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明月歸 1
每年到了陛下的千秋節，都會是整個長安最為激動的時刻。而今年，這樣的激動之中卻又增加一份特別的驚喜。
因為路途遙遠加上國中變亂，已經五十年不曾來朝賀的迦畢試國使團，終於又再度來到了長安。為久居深宮的帝王，送上了來自遙遠古國的敬意。
當迦畢試國使團的人們赫赫揚揚地走過長安大街的時候，就已經不動聲色的點燃了長安對於異族的全部想象和熱情。一時間，長安各處都在議論著使團輕薄的衣物，還有舞姬們別出心裁的首飾。
隻不過，這難得一見的異國風情，對於陳遊介來說，卻是他將之前購入的各色西域首飾和器物出手的大好時機。長安此時刮的就是這一股異國風情！不趁機賺上一筆，可不是他的作風。
就這樣，當樓東來興衝衝地邀請明胤跟他一起列席太極宮夜宴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明胤忙得腳不沾地的景象了。
“你回來講給我聽，也是一樣的！”明胤抽空對樓東來說。
雖然沒有好友的同行，飲宴的歡樂似乎也減褪了幾分，可是聽到好朋友如此的囑托，樓東來還是忙不迭的點點頭跑走了。
太極宮是今上用來宴請使臣時才會使用的殿閣。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雍容氣氛。
身為名震長安的貴公子，樓東來見多識廣。迦畢試舞蹈和那一件件被展示出來的珍寶，都沒有引起他太多的興趣。
直到一道菜被呈上來的時候，他才從那特殊的香氣中感覺到了一絲好奇。
原本，樓東來以為那是菜，可等到宮女揭開蓋子的時候，他才赫然發現，這是一杯酒。一杯色澤金黃的酒！那清澈的色澤加上撲麵而來的醇香，頓時讓人明白，這杯酒為何要這樣特地蓋起。
若是這濃厚的醇香因為往返運送而減去了，無論是誰，都會扼腕歎息的。
隻聽皇後在上首道：“此酒正是迦畢試國所貢，名叫明月歸。意思乃是祈禱遊子能返回家鄉的祝福之酒。滿飲此杯，祝福遠來的使者們能夠平安返回祖國，帶去大唐的問候。”
世間難得的美酒，再加上皇後的祝禱，一時間眾人紛紛應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樓東來並不嗜酒，此時卻是舍不得將酒液一口吞下，隻慢慢品嚐起來。隻覺得酒味果真如那名字一般，起初如同風光霽月，而後又有一股苦澀一絲絲緩緩彌漫，那正是遊子思鄉的無奈氣息啊。
他向來大大咧咧，此時也不禁被這杯中物勾起了絲絲愁緒。
抬眸望去，卻隻見如他一般坐在下首角落裏的一個少年，居然低頭喃喃數語後，將杯中酒液澆在了地上。
這是在……祭奠？樓東來皺了皺眉。無論你是什麽理由，這種歡宴之時，在異國的殿宇中做這樣的事情，都實在是太失禮了吧。
此時他已經從那少年的服飾上看出，他正是迦畢試使團的一員。
少年垂眸盯著那地上的酒液低聲喃喃，待到抬頭的時候，一眼就對上了早就盯著他的樓東來。
原本還鎮定自若的少年頓時一驚，差點沒縮到帷幕後麵去。
哈哈哈……剛才怎麽沒發現這麽有趣的人呢？樓東來的審視更加肆無顧忌了。
這少年長著一頭柔順的卷發呢，還有眼睛，居然是碧綠的。膚色……也好像比普通人白皙多了。
怎麽辦，好想揉一揉他的卷毛兒。
樓東來的注意力，很快就從‘他為什麽會在宴會上祭奠’，變成了，‘好可愛的異國少年！’
“在下長安府尹之子樓東來。”樓東來說著，還施了個標準的拱手禮。
碧綠眼睛的少年顯然一時間還沒有習慣長安的這一套交際方式，在愣了半晌後，才慌慌張張的道：“我叫孔爵。”
待到歡宴結束的時候，樓東來與孔爵已經相談甚歡。來自異國的豁達，與長安的熱情居然意外的合拍。
宮門口，望著孔爵告別而去的身影，樓東來突然發現在晦暗的宮牆陰影中，仿佛有什麽正在散發著隱約的光華。
樓東來撿起它，驚訝的發現，這……居然是一根白鶴的羽毛。
“你參加迦畢試國使團來朝的宴會，就隻記得喝了杯酒，撿到了一根羽毛？”陳遊介一臉的‘居然指望你，我果然是想多了’的表情。原本他還暗自盤算能不能從樓東來的口中得知一點迦畢試國香料製作和金銀器鍛造的秘辛。
“誰說我就隻有這麽點收獲？！我還認識了使團裏的人，他叫孔爵！而且那根羽毛可不一般，能在黑暗中散發光芒呢！”樓東來說著就朝袖袋裏摸了起來。可是東摸西摸了好半天，就是沒有摸出他說的那根神奇的羽毛來。
陳遊介哼一聲：“弄丟了吧？”
樓東來急忙反駁：“怎麽會？明明就在我袖袋裏。”
陳遊介擺出寬宏大量的風度：“沒關係，你弄丟東西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們早就習慣了。你說是吧？明胤？”
明胤頓時為難，這話可要他怎麽回答？
樓東來也急了，居然“撕拉”一聲，居然生生將袖袋給撕了下來，掏了個底朝天！
在他這粗暴突兀的動作間，一些細微的粉末驟然揚起！
陳遊介的符咒已經瞬間出手！
