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 章 明月歸 3
不光是外表變了，樓東來連聲音都驟然低沉下去。
“我父親說，這場瘟疫來得太突然，宮中派了多位太醫過來檢查，全都束手無策。”
“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今上就要去洛陽行宮了。說是避暑，其實是避疫。”
聽到這句，明胤一驚：“那就是說……”
樓東來點點頭：“最好的醫生和藥材都會被帶走，達官貴族們也會尾隨而去。長安……長安會就這樣……”
樓東來的聲音中，有一絲壓抑的哽咽。可他的目光中，卻飽含著怒火！
明胤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
“我怎麽可以任由他們就這樣丟下長安！如果這樣的話……長安就！”
如果皇帝就這樣避到洛陽，達官貴族們也紛紛離去，那麽，失去了天子庇佑的長安，會變成一座絕望中的死城！
“我知道！我會幫你一起想辦法！”這一刻，少年們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為了長安，他們必須要做點什麽！長安，不再是簡單的兩個字，而是他們腳下，被深愛著的這片土地！
剛走沒幾步，他們就遇到了孔爵。
此時的孔爵居然正被人朝身上砸爛菜葉子。那驕傲的碧綠眼眸的少年，正縮著脖子一路奔逃。而那些朝他身上砸菜葉子的人們還呼喝著：“就是你們這些綠眼睛的妖怪把瘟疫帶來的！”
明胤顧不上詫異，趕緊一把拖著孔爵鑽進一條僻靜的巷子，這才算是躲開了那些人的攻擊。
“怎麽會這樣？”樓東來忙問。
孔爵抖抖身上亂七八糟的雜物：“不知道是誰造謠說瘟疫是我們迦畢試使團帶來的，然後我就被攻擊了……”
“瘟疫一起，就人心浮動，什麽謠言都出來了。可是朝廷又拿不出有效的辦法來治理……”樓東來一臉歉意：“讓你受罪了。”
孔爵笑笑，渾不在意：“別看我現在幹幹淨淨的，其實我們使團一路過來的時候，幾天幾夜不洗澡的時候多得是。現在身上的味道，其實比那時候的，已經好多了啦。”
“那些太醫，平時總把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到了這種時候就一個個束手無策！”樓東來說著就冒火了。
孔爵搖搖頭：“不是太醫的錯，這不是天災，是人禍。”
“人禍？”
“有人為了自己的目的，故意引發了這場瘟疫。”孔爵沉思：“我想，我們隻要從瘟疫的源頭調查起，就一定會有所發現。”
“瘟疫的源頭？”樓東來思索：“那就去查看看瘟疫到底是最先從哪家開始爆發的。”
“對！”
樓東來霎時就顯出了他指揮決斷的一麵：“這幾日許多人家都會把生病的人移往城外，也常常雇傭力夫幫忙遷移病人。我們扮作力夫各處去打聽，應該就能聽到一些消息。”
“嗯。”孔爵點點頭，顯然對樓東來的計劃沒有異議：“哼，想讓我們迦畢試使團背黑鍋，沒那麽容易！”
“老板說這幾天諦聽閣沒有生意，隨我幹什麽去。”朋友們都這麽積極，明胤又怎麽會置身事外。
“好……不過，有件事得準備準備……”樓東來拖長了聲調，一下撲到明胤和孔爵身前，伸出雙手三下五除二，就把把明胤和孔爵的頭發都弄得亂蓬蓬的，這才滿意的一笑：“很好，這樣就像是長安街上賣力氣混飯的野小子了。”
明胤和孔爵：“……”你這樣真的不是趁機捉弄我們嗎？
可是，無論多麽緊張壓抑的時候，隻要看到樓東來的笑臉，似乎再大的困難，也變得沒有那麽困難了。他就像是長安，即使身處危機之中，依然不放棄希望。
從城東到城西，從城南到城北。饒是三人平時也算體力不俗，可在這一趟趟的幫忙拉車送病人出城的過程中，依然是累得苦不堪言。還好，力夫們為了排遣路上的辛勞，都會不自覺的聊上幾句。就這樣，他們終於探查出了有用的消息！
最先爆發瘟疫的，是平康坊的張府。
然後就是廢王府那一帶。
這是所有力夫們眾口一詞的答案。
樓東來揉了揉肩膀，總覺得這兩個地方似曾相識。明胤也覺得這兩個地方怎麽越聽越熟悉。
孔爵拍拍身上滿身的塵土，啞聲道：“我今天實在是累了，就不陪兩位了，我先回去洗洗了。”
他剛一轉身，樓東來就覺得一道閃電從自己的腦海中劈過，頓時一片清明！
“孔爵你站住！”
孔爵的身影陡然一僵。
“我記得，那兩個地方，都是有過遇仙傳說的地方。也就是你尋找過你的朋友琥珀的地方。”樓東來說著，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去，牢牢的禁錮住孔爵的胳膊。
“我……”孔爵的視線躲躲閃閃，始終不敢跟樓東來對上。
“說！長安的瘟疫是不是你搞的鬼！”樓東來盯緊了孔爵，目光中有火焰在翻騰！
“我……這個……”孔爵張了張嘴，卻始終說不出半句解釋的話來。
樓東來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揚起拳頭，就朝孔爵的麵門揮去！
“不！”明胤牢牢的拽住了他的胳膊。
“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明胤護在了孔爵身前：“如果真的是孔爵做的，他用得著這麽費力的跟我們一起調查嗎？”
“他這是掩人耳目！正好窺伺我們的調查進展！”樓東來越說越怒。
