮的貴公子,是怎麽會變成眼前的這個情景的?到底真是因為自己搶走了他的機緣,還是……在他那風雅從容的外皮之下,包裹著的原本就是如此狂妄和貪婪的靈魂?!
“成魔……哈哈哈……成魔?!”玄澤的狂叫聲不可遏製的高亢而起,直插雲霄!
“既然如此,就讓你做我成魔的第一個血祭吧!”玄澤的劍鋒急襲而來,墨笙沒有想到,到了此時此刻,他竟然依舊是執迷不悟!成魔的玄澤,將會失去身為人類的所有記憶和理性,他的結果,隻會是――萬劫不複!
在這一瞬的遲疑中,墨笙發現,自己已經被……打落深淵!他的身體,朝著那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縫中,跌落下去!
玄澤狂妄的大笑著,冷冽的凝視著那瘦小的身軀隻一瞬間就被那深邃的黑暗徹底吞沒了。而此時,他的整條手臂已經虯生出一片片的鱗甲。他知道,自己正在魔化!
此時的玄澤,已經不想回頭!
突然,他感覺到腳下的大地正再一次的震撼著。這種震撼不同於他用法陣催動而來的震動,而是另一種的震撼,就如同,有什麽東西正在這地表之下怒吼著,即將破土而出的震撼!
玄澤不自覺的後退了數步,他本能的覺察到,那震撼的源頭,正來自於這裂縫之下!
怎麽?難道神鼇之足化作的神劍,不止一柄?!
仿佛是在回應他的迷惑,一道無可比擬的光的洪流從那深邃不見底的地底直衝雲霄!仿佛是一條巨龍在夜空中矯夭而上!玄澤被這股力量震懾得控製不住的踉蹌後退,直到退出數十丈之後,他才看清了這難以想象的奇景!
那是一株巨大的竹子,它的長勢如此驚人,在玄澤注視他的這瞬息之間依然在勃勃生長著。它的枝葉在蔓延,它的光芒在流動。原本瓢潑而下的暴雨,被它的枝葉遮擋,原本大地洶湧的震撼,被它的根係凝聚。一株鋪天蓋地的光的巨竹正昂揚的搖曳在長安千瘡百孔的天地之間,灑落著猶如天際迸濺的無限光華!
有風吹過,那些光的竹葉如同得到了召喚的使者,紛紛揚揚的從那高高的枝頭落下,飄散在長安的夜空之中。
墨笙!玄澤看到了,是墨笙。
此時的他,正高高的輕盈的立在那巨竹的枝梢之上,此時的他,輕折下一截竹枝。當他輕輕揮動的時候,竹葉隨著他的動作,逆著潑天而來的暴雨,朝著長安城的四麵八方,飄搖而去!
隨著竹葉的四散飄搖,那些原本肆掠的黑色瘴氣猶如被一柄柄雪色的小劍割裂一般,慢慢消融。而墨笙手中的那柄剛才還烏黑鎏金的長劍,竟然也在一絲絲的消褪著光華!
怎麽會這樣?!
玄澤低頭看去,腳下的大地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徹底的寧靜下來。
地震,結束了!
怎麽會?!他的魔劍還尚未汲取完全部的血祭之力,一切怎麽會在這樣的時刻結束?!血祭一旦開始,一切即無可逆轉,怎麽會?!
玄澤的目光一凜,朝著那煥發著雪色光芒的巨大修竹就已經躍起。
墨笙居高臨下,一下就覺察了他的動作,他手中的竹枝一揮,一大片流光溢彩的竹葉就朝著玄澤飄去。
玄澤想用劍鋒將這些竹葉揮開,卻沒有想到,這些輕飄飄的竹葉並不像他想象中一樣來勢凶猛,而是宛如夏日裏和風漫卷而來的飄絮般,從容慵懶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劍上。
沒有感覺到一絲傷害的玄澤,睜大了雙眸。這種感覺,就如同之前他與墨笙戰鬥的時候一樣,他總是迂回閃避,不與他正麵對抗。而現在,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情形?
竹葉一片片的宛如是飄舞的飛絮般落在劍鋒上,原本沉重的劍,竟然開始漸漸在減輕著重量?那些烏金色的光澤在竹葉的侵染下一絲絲的消褪著,手中原本緊握著劍柄的實感也越來越淡……
怎麽回事?!你不是與我定下了契約,完成了血祭的神鼇魔劍嗎?!
