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頭發
“她不該引你來。”那個聲音淡淡緩緩,透出一絲惋惜,“女人是最自私的,尤其美貌女人……男人為她死是理所應當,她卻永遠不會為男人犧牲。但世上總有你這種蠢人,甘心被利用。”
吳辛喉嚨發梗,嘴唇麻木,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有急促喘息聲,令他似一隻被縛的獸。
“不甘心嗎。”那聲音笑了笑,“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不打開頭罩,什麽也別看,讓我替你注射,忘記這一切,回家去;要麽打開頭罩,現在就能看見她,你也留下來陪她。選哪個?”
“唔……”吳辛掙紮,極力想說“二”卻發不出聲。
“你說什麽,大聲點。”那人笑得愉悅。
吳辛極力抬起兩根手指。
那人笑聲止歇,良久無人應答,隻有黑暗和沉寂。
吳辛死命的抬起手指,唯恐他看不到。
卻聽喀的一聲,這聲響就在跟前,離他極近的地方。
隨後有機械緩緩轉動的聲音,一股怪異的寒意撲麵而來。
一絲光亮侵入。
黑暗被刀鋒劃開細縫,漸漸擴大,頭罩應聲開啟。
吳辛眯起眼稍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並不是冷,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令他渾身繃緊。
粉色,是浪漫可愛的少女之色。
他從未見過眼前這樣美麗的粉色,也從不知道,粉色會令人如此恐懼。
彌漫眼前的,是一片妖異的粉色霧氣。
在空中浮動的粉霧,隱約薄透,似虛無又似有形的實體,兀自伸縮起伏,自身彷佛已擁有了生命。它們大團大團湧過來,離吳辛不到兩步距離,幾乎隨時會湧上來將他吞噬。
但一層玻璃擋在他麵前,阻住了粉霧。
吳辛的臉卻依然在瞬間死白,瞳孔急劇放大,震駭的表情幾乎扭曲他整張臉。
因為他已看見,那層彌漫的粉霧之中,玻璃之後,躺著一個沉睡中的美人。
濃濃淡淡的粉霧籠罩著她身體臉龐,在她雪白耀眼的胴體上遊移聚散。
她周身赤裸,除了纏繞在手足腕上的金屬細線,隻有流瀑般黑發紛披胸前,兩點嫩粉隱約其間,更襯得發如烏雲肌勝雪。比這嫩粉更誘人的是她兩頰與嘴唇,被染上一層妖異的紅,輕於粉淺重於血豔,隱有光澤流轉。
顧意。
巨大的玻璃艙一半嵌在牆壁裏,形似一隻豎立的棺材,裏麵封著被粉霧圍裹的顧意。
她雙眼緊閉,一動不動,但誰也不會認為她已死去。
死人不會有這樣鮮潤的肌膚,這樣美妙的唇色。甚至,吳辛一眼看上去,腦中竟有種錯覺——她在沉睡,睡得極香甜,不忍心驚醒她於美夢之中。
玻璃隔在他與她之間,再隔一層隱隱綽綽粉霧,震駭之後竟是迷惑,再也移不開眼,發了直的癡癡凝望,隻想伸出手去撫摸咫尺之隔的至美。
吳辛不由自主抬起胳膊,周身麻木感漸漸消散,眼看指尖便要觸上那層玻璃……
然而另一隻手搶在他之前撫上,掌心不偏不倚落在她胸前位置。
這手,漂亮得不像男人的手。
除了皮膚有著長年不見陽光的病態青白,挑不出這隻手上任何瑕疵。
手的主人同樣如此。
吳辛的眼睛已經適應光亮,第一時間看清了周遭環境。
這是一個全封閉的空間,沒有自然光亮和通風,凹凸起伏的四壁不像普通牆麵,四壁並非四方,更像一個拱起的穹洞。環繞四麵的操作台、複雜龐大的儀器,不斷閃爍的小燈……都表明這是一個實驗室,一個既不規範也不合理的,處處都透出詭異的實驗室。
強烈燈光從頭頂照射下來,將百餘平米的空間照得毫厘畢現,一根頭發也無所遁形。
眼前的人,穿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戴金屬細邊眼鏡,黑色長發一絲不苟梳向腦後束起,混血人種輪廓,眼窩深凹,瞳孔呈一種半透明的藍灰色,嘴唇線條優雅。
