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這世界不是迪士尼,我們卻要學會快樂
小強消失了。
通常一個人要告別,總要搞一場隆重的告別儀式,至少也會在暗地裏營造一些“好吧,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的氛圍。比如寫一封筆尖泣血的信,比如跟朋友胡吃海塞痛哭流涕一通,比如把一摞文件狠狠摔在你的主管的辦公桌上,再把一杯茶水潑到他或者她的臉上。
小強不是。
小強是我所在的頻道的娛樂編導之一,細高條兒,1米80的大個子才100斤多點,皮膚很白,隻是臉上有很重的痘印,總之,小強一直都不是很好看的男孩子。
本來,第二天,小強有一期節目要錄的,演播室和嘉賓也都聯係好了。
就在嘉賓在台門口苦等的時候,卻怎麽也聯係不上小強了。
總監大手無比用力地拍桌子,衝著空氣大吼著:“範小強,我要扣你整個月的獎金,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失職行為,我們要堅決杜絕這種惡劣事件的再次發生!”
可是,小強壓根就沒有給總監扣獎金的機會。
因為,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不說一句再見,沒有一句留戀,不給一個背影,沒有一聲後悔,這才是真正的告別。
小強平時總穿的那件阿迪的外套還罩在椅背上,他最喜歡的作家三毛的《撒哈拉的沙漠》還在他的辦公桌上,還有那盆他很寶貝的會開花的仙人球。
很多人都笑過他:“人家都是養多肉呀,養綠蘿呀,你居然養了仙人球,還每天衝著仙人球自言自語,你是太缺愛,還是太孤獨了呀?”
小強笑笑,也不回答。
幾天前,某衛視把張柏芝和任賢齊請到了同一個節目裏重聚,唱著那首《星語心願》。
舞台上的兩個人笑著,電視機前的小強看完那一段居然用了一整包抽紙。
“我的夢想,就是把古天樂和李若彤請到咱們節目裏重聚,反正他倆現在應該都便宜吧。”
之後,小強就自顧自地唱了起來:“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遠離那些許久不懂的悲哀,想讓你忘卻愁緒忘記關懷,放開這紛紛擾擾自由自在……”
這次,小強是真的決定離開。
微信、郵件、電話、QQ,都找不到他。
大家難免就會猜測,甚至有些腦洞大開:
“小強會不會被拐到傳銷組織裏頭了?那可太危險了!”
“小強那麽瘦,腦子又隻有一根筋,會不會在路上遇害了?”
還有人說小強被密集的工作壓垮,所以才不告而別。
再或者是因為愛情,遇見一個人,花光了所有的運氣,最後隻能流離失所?
人生中有太多問號,都找不到正確答案。
小強,我們該怎麽來評價他呢?
本來,組裏沒有人看好他的業務素養,因為娛樂節目的編導嘛,無非就是聯係嘉賓,寫台本,跟主持人溝通,錄製結束後盯著後期剪輯。
你看,就像流水線上的一環,但似乎又不是特別出彩的那一環,如此說來,似乎並不需要太高的技術含量。
小強本來想做個新聞記者的,結果,天不遂人願,成了娛樂節目的編導。
12歲那年的小強,還是一個粉嫩粉嫩的五年級學生。
有一天,他走在放學路上,正學著電視劇裏的濟公唱著:“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突然被一夥壞孩子堵著了路。
壞孩子們把小強拖到了河邊,把書包掛在小強的脖子上,又讓小強把胳膊向後伸,起了個名字叫“白鶴亮翅”,之後又把小強拖到水龍頭底下,用涼水衝他的腦袋。
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那一刻,小強說他覺得連腦漿都被凍住了。
結束這一切的時候,小強覺得自己的眼珠子都不會動了,兩隻眼睛通紅通紅的。
回到家之後,爸爸看到小強通紅的眼睛和臉上的瘀青,問他怎麽回事。
小強扭頭進了自己的房間,“踢球不小心摔倒了。”
後來,小強給我們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說了一句:“哪怕我爸爸再追問我一句我可能都會說實話,然後讓我爸幫我報仇。哪怕報不了仇,我心裏也不會那麽苦了。”
“因為那一刻,我孤立無援。”
12歲的小強,有些晚熟的他,壓根都看不懂女孩子胸前那兩坨肉的意義,也對男孩子們無形中形成的小幫派無感,但他卻在輾轉難眠之後,立誌將來要做一名記者。
至少可以聽孤立無援的人說一句話,這是記者的價值。
“雖然我現在隻是一個娛樂節目的編導,但我也可以曲線救國呀。”有一次喝醉了酒之後,從不抽煙的小強借了一根煙放在嘴巴裏,說完這句話之後嗆得滿眼是淚咳嗽不止。
任何男人,都曾經隻是一個貝類少年,需要一個殼的保護,或者一個肩膀的庇護。
而就在上個月,台裏統計工作人員最近三年發表論文的情況,我們每個人都是麵麵相覷。
很多人一輩子隻寫了那篇東拚西湊不甚規範的畢業論文,誰平時還會再寫什麽論文呀。
結果,小強一下交了18篇論文,其中有2篇居然發表在國內的核心期刊上。
一向不怎麽看得上小強的總監笑眯眯地對他說:“看不出範小強同學這麽用功呀,難得難得。”
五分鍾之後,辦公室飲水機上麵多了一張通知——《在本頻道發起向範小強同誌學習的倡議》,文中提到:
範小強同誌平時工作兢兢業業,不聲不響中深入研究傳媒規律,三年來在不同級別的雜誌上發表專業論文18篇。
再次,向全頻道同事中發出向範小強同誌學習的號召!
