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明月歸 2
這走著走著，他的腳步不知不覺的就慢了下來。
就連樓東來興致高昂的話語，也似乎越飄越遠。
突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氣驟然掠過耳畔。
此時他們正經過的，是一片廣闊的宅邸。隻不過，這個當初恢宏的皇室宗親的宅院，早已經因為主人的謀逆而變作了一片廢園。不知道是因為避忌或者別的什麽緣故，今上並沒有將這宅邸重新賜予哪位宗親，而是任由它成為這繁華長安中凋敝的一角，引人感歎唏噓。
而那陣讓明胤一個激靈頓時清醒的涼風，就是從這廢園中吹來。
明胤控製不住的縮了縮脖子：“好涼，我們快些走吧？”
“你冷嗎？我把外袍脫下來給你披上吧。”樓東來說著已經開始解起了衣帶。
明胤急忙擺擺手：“不是冷，是覺得這裏……”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一個巨大的身軀刹那間就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
來不及細細分辯這到底是什麽，屬於危機的那根神經瞬間繃緊，他扯著樓東來就跑了起來！
原本正在解著衣帶的樓東來猝不及防，差點跌倒。他的不滿在看到了身後急襲而來的巨大身軀後，也立刻化作了狂奔的動力！
風，在耳畔疾馳而過。鼻端那屬於妖怪渾濁腥臭的氣息在一寸寸逼近。可是……明胤發現，在躲避妖怪這件事上，他們的運氣，真的不太好。
因為，拖著樓東來一陣慌不擇路的亂跑中，他們居然衝入了一條死巷子！
“我……”明胤真的有點抱歉。
“這種時候誰都沒工夫認路。”樓東來居然一句怨言也沒有，就掏出了懷中的彈弓。“就讓你見識一下我長安金弓小霸王的風采吧！”
“你……”明胤的話還沒說完，袖口處小八早已經疾馳而出。極有氣勢的躬身怒瞪著那正在濃墨般夜色中逼近的混沌身影。
“我們擋住，你快逃！”樓東來發話。
明胤咬牙：“你們這一個彈弓上陣，一個身長不足三尺，真以為我沒有看出來嗎？這妖怪身形巨大，憑你們兩個……？！”
“閉嘴！”樓東來的神情突然一變。明胤正要發火，卻見樓東來居然在這妖怪即將襲來的危機時刻，垂眸凝神，側耳靜聽。
明胤一愣，隨即，他也聽到了，那是一聲清越的鳴叫聲。
仿佛是某種看不見的開關被打開了，那鳴叫聲變得越來越清晰，一聲、兩聲、三聲！
而在這無月無星的夜晚，正在濃雲中綻放出月華般光芒的――是仙鶴上仙人的輕盈身姿！
仙人手掌翻轉間，一道絢麗的華光劈下！
剛才還不可一世咆哮無忌的妖怪霎時就畏縮了身形！
那宛如是無數藤葛和汙穢糾集而成幾乎分辨不出哪裏是頭，哪裏是軀幹的妖怪顫抖著，發出夜梟般淒厲的慘叫聲，赤紅的眼眸恐懼的收縮。
太好了！不光看到了仙人，仙人還出手救助他！樓東來雙眸閃亮，哼，誰說他沒有仙緣的，這就是證明啊！
不過，那妖孽顯然隻是被仙人的華光逼退，並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
它佝僂著身軀，依然口中嗚嗚做響，顯然是在蓄勢。
“你這汙穢之物冥頑不靈，就讓我送你一程！”仙人駕馭著仙鶴降下些許，正當他手中意欲再度劈出光華的時候，那妖怪剛才還畏縮蜷曲的身形陡然暴漲，朝著仙人坐下的仙鶴就急襲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金光閃過，正中那妖怪的眼角！
雖然妖怪渾身遍布著渾濁的泥水汙垢，可是眼角處卻依然是脆弱不堪。此時驟然遭受如此一擊，它霎時痛呼慘叫，翻滾著身軀就縮回到了夜色中。隻留下滿地流淌的汙水和空氣中隱隱的臭氣。
妖怪被打退，照理說仙人也會立刻飄然而去，可是讓明胤沒有料到的是，這仙鶴居然落在了簷角。仙人也從仙鶴上躍下，端立在那鬥拱之上。
“孔……孔爵！”樓東來眨了眨眼睛，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那個從仙鶴上翩然而降，正在臨風獨立的人，居然是……孔爵？！
孔爵比他們還驚訝：“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回答他的，是樓東來豁然開朗的大笑聲：“你就快下來吧！比起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才是一段能說得更長的故事吧？”
孔爵從鬥拱上輕盈的躍下，揚手間仙鶴已經化作了符紙消失。
碧綠眼眸的少年丟開了他那些仙風道骨的脫俗神采，笑意彌漫在他的眉間：“要我說的話，沒有好酒我可是不會說的哦……”
回答他的，是樓東來幹脆利落撲過去圈住他脖子的動作。
“想喝酒，怎麽會難得倒我呢？”
明胤揉一揉額角，總覺得，這一場午夜尋仙之旅，在經曆了妖怪襲擊這一波折後，朝著難以控製的方向，正狂奔而去。
可是……我不想喝酒啊，我想回去睡覺啊！我明天還要去看店啊！
隻可惜，明胤的腹誹聲音再響亮，也沒有人聽見。
“你是孔雀？！”雖然明胤他們已經不止一次的見識過妖怪，可是這樣堂而皇之的混入使團來訪異國的妖怪，他們還真的是頭一次見識。
