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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願有一個人,讓你不用再假裝堅強

  “其實我的快樂都是裝出來的,內心深處很多東西沒法跟別人說。小新,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灰灰給我發這條微信的時候,我正在電台直播。


  按照道理來說,我是不能把手機帶到直播間的。可能,我天生頑劣,愛咋咋地。


  當時我播的歌是《我們都被忘了》,我很喜歡的香港歌手謝安琪的歌,易家揚寫的詞。
……

  我說最怕快下雨的微風,……

  你說你也是一樣的,
……

  我們笑著看天空,
……

  聊著聊著聊到哭了。
……

  我們都似乎被誰疼愛過,……

  那些夢完美的無救,
……

  好多相似的溫柔,……

  也有不一樣的難過。


  我腦海中映出來我第一次跟灰灰吃烤魚的畫麵。


  灰灰戴著一對兔耳朵,攬著我的胳膊,說:“我得跟大明星合影呢。”


  我認識灰灰非常偶然,她是我的哥們的哥們的前女友,當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我沒見過我哥們的哥們,反而認識了灰灰。


  “好,你發給我,我在直播,未必能隨時回複。”


  於是,就有了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會是在她身上發生過的故事。


  打開一個故事,就是一個世界。


  灰灰小時候住在姥姥家。


  至於為什麽是住在姥姥家,而不是爸爸媽媽家,沒有人告訴她答案。


  小時候的灰灰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一度她有個極其讓人崩潰的想法,她以為自己就是姥姥的女兒,她是從姥姥的肚子裏生出來的。


  灰灰極其愛哭,養的金魚死了哭,種的菜蔫了哭,就連養的老母雞下了一隻蛋都要哭半天,灰灰的理由是老母雞的孩子掉了老母雞的孩子掉了。


  灰灰一哭,她舅舅就煩。


  舅舅大她二十一歲。


  那個頑劣的青年拿枕頭捂在灰灰的臉上,直到她憋得哭不出來,才把枕頭拿下來。


  灰灰的臉青紫青紫的,隻能看到眼白。


  姥姥見了,連呼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姥姥用力拍打著灰灰的後背,又是一聲響亮的哭號,活過來了。


  “倒黴的孩子啊……”姥姥嘟囔著,粗糙的一雙大手,輕撫著灰灰的頭。


  從那以後,姥姥就一直抱著灰灰,就連做飯也是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給舅舅舅媽炒菜。


  姥姥家有個菜櫥子,比當年才5歲的灰灰還高一頭。


  有一次舅舅下班回來,嘟囔著櫥子上的5塊錢怎麽沒了呢。


  全家都幫他找,也最終無果,最後得到的結論就是灰灰拿走了。


  舅媽嚴詞厲色:“5歲的小孩就偷錢,長大還了得啦。”


  晚上睡覺前,姥姥問:“灰灰,是不是你把錢拿走了?”


  灰灰說:“沒有啊。”


  姥姥說:“撒謊的話,鼻子可是會變長的!”


  灰灰摸了摸鼻子,說:“不是我拿走的。”


  姥姥歎了一口氣。


  錢,的確是被灰灰藏起來的。


  她藏在了雞窩旁邊從左邊數第5個花盆底下。


  拿那5塊錢,她不是給自己花的,她想姥姥還有一個月就要過生日了她要給姥姥買一份生日禮物。

  才5歲的孩子,心思就如此之重。


  怪的是,第二天,姥姥掃地的時候,居然把那5塊錢從櫥子底下掃出來了。


  姥姥把錢拿給舅媽看,說可能是風刮掉的。


  因此,灰灰“偷錢”這事,真相大白。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晚上,灰灰躡手躡腳地蹭到花盆旁邊。


  自己藏的那5塊錢,安靜地躺在花盆下,隻是有些潮濕。


  灰灰顫顫巍巍地把5塊錢塞到了姥姥的手裏,又是一個勁兒地哭。


  姥姥瞪了她一眼,沒打,也沒罵。


  我們的回憶,便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劇本。


  灰灰說姥姥是她見過的最偉大的老太太。


  姥爺是一家中學的副校長。“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姥爺被關進了牛棚,天天掛著大牌子遊街、挨打。


  媽媽和舅舅去給姥爺送飯,紅衛兵見了,也過來打他們。


  有一天,姥爺被人抬回了家,身上全是傷,被人打斷了6根肋骨,壞人們也不讓看醫生。


  姥爺實在忍受不了那種痛苦,第二天一早喝農藥自殺了。


  姥爺死後,姥姥一個人拉扯媽媽舅舅他們姊妹三個。


  院裏人欺負姥姥這個寡婦,偷我家東西,姥姥不願意跟他們吵,可能也吵不過他們,就忍了。


  姥姥心裏頭是恨姥爺的,不允許孩子們提姥爺,姥姥說:“這人忒自私忒無情,自己先走了,留下我和這些小崽子們,怎麽活?”