並給予範小強同誌5000元人民幣的現金獎勵!
我們全頻道的老少爺們都知道了範小強這個名字,而有部分女生看到“同誌”這兩個字,還是會心一笑。
因為,小強跟很多人真的不一樣,而這似乎也不是秘密了。
他喜歡的,應該不是女孩子。
當然,畢竟是別人的隱私,又如此敏感,所以大家從來也都不問,卻又隱隱覺出一點端倪。
喂,你發現了嗎?
有時候,正是諸多猜測,才隱藏著我們內心的惡,盡管那份惡也許很微小很隱蔽。
小強是有語錄的,而且小強的語錄時常充滿了腥膻味:
“男人們都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在床上都舍不得用力的女人,然後在床上把渾身的洪荒之力都使出來。”
“沒有在深夜痛經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
“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美食何生脂肪,既生劉海何生狂風,既生我何不生我對象?”
辦公室裏的女性們,不管是女漢子,還是女寶寶,聽到了這些金句,都如同見到了神,頂禮膜拜。
小強很黏同辦公室的女生,而且他對所有的女生也都沒有攻擊性,雖然他經常是以毒舌的形象出現的。
某大齡傻白甜麵對著筆記本電腦裏的韓國歐巴一邊流口水,一邊來了一句感慨:“就憑我的姿色,找一個男的,還不容易嗎?”
“不不不,憑你的姿色,目前隻能找公的。”小強的嘴角依然是淡淡的笑。
“你才隻能找公的呢。”說完這話,大齡傻白甜馬上改口:“我開玩笑呢,小強,我不是那個意思,哎喲喂,你看這事整的,小強。”
你看,很多時候,千萬別認真,認真的時候就真的輸了,認真的時候就真的泄氣了。
小強眨眨眼,衝著大齡傻白甜笑了,隻是那抹笑淡淡的。
小強陪著不同的女同事看過電影,幫她們買衛生巾,在女同事徹夜痛哭的時候小強也是完全合格的傾訴對象,甚至某一次跟一個女同事出差最後跟那個女孩子蓋著一床被子睡著了。
當然,中間什麽都沒有發生。
那個女同事後來居然有些垂頭喪氣:“我都無法引起一個男人的獸欲了,這太讓人沮喪了!”
周圍的女孩子安慰她:“他是小強,他本身就不是野獸呀。”
每次聚會喝酒,做後期的婷婷的男朋友就會不安地打來電話:“媳婦兒,你到底跟誰喝酒呢?”
婷婷就會把手機塞到小強手裏。
“姐夫,我是小強,嗯嗯嗯,我們聚會呢,放心吧。好的,姐夫,那我掛了。”
婷婷滿臉的享受:“隻要跟你姐夫說和你喝酒,他就放心。”
小強的嘴角抽了一下,又笑了,還是那抹淡淡的笑。
我和小強曾經大鬧過一番,原因是他的不守時。
本來定的錄製時間是在下午一點,結果等到了兩點,依然沒有見到小強的半個人影。
最後我直接離開了演播室,那期節目就真的沒有錄成。
小強反複說著:“我是真的房門打不開了,小新哥你怎麽能不相信我呢?”
“房門為什麽打不開?不能讓開鎖公司來開鎖嗎?你做編導就必須要在時間上打提前量!”
