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夢之海(1)
上篇
低溫藝術家
是冰雪藝術節把低溫藝術家引來的。這想法雖然荒唐,但自海洋幹涸以後,顏冬一直是這麽想的,不管過去多少歲月,當時的情景仍然曆曆在目。
當時,顏冬站在自己剛剛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圍都是玲瓏剔透的冰雕,向更遠處望去,雪原上矗立著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築,這些晶瑩的高樓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陽光。這是最短命的藝術品,不久之後,這個晶瑩的世界將在春風中化做一汪清水,這過程除了帶給人一種淡淡的憂傷外,還包含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許是顏冬迷戀冰雪藝術的真正原因。
顏冬把目光從自己的作品上移開,下定決心在評委會宣布獲獎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長出一口氣,抬頭掃了一眼天空,就在這時,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溫藝術家。
最初他以為那是一架拖著白色尾跡的飛機,但那個飛行物的速度比飛機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轉了一個大彎,那尾跡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筆在藍天上隨意地劃了個勾,在勾的未端,那個飛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顏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跡從後向前漸漸消失,像是被它的釋放者吸回去似的。
顏冬仔細地觀察尾跡最後消失的那一點,發現那點不時地出現短暫的閃光,他很快確定,那閃光是一個物體反射陽光所至。接著他看到了那個物體,它是一個小小的球體,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識到那個球體並不小,它看上去小隻是因為距離的原因,它這時正在飛快地擴大。顏冬很快明白了那個球體正在從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來,周圍的人也意識到了這點,人們四散而逃。顏冬也低頭跑起來,他在一座座冰雕間七拐八拐,突然間地麵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所籠罩,顏冬的頭皮一緊,一時間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預料的打擊並未出現,顏冬發現周圍的人也都站住了腳,呆呆地向上仰望著,他也抬頭看,看到那個巨大的球體就懸在他們百米左右的上空。它並不是一個完全的球體,似乎在高速飛行中被汽流衝擊得變了形:向著飛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麵,另一半則出現了一束巨大的毛剌,使它看上去像一顆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體積很大,直徑肯定超過了一百米,像懸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麵上的人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急劇下墜的球體在半空中急刹住後,被它帶動的空氣仍在向下衝來,很快到達地麵,激起了一圈飛快擴大的雪塵。據說,當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觸摸西方人帶來的冰塊時,總是猛抽回手,驚叫:好燙!在顏冬接觸到那團下墜的空氣的一刹那,他也產生了這種感覺。而能使在東北的嚴寒露天的人產生這種感覺,這團空氣的溫度一定低得驚人。幸虧它很快擴散了,否則地麵上的人都會被凍僵,但即使這樣,幾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凍傷。
顏冬的臉已由於突然出現的嚴寒而麻木,他抬頭仔細觀察那個球體表麵,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質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冰,這懸在半空中的是一個大冰球。
空氣平靜下來之後,顏冬吃驚地發現,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圍居然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藍天的背景前顯得異常潔白,並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但這些雪花隻在距球體表麵一定距離內出現,飄出這段距離後立刻消失,以球體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盞街燈照亮了周圍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一個清脆的男音從冰球中傳出,“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
“這個大冰球就是你嗎?”顏冬仰頭大聲問。
“我的形象你們是看不到的,你們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凍場凍結空氣中的水份形成的。”低溫藝術家回答說。
“那些雪花是怎麽回事?” 顏冬又問。
“那是空氣中氧和氮的結晶體,還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幹冰。”
“你的冷凍場真曆害!”
“當然,就像無數隻小手攥緊無數顆小心髒一樣,它使其作用範圍內所有的分子和原子
停止運動。”
“它還能把這個大冰團舉在空中嗎?”
“那是另一種場了,那是反引力場。你們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種形狀的小鏟和小刀,還有噴水壺和噴燈,有趣!為了製作低溫藝術品,我也擁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幾種力場,種類沒有你們的這麽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創作冰雕嗎?”