明胤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可當他將目光投向孔爵的時候，一個念頭驟然躍入了他的腦海。
“是有人要你這麽做的吧？他們是不是告訴你，這樣就告訴你琥珀的下落？”
孔爵愣住：“這……”在這片刻的猶豫之後，他慌慌張張的使勁搖著頭：“不！我什麽都不知道！”
樓東來隻覺得自己的拳頭已經都要爆裂了，長安都陷入到了如此險境中，明胤居然還要護著這個罪魁禍首的家夥？！當初自己是怎麽看走了眼，居然還把孔爵當了朋友，還請他喝酒的？！
而明胤，卻已經從剛才孔爵瞬間的反應裏，窺探到了通往真相的那一條隱秘的幽徑。
“如果有一天，小八突然失蹤了。而有人說能告訴我他的下落，那無論那個人提出什麽樣的條件，我想我都會去做。”明胤的話，徐徐道來，有一種滌蕩心靈的沉靜。
“所以，我不會指責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明胤袖中的小八聽到自己的名字，鑽了出來，他亮晶晶的金色雙眸，和明胤的黑色雙眸一起，牢牢的盯住了孔爵。這目光中，沒有憤怒和質問。
到底是千千萬萬人的性命重要，還是對自己有著特別存在意義的那個人重要，這個問題，沒有人可以給出正確答案。
因為，無論如何，我希望，他可以活下去。
孔爵的淚水，在一瞬間滴落。
“聆音說，她知道琥珀的下落，隻要我幫她脫困，她就告訴我。否則……我永遠也找不到琥珀……”
“聆音？”
“聆音是上清珠裏孕育的寶珠精靈。五十年前，上清珠作為三大寶珠之一，從迦畢試國被送到了長安城，從此就閉鎖深宮中，不見天日。所有來自迦畢試國的寶物，力量的源頭都來自迦畢試國，一旦離開故土太久，力量就會漸漸湮滅。”
“所以這個什麽聆音就要你引起長安的瘟疫？！”樓東來可沒有那麽多傷感，他氣衝衝繼續質問。
孔爵也急了：“不是這樣的！她說她被閉鎖在深宮中多年，如果不是那天我澆奠的明月歸的酒香再度喚醒了她，她幾乎就要從此沉睡湮滅了。所以她想要積蓄力量，一舉衝出皇宮。”
“她派手下的仙鶴清音交給我那些羽毛，讓我為她尋找到皇宮結界最薄弱的地方，以及出宮後回去的方向，為她做出引路的道標。這樣她才能順利的脫身。”
樓東來想起來，那天自己撿到的羽毛，頓時豁然：“原來那天我在宮門撿到的羽毛就是你落下的啊。”還有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是，那時候他依稀看到孔爵身畔有什麽一閃而過，現在想來，應該就是他在與那仙鶴交接羽毛了。
“既然你也撿到了羽毛，就知道我沒騙你了吧！”孔爵顯然是深恨別人誤會他，此時白皙的臉龐都漲紅了。
羽毛……明胤還記得，那時候樓東來想拿出羽毛給陳遊介看，卻發現羽毛化作了齏粉。陳遊介隨即將齏粉用符咒收攏起來，封印成了晶珠的模樣。現在想來，陳遊介那時候就已經覺察到了某些端倪，隻不過，就算睿智如他，也不可能洞悉全部的來龍去脈。所以他那時候才會說“但願這東西，真的就隻有這一個而已。”
望向樓東來，顯然他也記起了同樣的往事。
事情的脈絡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樓東來沉思著：“也就是說：聆音號稱知道琥珀的下落，並且要求你助她從皇宮脫困。”
明胤看一眼孔爵，接著道：“你於是夜半在長安城上空盤旋，找到了最適宜的路線，並且丟下羽毛作為道標。”
孔爵點點頭：“就是這樣的。”
樓東來恨恨的一錘身畔的牆壁：“而這些所謂道標的羽毛，其實卻是散播疫病的種子！”
孔爵瞪大了雙眼，顯然對這結論難以置信：“聆音……聆音不會做這麽可怕的事情的，這裏麵應該有什麽誤會。”
“你也許會選擇相信聆音，我卻隻選擇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樓東來瞪著孔爵，孔爵也毫不退縮的瞪了回去！
“想要知道羽毛與瘟疫爆發之事有沒有關聯，隻要去請陳老板驗證一下，不就什麽都清楚了？”明胤急忙打圓場。
諦聽閣。
“判斷羽毛是否是疫病的種子？”陳遊介心中自然早有答案。不過，眼前的三位少年，要的都是眼見為實。
陳遊介帶著他們來到了中庭。此時庭院中一株海棠樹開得正好，粉嫩的花朵在枝頭吐露著芬芳。
陳遊介的指尖微動，隻見那被符咒包裹的晶珠仿佛是被看不見的手指抽離了小小的一粒。飛落在了那株海棠樹上。
仿佛是季節在驟然轉換，屬於海棠盛放的時間戛然而止！
這株剛才還肆意嬌豔的海棠花，霎時就開始枯萎凋零。不光是花朵，就連葉片也如同飛雪般一片片的掉落。
“啊……海棠！”明胤失聲。
陳遊介反掌，打過去一團綠色的氣息，總算護住了海棠花，讓它不再凋零。可是此時的海棠，已經與片刻之前嬌豔盛放的樣子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不是疫病，這是詭秘的攝生法術。”鐵證在旁，陳遊介的話語也格外篤定。
“老板，你有辦法嗎？”在聽到法術兩個字的時候開始，明胤就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到了陳遊介的身上。
“這術法並不是來自本國，與我尋常對付的法術截然不同。我若多費些時日自然也能破解，可是……長安卻等不了那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