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之海(2)
所有的飛機像一群被驚飛的鳥,邊爬高邊向低溫藝術家指引的方向飛去,在它們下麵,因溫度突降產生的白霧已消失,深藍色的冰原一望無際。盡管飛機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飛機與冰麵的相對高度還是在不斷降低,“天啊,地球在追著我們呢!”飛行員驚叫道。漸漸地,飛機又緊貼著冰麵飛行了,凝固的暗藍色波濤從機翼下滾滾而過,飛行員喊道:“我們隻好在冰麵上降落了!我的天,邊爬高邊降落,這太奇怪了!”
就在這時,運十二飛到了冰塊的盡頭,一道筆直的邊緣從機身下飛速掠過,下麵重新出現了波光鱗鱗的液態海洋。這情形很像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起飛時,躍出甲板的瞬間所看到的,但後麵這艘“航母”有幾千米高!顏冬猛回頭,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藍色懸崖正在向後退去,這道懸崖表麵極其平整,向兩端延伸出去,一時還望不到盡頭;懸崖下部與海麵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麵形成的一條白邊。但這道白邊在顏冬看到它幾秒鍾後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條筆直的邊緣——大冰塊的底部已離開了海麵。
大冰塊以更快的速度上升,運十二同時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於海麵和空中的冰塊之間。這時顏冬看到了另一個廣闊的冰原,與剛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個極具壓抑感的陰暗的天空。
隨著大冰塊的繼續上升,顏冬終於在視覺上證實了低溫藝術家的話:這確實是一個大塊冰,一大塊呈規則長方體的冰,現在,它在空中已經可以完整地看到,這暗藍色的長方體占據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麵不時反射著陽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剌目的閃電。在由它構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幾架飛機在緩緩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樓邊盤旋的小鳥,隻有仔細看才能看到。事後從雷達觀測數據表明,這個冰塊的長為六十公裏,寬二十公裏,高五公裏,為一個扁平的長方體。
大冰塊繼續上升,它在空中的體積漸漸縮小,終於在心理上可以讓人接受了。與此同時,它投在海麵上巨大的陰影也在移動,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景象。
顏冬看到,他們飛行在一個狹長的盆地上空,這盆地就是大冰塊離開後在海中留下的空間。盆地四周是高達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類從未見過水能構成這樣的結構:它形成了幾千米高的懸崖!這液態的懸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在崩塌著,懸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進,它的表麵起伏不定,但總體與海底保持著垂直。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在縮小。
這是摩西開紅海的反演。
最讓顏冬震撖的是,整個過程居然很慢!這顯然是尺度的緣故,他見過黃果樹瀑布,覺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這海水懸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兩個數量級,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欣賞這曠世奇觀。
這時,冰塊投下的陰影已完成消失,顏冬抬頭一看,冰塊看去隻有兩個滿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顯眼了。
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已縮成了一道峽穀,緊接著,兩道幾十公裏長五千米高的海水懸崖迎麵相撞,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海天間久久回蕩,冰塊在海洋中留下空間完全消失了。
“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顏冬自語道。
“是夢就好了,你看!”飛行員指指下麵,在兩道懸崖相撞之處,海麵並未平靜,而是出現了兩道與懸崖同樣長的波帶,仿佛是已經消失的兩道海水懸崖在海麵的化身,它們分別向著相反的方向分離開來。從高空看去波帶並沒有驚人之處,但仔細目測可知它們的高度都超過了兩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兩道移動的山脈。
“海嘯?”顏冬問。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海岸要遭殃了。”
顏冬再抬頭看,藍天上,冰塊已看不到了,據雷達觀測,它已成為地球的一顆冰衛星。
在這一天,低溫藝術家以同樣的方式又從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塊同樣大小的冰塊,把它們送入繞地球運行的軌道。
這天,在處於夜晚的半球,每隔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一群閃爍的亮點橫貫夜空飛過,與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細看,每個亮點都可以看出形狀,那是一個個小長方體,它們都在以不同的姿式自轉著,使它們反射的陽光以不同的頻率閃動。人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這些太空中的小東西,最後還是一名記者的比喻得到了認可:
“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兩名藝術家的對話
“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顏冬說。
“我約你來就是為了談談,但我們隻談藝術。”低溫藝術家說。
顏冬此時正站在一個懸浮於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塊上,是低溫藝術家請他到這裏來的。現在,送他上來的直升機就停在旁邊的冰麵上,旋翼還轉動著,隨時準備起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冰原,冰麵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向腳下看看,藍色的冰層深不見底。在這個高度上晴空萬裏,風很大。
這是低溫藝術家已從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塊大冰中的一塊,在這之前的五天裏,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塊的速度從海洋中取冰,並把冰塊送到地球軌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塊塊巨冰在海中被凍結後升上天空,成為夜空中那越來越多的亮閃閃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塊。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嘯的襲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災難漸漸減少了,原因很簡單:海麵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變成圍繞它運行的冰塊。
顏冬用腳跺了跺堅硬的冰麵說:“這麽大的冰塊,你是如何在瞬間把它凍結,如何使它成為一個整體而不破碎,又用什麽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軌道上去?這一切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想像。”
低溫藝術家說:“這有什麽,我們在創作中還常常熄滅恒星呢!不是說好了隻談藝術嗎?我這樣製作藝術品,與你用小刀鏟製作冰雕,從藝術角度看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那些軌道中的冰塊暴露在太空強烈的陽光中時,為什麽不溶化呢?”
“我在每個冰塊的表麵覆蓋了一層極薄的透明濾光膜,這種膜隻允許不發熱頻段的冷光進入冰塊,發熱頻段的光線都被反射,所以冰塊保持不化。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這類問題了,我停下工作來,不是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下麵我們隻談藝術,要不你就走吧,我們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麽,你最後打算從海洋中取多少冰呢?這總和藝術創作有關吧!”
“當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談過自己的構思,要完美地表達這個構思,地球上的海洋還是不夠的,我曾打算從木星的衛星上取冰,但太麻煩了,就這麽將就吧。”
顏冬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顫抖,他問:“藝術對你很重要嗎?”
“是一切。”
“可……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比如,我們還需為生存而勞作,我就是長春光機所的一名工程師,業餘時間才能從事藝術。”
低溫藝術家的聲音從冰原深處傳了上來,冰麵的振動使顏冬的腳心有些癢癢:“生存,咄咄,它隻是文明的嬰兒時期要換的尿布,以後,它就像呼吸一樣輕而易舉了,以至於我們忘了有那麽一個時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維持生存。”
“那社會生活和政治呢?”
“個體的存在也是嬰兒文明的麻煩事,以後個體將溶入主體,也就沒有什麽社會和政治了。”
“那科學,總有科學吧?文明不需要認識宇宙嗎?”
“那也是嬰兒文明的課程,當探索進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將毫發畢現,你會發現宇宙是那麽簡單,科學也就沒必要了。”
“隻剩下藝術?”
“隻剩藝術,藝術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我們還有其它的理由,我們要生存,下麵這顆行星上有幾十億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種要生存,而你要把我們的海洋弄幹,讓這顆生命行星變成死亡的沙漠,讓我們全渴死!”
從冰原深處傳出一陣笑聲,又讓顏冬的腳癢起來,“同行,你看,我在創作靈感洶湧膨湃的時候停下來同你談藝術,可每次,你都和我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真讓我失望,你應該感到羞恥!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顏冬終於失去了耐心,用東北話破口大罵起來。
“是句髒話嗎?”低溫藝術家平靜地問,“我們的物種是同一個體一直成長進化下去的,沒有祖宗。再說你對同行怎麽這樣,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沒有我的力量,你隻能搞細菌的藝術。”
“可你剛才說過,我們的藝術隻是工具不同,沒有本質的區別。”
“可我現在改變看法了,我原以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可原來是一個平庸的可憐蟲,成天喋喋不休地談論諸如海洋幹了呀生態滅絕呀之類與藝術無關的小事,太瑣碎太瑣碎,我告訴你,藝術家不能這樣。”
“還是日你祖宗!!”