這樣俊美的男人,隻應該出現在美女香檳環繞的宴會,不該出現在這詭秘的實驗室裏。
他的手貼上玻璃艙,壓低了聲音,回頭對吳辛說,“你看。”
吳辛死死盯住他,用一種看怪物和仇敵的目光,恨不能將目光變成錐子。
“看我做什麽?”這人微側過臉,優雅地蹙眉,“看這裏。”
在他覆於玻璃的掌心底下,那粉紅色薄霧正在聚集,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感應到什麽存在,一點點朝他掌心湧來,在玻璃下翻湧吞吐。
“如果沒有這層玻璃,它們會在7秒鍾內吞噬這隻手,從皮膚進入到每個細胞,成幾何倍數分裂,新的裂殖體不停吞噬原生細胞,最後將我變成——”他不疾不徐的語聲停下,微微一笑,“變成和她一樣。”
舌頭的麻木還未全消,嘶嘶含混的聲音從吳辛口中發出,喑啞不成音調,
“你想問,它們是什麽?”穿白大褂的男人笑著回頭,“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他雙臂環胸,半倚在那玻璃艙上,“或許是一種孢子,一種聞所未聞的殺人孢子。”
吳辛的瞳孔在刹那間收縮,發木的嘴唇顫動,終於發出模糊的音節,“她……死了?”
玻璃後的顧意沉睡在美麗的粉色“薄霧”環繞中,看上去像童話中的公主。
什麽殺人孢子,什麽吞噬……不,不可能,她隻是在睡覺。
吳辛猛然一掙,整個人從椅中摔撲出去,跌在玻璃艙前。
他抬起僵硬的手,艱難撫上玻璃,觸手一片冰冷。
她的睡顏如此平靜,身體許久沒有一絲起伏,連最微弱的起伏也沒有。
她已沒有呼吸。
吳辛臉色慘白,滿目痛苦地凝望她睡蓮般容顏。
不能相信,從此已是天人永隔,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永遠不再。
世界彷佛在一瞬間變得空洞,再感覺不到真實的存在,連自己身在何處,麵對何人也不再重要……吳辛將臉頰貼上玻璃,全身都貼上,吃力的抬手握拳,一下下砸在玻璃艙上。
他來得太晚,即使晚,也總要找回她,不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睡在這裏,無論如何要帶她回家。這玻璃隔斷咫尺天涯,明明看得到,卻再也觸不上……他一拳拳發狠地砸下去,指節撞擊在堅硬如鐵的鋼化玻璃上,濺出點點血珠。
玻璃下粉紅的薄霧像沸騰的水汽,在他砸下的地方瘋狂翻湧著聚攏。
比剛才聚集在那人掌心底下更加瘋狂,似乎受到某種刺激或召喚。
穿白大褂的男人靜靜靠在一旁,用複雜玩味的眼神注視他,似在觀賞一場哀慟欲絕的悲劇表演,那雙藍灰色的瞳孔被光亮照得異常澄澈,看似有些淡淡傷感和憂鬱。
“不用這麽悲傷,你再看她的頭發。”他歎口氣,“發現什麽?”
被悲傷驟然擊倒的吳辛,神情有些恍惚,遲緩地抬眼看去,這才注意到顧意外表上微略的不同——她留起了長發。這個發現讓他悲傷加倍,痛徹心扉。
八歲的時候,顧意和男孩子打架,因為那一頭濃密長發對“敵人”抓住而慘敗。那之後她就剪掉了長發,最多留到肩頭,即使成年後也未改變這習慣。十六歲時,她很認真地告訴吳辛,有句話叫“長發為君留”,如果哪天她留起長發,一定是有了她最愛的人。
那時懵懂未開的吳辛,隻是傻愣愣地望著她笑。
原來是真的,果真有一天,她留起了長發。
烏黑的發絲從她肩頭一直披散到腰間,光澤柔亮,絲絲縷縷,隱隱綽綽,繚繞著她赤裸的身體,令那肌膚更白,青絲更青。
吳辛閉上了眼睛,不願再看。
然而那人的話,卻似一根燙紅的針紮進他皮膚——“她躺進這裏之後,頭發才開始變長。”
吳辛驚得眼皮一跳,僵硬地轉過頭,“你……你說什麽?”