“當然,我是低溫藝術家,你們的世界很適合進行冰雪造型藝術,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早已存在這種藝術,我很高興地說,我們是同行。”
“你從哪裏來?” 顏冬旁邊的另一位冰雕作者問。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你們無法理解的世界,那個世界遠不如你們的世界有趣。本來,我隻從事藝術,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這樣一個展覽會,看到這麽多的同行,我產生了交流的願望。不過坦率地說,下麵這些低溫作品中真正稱得上是藝術品的並不多。”
“為什麽?”有人問。
“過分寫實,過分拘泥於形狀和細節,當你們明白宇宙除了空間什麽都沒有,整個現實世界不過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間時,就會看到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過,嗯,這一件還是有點兒感覺的。”
話音剛落,冰團周圍的雪花伸下來細細的一縷,仿佛是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漏鬥流下來的,這縷雪花從半空中一直伸到顏冬的冰雕作品頂部才消失。顏冬踮起腳尖,試探著向那縷雪花伸出戴著手套的手,在那縷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種灼熱感,他急忙抽回來,手已經在手套裏凍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嗎?”顏冬用另一支手揉著凍僵的手說,“我,我沒有用傳統的方法,也就是用現成的冰塊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個由幾大塊薄膜構成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下麵長時間地升騰起由沸水產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麵凍結,形成一種複雜的結晶體,當這種結晶體達到一定的厚度後,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造形。”
“很好,很有感覺,很能體現寒冷之美!這件作品的靈感是來自……”
“來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嚴冬的淩晨醒來,你朦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滿了冰晶,它們映著清晨暗藍色的天光,仿佛是你一夜夢的產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溫藝術家周圍的雪花歡快地舞動起來,“我的靈感也被激發了,我要創作!我必須創作!!”
“那個方向就是鬆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塊冰,或者……”
“什麽?你以為我這樣的低溫藝術家,要從事的是你們這種細菌般可憐的藝術嗎?這裏沒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麵上的人類冰雕藝術家們都茫然地看著來自星際的低溫藝術家,顏冬呆呆地說:“那麽,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龐大的機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線方向飛行,這是有史以來最混雜的一個機群,它由從體型龐大的波音巨無霸到蚊子似的輕型飛機在內的各種飛機組成,這是全球各大通訊社派出的采訪飛機,還有研究機構和政府派出的觀察監視飛機。這亂哄哄的機群緊跟著前麵一條短粗的白色航跡飛行著,像一群追趕著牧羊人的羊群。那條航跡是低溫藝術家飛行時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後麵的飛機快些,為了等它們它不得不忍受這比爬行還慢的速度(對於可隨意進行時空躍遷的它,光速已經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說這會使自己的靈感消失的。
對於後麵飛機上的記者們通過無線電喋喋不休的提問,低溫藝術家一概懶得回答,他隻有興趣同坐在一架中央電視台租用的運十二上的顏冬談話,於是到後來記者們都不吱聲了,隻是專心地聽著這一對藝術家同行的對話。
“你的故鄉是在銀河係之內嗎?”顏冬問,這架運十二距離低溫藝術家最近,可以看到那個飛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跡的頭部時隱時現,這航跡是冰球周圍的超低溫冷凝大氣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時飛機不慎進入這滾滾掠過的白霧中,機窗上立刻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白霜。
“我的故鄉不屬於任何恒星係,它處於星係之間廣漠的黑暗虛空中。”
“你們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們沒有星球,低溫文明起源於一團暗物質雲中,那個世界確實很冷,生命從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艱難地取得微小的熱量,吮吸著來自遙遠星係的每一絲輻射。當低溫文明學會走路時,我們便迫不及待地進入銀河係這個最近的溫暖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也必須保持低溫狀態才能生存,於是我們成了溫暖世界的低溫藝術家。”
“你指的低溫藝術就是冰雪造型嗎?”