“隨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這時,顏冬感到一陣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麵上,同時,一股強風從頭頂上吹下來,他知道冰塊又繼續上升了。他連滾帶爬地鑽進直升機,直升機艱難地起飛,從最近的邊緣飛離冰塊,險些在冰塊上升時產生的龍卷風中墜毀。
人類與低溫藝術家的交流徹底失敗了。
夢之海
顏冬站在一個白色的世界中,腳下的土地和周圍的山脈都披上了銀裝,那些山脈高大險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於冰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中。事實上,這裏與那裏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這是馬裏亞納海溝,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蓋這裏的白色物質並非積雪,而是以鹽為主的海水中的礦物質,當海水被凍結後,這些礦物質就析出並沉積在海底,這些白色的沉積鹽層最厚的地方可達百米。
在過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溫藝術家用光了,連南極和格棱蘭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現在,低溫藝術家邀請顏冬來參加他的藝術品最後完成的儀式。
前方的山穀中有一片藍色的水麵,那藍色很純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間顯得格外動人。這就是地球上最後的海洋了,它的麵積大約相當於滇池大小,早已沒有了海洋那廣闊的萬傾波濤,表麵隻是蕩起靜靜的微波,像深山中一個幽靜的湖泊。有三條河流匯入了這最後的海洋,這是在幹涸的遼闊海底長途跋涉後幸存下來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長的河,到達這裏時已變成細細的小溪了。
顏冬走到海邊,在白色的海灘上把手伸進輕輕波動著的海水,由於水中的鹽分已經飽和,海麵上的波浪顯得有些沉重,而顏冬的手在被微風吹幹後,析出了一層白色的鹽未。
空中傳來一陣顏冬熟悉的尖嘯聲,這聲音是低溫藝術家向下滑落時衝擊空氣發出的。顏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個冰球,但由於直接從太空返回這裏,在大氣中飛行的距離不長,球的體積比第一次出現時小了許多。這之前,在冰塊進入軌道後,人們總是用各種手段觀察離開冰塊時的低溫藝術家,但什麽也沒看到,隻有它進入大氣層後,那個不斷增大的冰球才能標識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溫藝術家沒有向顏冬打招呼,冰球在這最後海洋的中心垂直墜入水麵,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後又出現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霧的區域從墜落點飛快擴散,很快白霧蓋住了整個海麵;然後是海水快速凍結時發出的那種像斷裂聲的巨響;再往後白霧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麵。與以住不同的是,這次整個海洋都被凍結了,沒有留下一滴液態的水;海麵也沒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鏡。在整個凍結過程中,顏冬都感到寒氣撲麵。
接著,已凍結的最後的海洋被整體提離了地麵,開始隻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麵幾厘米處,顏冬看到前麵冰麵的邊緣與白色鹽灘之間出現了一條黑色的長縫,空氣湧進長縫,去填補這剛剛出現的空間,形成一股緊貼地麵的疾風,被吹動的鹽塵埋住了顏冬的腳。提升速度加快,最後的海洋轉眼間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體積物體的快速上升在地麵產生了強烈的氣流擾動,一股股旋風卷起鹽塵,在峽穀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塵柱。顏冬吐出飛進嘴裏的鹽未,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鹹,而是一種難言的苦澀,正如人類麵臨的現實。
最後的海洋不再是規則的長方體,它的底部精確地模印著昔日海洋最深處的地形。顏冬注視著最後的海洋上升,直到它變成一個小亮點溶入浩蕩的冰環中。
冰環大約相當於銀河的寬度,由東向西橫貫長空。與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環不同,冰環的表麵不是垂直而是平行於地球球麵,這使得它在空中呈現一條寬闊的光帶。這光帶由二十萬塊巨冰組成,環繞地球一周。在地麵可以清楚地分辯出每個冰塊,並能看出它的形狀,這些冰塊有的自轉有的靜止,這二十萬個閃動或不閃動的光點構成了一條壯麗的天河,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莊嚴地流動著。
在一天的不同時段,冰環的光和色都進行著豐富的變幻。
清晨和黃昏是它色彩最豐富的時段,這時冰環的色彩由地平線處的桔紅漸變為深紅,再變為碧綠和深藍,如一條宇宙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