那原本正如同煙火般四散開來的粉塵驟然被飛速旋轉的符咒全部裹挾到了一處。符咒的轉動隨著粉塵的收攏漸漸的慢了下來。當符咒最終落在陳遊介的手心裏的時候，眾人看到的，就是一個極小的宛如晶珠般的物件了。
“這是什麽？”樓東來愣了愣神。
輕撫著手中被符咒包裹的晶珠，陳遊介別有深意的微微一笑。
“但願這東西，真的就隻有這一個而已。”
這話聽得明胤和樓東來都莫名其妙，可陳遊介卻再也不肯多吐露一個字了。
這位陳老板的壞習慣之一就是，當他不打算開口的時候，你怎麽問，都無濟於事。
午夜。
“說了不要喝那麽多酒……你們兩個非……要喝……”明胤攙扶著樓東來，腳步踉蹌差點跌倒。
今天他與樓東來一起去找孔爵玩，太過盡興的後果就是，好容易將孔爵送回鴻臚客館，這邊樓東來卻醉得快走不動路了。
樓東來雖然醉了，可聲音是一點沒低下去：“酒就是要這種時候喝的啊！孔爵你說是嗎？”
明胤沒好氣的搖搖頭：“你真是醉了，我們剛送他回去了啊。”
樓東來頓時大笑：“我才沒醉。哼，要說酒量好，長安誰能跟我比啊！”說話間，他打出個酒嗝，朝地上栽去。
明胤急忙扶住樓東來。可心裏禁不住暗暗叫苦。要是樓東來真的昏睡過去，他可沒法把這個大塊頭扛回諦聽閣去。更何況，剛才他抵擋不住樓東來和孔爵的連番勸酒，也喝了不少。明胤昂起頭，竭力想從這清涼的夜風中汲取一絲清醒。
突然，他發現夜空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散發著光芒？
明胤竭力睜開了朦朧的醉眼，集中著視線。他的呼吸，在看清眼前的一刹，驟然凝滯！
夜空中，一隻碩大的仙鶴上居然端立著一位衣袂翩然的仙人！
不要問明胤為什麽一眼就認定那是仙人。那廣袖飄逸的姿態，淩駕在仙鶴上的人物，怎麽會不是仙人？
“仙人！”明胤情不自禁的振臂揮舞，呼喚出聲！
原本一直蜷在他袖中的小八聽到這一聲，頓時一個激靈就朝那雲天之上的仙人直衝而去！
“呃？！”明胤還沒反應過來，小八已經衝到了仙鶴身畔。仙鶴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華光，可是小八身上流轉的青色光華居然也毫不遜色，兩道光華在夜色中交相輝映。明胤一時間竟看愣住了。
剛才還鎮定自若飛翔的仙鶴，頓時就驚得長嘯一聲，瞬間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小八顯然還沒鬧明白自己究竟幹了什麽，在半空中若有所失的轉悠了一圈，這才下來。
原本正準備教訓它兩句的明胤，在看到它滿眼的蚊香圈圈和吐息中翻滾的酒氣，就知道這家夥也沒少偷喝酒。
也罷也罷，隻可惜這麽美的一場夜遇仙人的奇遇，到最後居然是這麽個情形，真是可惜了……
次日晨，在長安的大街小巷裏，激起了最大熱情的談資，正是“平康坊張府遇仙記”。
原來，不止是自己，還有其他的人也看到了那仙鶴上的仙人。那不是昨夜醉後的綺想，而是真實嗎？
在滿街沸騰的議論中，陳遊介關注的，永遠與眾不同：“我隻是聽說，張府的人撿到了仙人的仙鶴飄落的鶴羽，那羽毛半夜還會散發光芒呢。”
“這意味著什麽呢？”明胤霎時想起那天樓東來帶來的羽毛。
回答他的，是陳遊介高深莫測的笑容。
“啊啊啊？那天晚上有仙人出現？還就在我醉倒後……真是太可惜了！你怎麽不叫醒我啊！”樓東來頓時急得哇哇大叫。
明胤哭笑不得：“那時候你不光是叫不醒，就算小八咬你一口，你也醒不了。”
想到那天自己確實是生生醉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樓東來也隻得不甘心的閉嘴了。
陳遊介輕哼：“有那麽可惜嗎？說不定是不入流的術士在裝神弄鬼。”
“才不是呢！”樓東來豎起眉毛：“沒聽滿街的人都說那仙人飄逸出塵俊美非凡嗎？”
“這種胡話你也信？！三更半夜的，又是從下朝上看，能看清楚那隻鶴是白色的就不錯了，什麽仙人的姿容，隻怕連仙人的鞋底他們也沒看清過。”陳遊介說著，還風度翩然的揮舞著他的折扇。顯然，他在用行動向樓東來證明：“要說風度翩翩有仙人的風采，那肯定就是我！”
隻可惜，樓東來是絕不會認同的。
“哼，我今天晚上不睡覺了，就去等著仙人出現去！”
一聽他這話，明胤急忙提醒：“仙人都是驚鴻一瞥的，哪裏就會天天點卯一樣出現？”
“是啊，有人沒有仙緣，就算仙人天天在他麵前過，他也是有眼不識的。”
樓東來氣咻咻的反駁：“那你就等著瞧！”
入夜，原本熙熙攘攘的坊市變得前所未有的安靜。
樓東來興衝衝的在街市間行走著，還時不時的抬頭仰望。
明胤打了個哈欠，沒精打采的跟上他的腳步。
無論如何也不放心好友就這樣打著“追尋仙蹤”的旗號獨自夜遊，明胤也隻有舍命陪君子了。不過比起已經補好了覺的樓東來，他可實在是沒有那麽好的精神。要知道，他白天可是在店裏忙活了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