“她一直是短發,這你知道。”那人目不轉睛望著玻璃後的顧意,“將她放進隔離艙時,頭發還隻到肩膀……不隻是頭發,還有皮膚,你沒發現她的膚色根本不像死人嗎?”
當然不像。
死人的皮膚不會這樣紅潤柔軟,如嬰兒般細膩白皙。
甚至比她從前的膚色還要好。
她慣於熬夜,工作成狂,每天喝太多咖啡。她是一個美麗女人,但再美的女人也害怕時間,二十七歲的顧意已經不複十七歲時鮮妍,笑起來眼角已有淺細紋路,皮膚也不夠紅潤了。
他實在太熟悉她,熟悉得像看著另一個自己。
可是眼前的顧意仿若又回到了十七歲那年,肌膚如雪剔透,唇似花蕾嬌嫩。
她沒死。
“她還沒死!”吳辛狂喜地掙紮而起,不顧一切抓住那人,“她一定還沒死對不對?”那人皺眉退後半步,反手將身材高大的吳辛擋開兩步遠,立刻拿起旁邊實驗台上一支細管連接的噴頭,朝吳辛接觸過的衣服上噴出氣味刺鼻的消毒液。
“我不喜歡和人身體發生接觸,明白嗎?”他冷冷抬眼,眼裏有清楚的警告和嫌惡。吳辛僵立著,啞聲道,“那你回答我,她是不是還活著!”
那人聞言沉默,轉頭深深看向沉睡的顧意,靜了片刻才又開口,“我不知道。她沒有生命跡象,也沒有死亡表征,我不確定這種狀況算不算真正的……植物化。”
吳辛一震,喃喃問,“植物人?”
“不不,當然不是那種簡陋概念。”那人連連搖頭,用不屑之極的語氣嗤道:“那算什麽植物人,我說的是真正的植物化,就好像……類似的……你知道冬蟲夏草?”
冬蟲夏草,即是中藥裏有名的蟲草。
這種藥材產於青藏高原,是蟲和草長在了一起,冬天是蟲,夏天則從蟲蛹裏長出草來——這個吳辛是知道的,可和顧意又有什麽關聯。那人看他一臉迷惘,似乎全然不懂,便不厭其煩解釋給他聽,“蟲草真菌的子囊孢子會侵襲蝙蝠蛾產在土裏的幼蟲,並在蟲體內生長,釋放菌絲,把幼蟲的身體變成充滿菌絲的一個空殼。當休眠期結束,第二年春天到來,菌絲長出地麵變成一根草。這草就是一根完整的冬蟲夏草,可以當它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既是植物,也是動物。”
麻,從腳趾到頭皮的麻。
不同於方才的麻木,這是真正恐懼到令人不能動彈的麻。
吳辛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隻是駭然張大了眼,看著顧意、看著那翻湧的粉霧……英俊麵孔漸漸被驚怖和不敢置信所扭曲。
那人轉過身,也凝望著玻璃後的顧意,用一種幽沉的語聲說,“發現她的時候,全身都纏裹在紅藻裏,那時還沒有這些孢子。到第二天,有個助手發現異變,擅自動手取樣……後來的事,你大概不會願意知道。”
吳辛緩緩抬頭,聲音顫抖卻堅定,“我想知道。”
那人麵無表情地看他片刻,走到儀器前隨手按了兩下,一束投影光打在牆麵,將五幅連貫的圖片投映上去。
是五張照片。
但吳辛隻看到第三張。
注射後的麻痹本已令他的胃十分不適,看過三張照片之後,吳辛直接撲向牆角的洗手池,將胃裏殘餘的最後一點食物全部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