  現在姥姥83歲了,還是堅持一個人住,不讓任何人伺候,她說她不需要。


  灰灰的奶奶對她就是另外的狀況了。


  在灰灰的記憶裏,奶奶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從來沒有抱過她,甚至還衝著她吐口水。


  13歲那年,灰灰跟著叔叔家的堂弟和姑姑家的表姐一起學騎自行車。


  三個人輪流騎,堂弟和表姐的後麵,都有姑姑扶著。


  隻有灰灰,自己一個人。


  姑姑的理由是:扶著永遠練不出來。


  學了一下午,灰灰的膝蓋上全是血。有兩次,她甚至鬆開手,想著幹脆像姥爺那樣自殺算了,人生何必如此辛苦。


  幾天後,回到姥姥家,姥姥看到灰灰的膝蓋,眼眶裏全是淚。


  灰灰同學幼小的心靈裏,種了一顆詛咒的種子。


  難道就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嗎?


  人世間總是如此,兩個人相忘相殺,並非因為你是錯的,隻是因為你沒有遇見那個對的人。


  有了對的人,你便對了。


  願我們所遇,皆為良人。


  16歲那年,姥姥家裏來了一個陌生的女人,高翹的鼻子,燙得一把糙黃的頭發,滿臉的譏誚。


  她讓灰灰叫她媽,她說她才是灰灰的生母。


  就那一刻,灰灰如有神助,那麽多的細節,拚湊出自己的狗臉歲月。


  舅舅用被子捂著她的臉,姑姑滿心的不在乎,奶奶吐的口水,原來,這一切,不是因為她的女兒身。


  有些真相,不知道才好,知道了平添煩擾。


  灰灰飛一樣地跑出了家門,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一直用手提著的那條裙子被人一把扯掉。

  那條可以遮羞的可以讓自己更像一個小公主的裙子,被硬生生地扯掉了。


  她是想離家出走的。


  可是,走啊走啊,走了一晚上,最終還是蹲在了姥姥家門口。


  姥姥找了半天,終於在自己家門口看到了灰灰。


  姥姥也沒說什麽,把灰灰領進了家,攤了四個雞蛋做了個金黃色的雞蛋餅。


  灰灰全部吞進了肚子裏。


  吃完後,姥姥告訴灰灰,她出生沒幾天,被姥姥從公園的空地上撿回來的。


  那是快過年的時候,天很冷。


  姥姥撿到的那個女嬰凍得像紫色的蔫茄子,不怎麽會哭。


  到了醫院,醫生說是新生兒肺炎,成活率2%。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光病危通知書醫生就下了三次。


  終究是命大,一個月之後,灰灰出院了,能哭會笑的。


  可不巧的是,出院後的半年,灰灰的養母就懷孕了。


  養母跟自己心裏的小人商量,要不先養著灰灰,不要肚子裏的娃娃了。


  也不知道是個弟弟還是妹妹,那個多細胞的小生物,就化成了一攤血水。


  打掉自己孩子的事情,除了灰灰的姥姥,當時沒人知道。


  灰灰爸爸知道媳婦流產親生孩子沒了的結果,把一桌子的菜都掀翻了,後來一邊抽煙,一邊歎氣。


  再之後,灰灰媽媽的肚子就再也沒有大起來了。


  灰灰奶奶以為這個兒媳婦不中用不能生,非要灰灰爸跟灰灰的嬸子圓一次房。


  陽光的空白,空氣的空白,心情的空白,人生的空白,仿佛一切都是空白,也許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那是一個16歲少女的空白。


  有些人,窮其一生都在努力奔跑,或許他們在乎的,並不是最終的目的地,而是途中禦風而飛的過程。


  隻是,你所擁有的一切,經常會瞬間回到起點。


  起點,是虛無。


  就在前年,灰灰同父同母的親生弟弟來找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親弟弟,而且長相如此相似。弟弟說是他們的親生父親把灰灰賣給了後來的養父母。