“我打提前量了,可是……”
“很多事,不允許有可是……你還好,隻是娛樂節目編導,如果你是記者,大事件發生,突發的新聞,就被你硬生生地耽誤了。”
“小新哥,你這是上綱上線。”
“我不想跟你談了,跟你說話太他媽累了!”我把節目稿一攏,收起來,轉身離開了。
他們說,小強孤零零地坐在演播室外的沙發上,默默地哭。
從此之後,我和小強基本就是零交流。
再之後,他就去了另外一個節目組,我們就成了點頭之交。
他充滿膽怯而又有些厭煩地喊我“小新哥”,我有點端著架子的應一聲“嗯”。
小強消失之後,女同事們集體進入到了無比懷念的情緒裏,就如同她們看韓劇時候的集體發春。
主持人婷婷無比哀傷地跟我說:“小新,我昨天晚上夢見小強了,好慘好慘的,渾身都是傷,而且都沒有穿衣服,他肯定是遇到困難了……”
米蘭姐姐揉了揉鼻子,“真是替小強擔心呢,平時大家都是好姐妹,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了呢。小強一定是遇到了意外,否則,他不會不告而別的。畢竟,大家姐妹一場。”
“你們這樣說,對他不會是傷害嗎?”我把胳膊撐在米蘭姐姐的辦公桌前,問她。
“我們怎麽說?”
“就是好姐妹呀,姐妹一場什麽的。他畢竟是個男孩子。”
“哎喲,怎麽會呢?”
“可是,米蘭姐姐,你怎麽知道他怎麽想的呢。”
“哎喲,小新,咋這麽較真呢?”
還有一次,我隱約聽到頻道的幾個小實習生在暗地裏討論小強的花邊新聞,我分明聽到其中一個女孩子說了三個字“同性戀”。
我大聲咳嗽了一下,幾個女孩子衝著我撇撇嘴,走開了。
我不是較真,也不是偽善,而是因為太多時候,我們臉上的笑,並非因為快樂,而是因為無奈,或者無語。
昨天晚上十點,我又一次直播,有一點感冒的我,鼻音更重了。
微信平台收到了一條留言,實在沒想到會是小強。
雖然是一個陌生的ID,也並沒有署名,但寥寥數語,我就能猜到那肯定是小強。
留言的全文是:
新哥,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想告別過去身體裏的那個自己,跟一個踏實的姑娘,過正經日子。
這幾句話裏頭的包含的信息量大到我有點蒙。
我回複了信息,又收到了回複,我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從初中就開始喜歡小強的女孩子,一直都保留著對小強的愛意,盡管那個姑娘在縣城,小強在省城。
這一次,女孩子到省城培訓,來找小強吃飯。
女孩子堅持她來結賬,後來跟小強等出租車的時候,突然刮起一陣風吹來好多灰塵,女孩子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捂住小強的臉。
“為什麽不跟她在一起呢?”小強問了自己十遍之後,他覺得應該往前踏出一步的,至少也可以試試看。
小強就真的牽起了女孩子的手,鄭重地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從今以後我把身體和靈魂都交給你。”
星爺周星馳有一部很冷門的電影,叫《算死草》。
星爺問莫文蔚:“我很孤獨用英文怎麽說?”
莫文蔚說:“I love you !”
之後,小強整理了一份簡曆投到了縣級電視台,並很快拿起了攝像機,做了一個記者。
留不住的人,血液裏都帶著風。
晚上十點,小強剛好在采訪結束回台裏的路上,聽到了我的電台節目,便想起給我發一條信息,也算是有始有終。
我說:“大家都挺擔心你的。”
小強說:“還好吧,大家不必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大家遲早會忘記我的不辭而別。”
我想了半天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盡管小強看不到,但那一刻,我的確做了一個聳肩的動作,“未來有什麽規劃?”
“我要學會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不管世界變得多麽糟,我們都要過得好,我們都可以讓自己過得好,這是我理解的真正的男人。
小強偷偷買過我之前的書,“一直想找你簽名,但是又怕惹你煩。”
我從網上查到了小強所在的縣級電視台的地址,快遞過去我的新書,在扉頁寫了一句話,是我最想對小強說的話:
誰的青春不回腸,其實我們都一樣,多少故人如海,如今胸中澎湃。
薄情時代,總會有刻骨銘心與念念不忘。
就在剛才,我還收到了小強的微信:“小新哥,那次我是真的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頭了,不是騙你。”
我回了一個笑臉,沒有多說什麽。
因為那一刻,我覺得小強已經無比強大,壓根不需要任何雞湯或者紅酒。
是的,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迪士尼,一點兒都不歡樂。
但哪怕一直不歡樂,我們也能最終找到一個人,跟他一起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