孔爵昂首挺胸：“我們孔雀一族在迦畢試國可是人人敬仰的神鳥，我就是守護使團的祥瑞，他們知道了高興都來不及呢。”
話雖然這樣說，可明胤還是很難想象眼前的翩翩少年孔爵變成一隻孔雀的模樣。
“你特地化作人形加入迦畢試國使團，是為了尋找你的龍族朋友琥珀？”
樓東來關注的重點顯然截然不同。
孔爵點點頭：“那時候我一覺醒來，竟發現最大的那根尾翎居然不見了。我睡覺最警覺，除了最親近的朋友龍族的琥珀，其他人靠近我都會立刻警覺。我認定，能在那種情況下取走我翎羽的隻會是他。”
即使已經知道他是孔雀化形，可就這樣聽到他神色自若的說起翎羽，還是讓樓東來和明胤都覺得有幾分不自然。隻有小八睜大了亮晶晶的雙眸，雖然忍耐著沒有開口，可是顯然對孔雀少年所訴說的這段他與龍族琥珀的往事十分有興趣。
孔爵低下頭，言語中有揮之不去的懊惱：“其實以往我們嬉鬧的時候，彼此弄掉幾根羽毛或鱗片也是常有的事情，大家都不會往心裏去。可那次他就是怎麽都不肯承認。我也火了。對於我們孔雀族來說，尋常羽毛雖然容易蓄養，可最正中的那根尾翎卻是及其難得。我那時候氣昏了頭，居然用孔雀翎火去攻擊他，然後也不管他傷勢如何，就這樣掉頭飛走了。”
“等到我再回頭去找他，卻怎麽也找不到了。我這才想起來，琥珀從來不曾對我說謊。他說沒有，那就肯定是真的沒有。”
孔爵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乎難以聽清。他一定很懊悔吧。
可是他還是說出來了，那塵封在心底裏五十年的往事。
明胤相信，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想找到琥珀，向他說一聲：“對不起，錯怪你了。”
朋友之間，最難得的就是信任。而這樣難得的信任，卻也是需要細心嗬護的，憤怒和猜忌，迷惑了原本能看透真實的雙眼。
“那之後你就再沒有看到過琥珀？”明胤竭力驅散這股寂寥。小八也飛到孔爵身畔，發出了清脆的龍吟聲。
望著小八青翠的身影，孔爵的目光中漸漸凝聚起了希望的光芒，他的聲音再度響起。
“等到我氣消了，想再去找他的時候，卻聽龍池裏其他的龍族告訴我，琥珀走了。他聽從我的話，走得遠遠的了。”
“呃？”明胤不解。
“那天我以為他偷取了我的翎羽，一氣之下叫他走！走得遠遠的，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其實那時候我隻是說的氣話，我沒想到他居然那麽傻，居然真的就這樣走了……”
“後來我多方打聽，才知道琥珀到了大唐。”
“那你怎麽不早點來找他？”樓東來是個急性子，他就真不明白找個人至於要拖五十年這麽久嗎？
“我必須完成我的修行才可以離開，否則一旦離開我力量的本源――迦畢試的土地，力量就會漸漸衰弱下去。尋找琥珀的行程不知道會有多長，我不能太過冒失。”孔爵咬著牙：“我拚命加緊修行，才終於趕上了這次使團出行的機會。”
“好！”樓東來慷慨的一拍桌子：“你的朋友琥珀長什麽樣？我來幫你找他！”
孔爵雙眸一亮：“琥珀是紅色鱗片的龍，從小就長得與眾不同。在離開迦畢試國的時候他還沒有化形成功。現在……應該也還是龍形吧。”
“既然是龍，那就容易了。長安說得上的大湖泊沒有幾個，我們挨個找過來就好了！”樓東來說著，已經開始摩拳擦掌。
孔爵看著他這樣興衝衝的，頓時連眉宇間鬱結的憂色都散去不少。
“你這樣駕著符紙化作的仙鶴四處飛翔，就是為了尋找琥珀的蹤跡嗎？”明胤覺得自己好像有一點明白了。
孔爵愣了愣，繼而急忙點點頭：“是啊，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也對，你要是用孔雀的模樣飛，說不定會鬧得人心不安。孔雀稀有，見過的人不多，要是有人錯認，把你這個祥瑞當做妖孽就糟了。”有個當長安府尹的爹，樓東來想事情總是會不自覺的跑到‘長安安全’的路線上去。
拍著孔爵的肩膀，樓東來吆喝著說一定會幫他找到失散多年的故友。
樓東來意氣風發的聲音和孔爵帶著異國口音的聲音異常和諧的混合在了一起。
可是明胤卻總是覺得，一切真的那麽簡單嗎？
迦畢試使團帶來的異國風情，千秋節絢爛的歌舞升平，仿佛在一夜之間都被另一種東西取代了。
街市上突然蕭條得可怕。不要說來往的商人，就連小兒的啼哭和犬吠都變得稀少。
雖然朝堂之上還是一派平靜，可是誰都知道，此時正無聲無息的籠罩在長安上空的，是一場――瘟疫！
最開始是雞鴨，接著是接觸過雞鴨的人們，再後來就是人們成片的陷入到人事不省的昏迷當中，從此漸漸衰弱而亡。
沒有人知道這一場從天而降的瘟疫是從何處開始萌發的。人們隻知道，一夜之間，一切都開始變得截然不同。
明胤看到樓東來的時候，真是吃了一驚。他眨巴眨巴眼睛，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這個素衣打扮的少年居然是那個平時衣袍炫目的樓東來。
樓東來一看到他，就立刻丟過來一方布巾：“快把口鼻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