  弟弟說他們的親生父親是一個極度狂躁的嗜酒男,喝完酒就把拳頭揮向弟弟和生母。


  在弟弟12歲那年,這個男人終於死了。


  死了的,是灰灰的親生父親,但她一點都不痛。


  灰灰跟麵前這個年輕人說:“你在騙我,明明因為我是個女孩,才被你們扔了。”


  灰灰弟弟說:“不是的,是我們的畜生父親把你賣給了你養父母的,他們生不了孩子。”


  灰灰說:“他們能生,他們是為了我,才打掉他們的親生孩子的。”


  灰灰弟弟說:“你長腦子了嗎?你用你的大腦思考一下,養別人家的孩子,打掉自己的親生孩子,他們是不是有病?”


  灰灰說:“我不管我不管,你們扔了我三十多年,現在想起來找我啦?”


  灰灰弟弟說:“姐,人總是要認祖歸宗的。”


  灰灰說:“誰是我的祖?誰是我的宗?我認祖歸宗,也是認我姥姥,你走吧。”

  灰灰弟弟說:“你真是個白眼狼。”


  灰灰還是決定不認他們,畢竟姥姥養她不容易,而且養母為了她連自己的孩子都沒要。


  盡管她幾乎沒見過自己的養母。


  但,人,總要知恩圖報吧。


  弟弟丟下一句“咱媽得癌症了,沒有錢治”,轉身就走了。


  灰灰覺得頭暈目眩,很想逃離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她多希望自己身邊能出現一個智者,告訴自己到底該怎麽辦。


  灰灰並非沒錢,她的生意略有起色,而她的老公也在本地頗有勢力。


  可是,那個得了癌症的人,跟我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灰灰不想看她,也不想管她,更不想再跟他們這一家有任何牽扯。


  還有一句古話,叫血濃於水。


  就在昨天晚上,一個女人給灰灰打電話,說是她的弟媳婦,說她的弟弟因為搶劫被逮起來了,讓這個從來沒有一起生活過的姐姐,盡為人姐的義務。


  “你老公不是很厲害有一些勢力的嗎?就不能幫幫你弟弟嗎?他是要被判刑的呀。”


  “行,我想想吧。”


  “不能想啦,你知道你弟弟為什麽要搶劫嗎?沒錢啊,我婆婆需要錢做手術,否則人就死了!”


  灰灰很平靜地掛掉了電話。


  沒過幾分鍾,又是一個女人的電話。


  這是她的親媽,曾經那個滿臉寫滿譏誚的女人,在電話那頭隻是啜泣。


  她說改嫁後的男人前些年癱瘓了,她隻能天天在家裏伺候他,沒想到現在自己又攤上病了,兒子也要被判刑了。


  “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啊!”電話裏,女人一直在哭。


  “閨女啊,媽就求你這一次,我的病不用治,但救救你弟弟吧,他可是你的親弟弟啊。”


  怎麽回事,曾經被一個家庭遺忘了三十年的孩子,現在成了這個家庭的救命稻草嗎?

  是不是很荒謬?


  每一張誇張的、飛揚跋扈的、極具攻擊性的臉背後,也許都藏著一顆因為脆弱或傷害而千瘡百孔的心。


  灰灰說,突然之間,恨意消失了。


  心裏想了無數個要質問親生母親的問題,一個都不想問了。


  灰灰往對方提供的賬號上打了15萬。


  是的,他們之間不需要語言交流,隻有金錢往來。


  灰灰說,有朋友問過她,為什麽你總是那麽快樂?


  灰灰反問你從哪裏看出我很快樂。


  答曰因為你一直在笑啊。


  灰灰說,那可能你不是真的了解我,我是一個外表有多快樂,內心就有多悲傷的人。


  笑,隻是我的偽裝而已。


  佛家講因果,自然科學講能量守恒,世間一切事物都在陰陽轉換。


  就算曾經心碎成了肉餡,你也要努力地把破碎的心捏起來汆成肉丸子,下到沸騰的熱水裏。


  咬破的嘴皮混著鮮血咽下去,硬是不出聲不流淚,鮮血一滴不剩地咽下去,流轉一圈又回到它該去的地方。


  血腥味,也許讓我們轉移了注意力。


  就這樣,忍住了心頭的苦。


  將苦楚化作動力,也就是我們說的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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