“哦,不不,用遠低於一個世界平均溫度的低溫與這個世界發生作用,以產生藝術效應,這都屬於低溫藝術。冰雪造型隻是適合於你們世界的低溫藝術,冰雪的溫度在你們的世界屬於低溫,在暗物質世界就屬於高溫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槳也屬於低溫材料。”
“我們之間對藝術美的感覺好像有共同之處。”
“不奇怪,所謂溫暖,不過是宇宙誕生後一陣短暫的痙攣所產生的同樣短暫的效應,它將像日落後的暮光一樣轉瞬即逝,能量將消失,隻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這麽說,宇宙最終將熱寂?!”顏冬聽到耳機中有人問,事後知道他是坐在後麵飛機上的一位理論物理學家。
“不要離題,我們隻談藝術。”低溫藝術家冷冷地說。
“下麵是海了!” 顏冬無意間從舷窗望下去,看到彎曲的海岸線正在下麵緩緩移過。
“再向前,我們要到最深的海洋,那裏便於取冰。”
“可哪兒有冰啊?” 顏冬看著下麵廣闊的藍色海麵不解地問。
“低溫藝術家到哪裏,哪裏就會有冰。”
低溫藝術家又向前飛行了一個多小時,顏冬從飛機上向下看,下麵早已是一片汪洋。這時,飛機突然拉升,超重使顏冬兩眼一黑。
“天啊,我們差點撞上它!”飛行員大叫,原來低溫藝術家突然停下了,後麵的飛機都猝不及防地紛紛轉向。“媽的,慣性定律對這家夥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間減到零,按理說這樣的減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飛行員對顏冬說,同時拔轉機頭,與別的飛機一起,浩浩蕩蕩地圍繞著懸在空中的冰球盤旋著。靜止的冰球又在空氣中產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於高空中的強風,雪花都被吹向一個方向,像是冰球隨風飄舞的白發。
“我要開始創作了!”低溫藝術家說,沒等顏冬回話,它突然垂直附落下去,仿佛在空中舉著它的那支無形的巨手突然放開了。飛機上的人們看著它以自由落體越來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麵藍色的背景中,隻能隱約看到它在空氣中拉出的一道霧化痕跡。很快,海麵上出現了一團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後有一圈波紋在擴散。
“這個外星人投海自殺了。”飛行員對顏冬說。
“別瞎扯了!”顏冬拖著東北口音白了飛行員一眼,“飛低些,那個冰球很快就要浮起來了!”
但冰球並沒有浮出來,在那個位置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個白點,這白點很快擴大成一個白色的圓形區域。這時飛機的高度已經很低,顏冬仔細觀察,發現那白色區域其實是覆蓋海麵的一層白色霧氣。白霧區域急劇擴大,加上飛機在繼續降低,很快可以看到的海麵全部冒起了白霧。這時顏冬聽到了一個聲音,像連續的雷聲,又像是大地和山脈在斷裂,這聲音來自海麵,蓋住了引擎的轟鳴聲。飛機貼海飛行,顏冬向下仔細觀察白霧下的海麵,首先發現海麵反射的陽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剛才那樣呈剌目的碎金狀;他接著看到海的顏色變深了,海麵的波浪變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撖他的是下一個發現: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動的。
“天啊,海凍了!”
“你沒瘋吧?”飛行員扭頭掃了他一眼說。
“你自個兒仔細看看……嗨,我說你怎麽還往下降啊?想往冰麵上降落?!”
飛行員猛拉操縱杆,顏冬眼前又一黑,聽到他說:“啊,不,媽的,真邪門兒了……”再看看他,一幅夢遊的表情,“我沒下降,那海麵,哦不,那冰麵,在自己上升!”這時他們聽到了低溫藝術家的聲音:
“你們的飛行器趕快讓開,別擋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飛行器裏,我才不在乎撞著你們呢,我在創作中最討厭幹擾靈感的東西。向西飛向西飛,那麵距邊緣比較近!”
“邊緣?什麽的邊緣?”顏冬不解地問。
“我采的冰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