玄澤心中驚疑不定,控製不住的怒吼。
漸漸的,在竹葉的包裹中,一個淡薄的身影漸漸的顯現出來。
這是個半透明的藍色身影,他臉頰上隱隱的鱗片和手指間的飛蹼都昭示著他原本水族的身份。他朝著竹稍之上的墨笙飛了過去,玄澤急忙跟了上去。
那個藍色的身影漂浮在墨笙麵前,唇角是一抹舒暢的笑意:“謝謝你,願意送我回家。”
墨笙點點頭,他的手臂輕揚間,一片竹葉已經化作了一片青碧色的飛舟,藍色的身影安然乘在飛舟之上,朝著遙遠的東方而去。
“你!”玄澤的話還未說完,他就看到了,手中的那柄魔劍,一片片的分崩離析,化作了齏粉。手裏,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玄澤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你做了什麽?!”玄澤的聲音已經開始沙啞。
墨笙撓撓頭,他其實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也沒有太明白。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他已經被長埋地下那麽久了,他想回家,他想回到東海。於是我就說,我可以幫他回去。”
“你解開了神鼇之足的怨念,所以魔劍消失了。”陳遊介揉著胸前,那曾經滿是傷痕的胸口,此時卻被竹葉的雪亮光華所籠罩著,在那光華之中有著治愈的力量。
陳遊介仰望著那遮天蔽日的雪亮修竹,輕歎一聲:“想不到,有生之年我還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以竹為祝,安撫天地。”
說著他扭頭望向墨笙:“時間差不多要到了吧?”
墨笙愣了愣,在他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腳下的巨竹突然宛如星辰碎裂般四散開來,化作了漫天飛舞的竹葉。這些竹葉飄舞在長安的上空,最後,飄飄搖搖的落在了地麵。原本被瘴氣侵染的大地,漸漸恢複了原本的色彩。隻是,那屍橫遍野房屋傾頹的景象,卻已經無可逆轉。
玄澤目瞪口呆的注視著麵前發生的一切。他想要衝過去,阻止墨笙,突然,一片從天而降的竹葉,落在了他的額頭。玄澤隻覺得眼前有碧綠的光華一閃,接著,他就已經失去了知覺。
他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個很久很久的夢,在夢裏,年幼的他仰望著師尊,心中發誓:我要做個最好的替天行道的術者,造福萬民!
一滴淚,悄悄的從他的眸中滑出,滴落在地。
啊啊啊!墨笙沒想到剛才還安如磐石的巨竹竟然會在一瞬間就分崩離析,手忙腳亂的落在地麵上。等到他安然落地,回首再望去的時候,剛才的巨竹仿佛隻是一瞬間的幻夢,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在已經彌合了的裂縫邊,正靜悄悄的躺著那半截青竹。
“一切,都是這個竹子的功勞?”墨笙不確定的問。
陳遊介搖頭:“一切都是你的功勞。不是你在裂縫之底,以全部靈力催生了青竹,用它的力量來彌合大地的嗎?”
“我隻是想到,竹子可以穩固水土,說不定也能……因為大地也想要平靜下來啊。它也不想要這麽肆掠暴戾的啊。”墨笙撓撓頭,肯定的說:“所以我就試試看。反正不試,那時候我也是個死了。嘿嘿嘿……”
陳遊介望天:把你想成生死關頭頓悟,以自身性命拯救長安萬民的無私聖者,我果然是想多了。
“這次我做得,還可以吧?”野猴子激動的望著陳遊介,滿心滿眼都是:“快表揚我!”的熱情。
陳遊介視而不見,搖搖頭:“看你被玄澤打得那種慘狀,還差點丟了性命!你不會成為什麽絕世的劍客了。”
“啊?!”墨笙的耳朵都要耷拉下來了。
陳遊介繼續板著麵孔:“因為你施展的,正是調伏之術。”
“調伏?”
“調伏邪念調伏惡業,讓人心清明,讓天地太平。這就是調伏。”陳遊介微笑:“你已經做得很好,讓大地平靜,讓神鼇之足放棄惡業回歸本心。”
墨笙懷疑的看著陳遊介:“我真的做了那麽多嗎?我隻是按照他們的希望做了而已。”
“能聽到它們最本源的初心,就是你身為調伏師最大的天賦。”陳遊介歎氣,真的不想這樣表揚這隻野猴子啊。可是想想自己的花園,那被野猴子翻過的泥巴種出來的花朵都比從前蓬勃茁壯了三倍不止的時候,他就該明白,野猴子的天賦,真的就在這裏。
“可是,我的劍,我的劍法其實也不錯的啊,我用歌舞坊的姑娘們交給我的功夫,還跟玄澤纏鬥了好久呢!”墨笙急忙反駁。
陳遊介繼續望天:“那個不是功夫,那個是劍器舞。”
啊啊啊?墨笙已經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陳遊介顯然十分有在人傷口上撒鹽的興趣:“所以說,你學得最好的所謂功夫,其實是劍器舞,不是什麽功夫也不是什麽劍法哦。”
墨笙已經被陳遊介拋過來的這“不是功夫”“不適合劍法”這幾塊巨石壓得都快要抬不起頭來了。
“你的確不會變成天下第一的劍客,可是你卻會變成長安絕無僅有的調伏師。調伏天地,安撫大地。”陳遊介的聲音,終於散去了嬉笑,染上了嚴肅的語調。
墨笙抬起頭,對著這位神秘莫測的前輩術者的目光。這一次,死老頭這幾個字,在他的喉間轉了又轉,卻終於沒有說出口。
望著滿目瘡痍的長安,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肆掠了整整一夜的大雨,漸漸的停了下來,長安終於迎來了地震後第一縷陽光。
可是,縈繞在陳遊介心中的疑惑卻並未全部散去:“到底是誰,將那原本絕不會現世的記錄神鼇之足會化作劍器的古卷,送到了玄澤麵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