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們多麽默契 絕口不提愛情
幾年前,我交往過一個“公主病”的空姐女友,所以後來每次坐飛機,看到笑容滿麵的空姐,我就會莫名地臆想一個場景:對方把臉貼過來,說:
“小新,你為什麽要加班?我不要你加班,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吃哈根達斯。”
“新新,我看上了一款包包,一會兒我們去看一下好不好?隻看,不買哈。”
“親愛的,有個樓盤,我覺得……”
頭大。
可是,畢小姐卻是一位很特別的空姐。
身材高挑,愛讀書,會唱很好聽的歌,比如王菲的《開到荼蘼》。
有太多太多魔力,太少道理。
太多太多遊戲,隻是為了好奇。
還有什麽值得,歇斯底裏。
對什麽東西,死心塌地。
她是真的很會唱的人。
畢小姐平均一周飛三到四天,每周總有一天她會褪下好看的紅白色製服,去一家叫夜色的酒吧唱歌。
我們最初的相識,便是在酒吧。
而那時我並不知道畢小姐除了酒吧歌手之外的空姐身份。
我平時很少去酒吧。
每次去,都是陪朋友。這些朋友去酒吧,有的為喝酒,有的為聊天,有的為獵豔。
我隻為陪伴,陪朋友的寂寥,陪朋友的積鬱,或者僅僅是荷爾蒙的極速分泌。
一曲唱罷後,畢小姐徑直走向我,“你是廣播裏的小新吧?”
坐在我旁邊的朋友瞪大了雙眼。
他不相信我能有如此知名度,當然,我也不信。
“我是小畢,我喜歡你的電台節目。”畢小姐落落大方,“不過,你做什麽新聞節目呀,雞飛狗跳的,糟蹋了你的人。”
剛剛為她慧眼識珠而舉起的酒杯,又被我放下了。
我是三年前開始做一檔電視新聞節目的,盡管,我同時還在做著那檔叫作《城市夜未央》的電台節目,依然頂著“電台詩人”的花名。
如果說電台節目是飛在天上,電視節目更像是走在人間。
親眼所見柴米油鹽的塵世幸福,和悲苦離愁。
隻是聽過我多年電台節目的聽友大多反對我上電視,他們覺得我油煙味十足,甚至像在菜市場跟小商販斤斤計較的40歲大媽。
他們覺得那個略顯矯情的電台男主播才是真正的小新。
“小新,怎麽會開口說一個小偷,或者是強奸犯呢,他們會髒了小新的嘴。”
我多次表明我的態度,人成長了,關注的點會發生變化,我沒法做到隻關注風花雪月,就像歌手李健曾經說過的,“那樣不真誠”,同樣,我也厭煩別人把我簡單地標簽化。
所以,見畢小姐的第一麵,先喜後惡。
嗯,後來知道她是處女座,跟水瓶座的我犯衝。
阿彌陀佛,我們並沒有談戀愛。
是的,她是歌手,我是聽眾,我是主持人,她是我的聽眾,各玩各的,各有各的立場,各自安好。
周六,我下了直播節目之後,又趕去了“夜色”,今天不是陪朋友,就是我單純想去聽歌,聽畢小姐唱歌。
她今天唱的是另外一首歌《可風》。
……
在夢中你的臉,
……
那距離不曾有改變,
……
灰白的是過往雲煙,
……
痛已不見。
略顯飄忽,就感覺時間的水裏,倒映著自己的臉,也倒映著自己所愛之人的臉,有水,有陽光,還有微風。
水瓶座天生好奇,所以我問她:“這首歌到底在唱什麽啊?”
《可風》,多怪的歌名啊,可人的風,還是可是風啊?
畢小姐說她曾經問過這首歌的創作者,很不紅的歌手黃建為,歌手的解釋是:“當初我的父母離婚,母親非常辛苦,一個人忍耐著心中的難受,同時又帶著我們兩兄弟,想寫這首歌給母親,跟她分享,往事如風的灑脫。”
畢小姐挑歌不俗,唱歌也著實不俗,或者,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
後來,我就保持了每個月去聽她唱一次歌的習慣。有時候時間點不好卡,畢小姐剛好不在,於是,我要來了她的微信。
畢小姐的微信頭像是簇擁著的幾朵雲,綴在藍天間。她的朋友圈裏幾乎沒有自拍和美食,倒是轉了很多與航空公司相關的信息。
我問她:“你跟航空係統有什麽關係啊,難道你父母是機長不成?”
“本宮是空姐,漂亮的空姐,OK?”標準龜毛處女座的口吻。
不過,這人還真是愛她的藍天啊。
“幹一行愛一行,老祖宗的告誡,畢小姐真乃空姐典範。”我開啟了誇死人不償命的聊天模式。
但畢小姐不太吃這一套:“嗬嗬。”
在夜色酒吧,我們很自覺地輪換著請對方喝酒。
不過每次都是一小杯,存半瓶酒能撐半年。
對於我們酒量差到極致的人而言,我們喝的不是酒,我們喝的是氣氛。
我看過畢小姐男朋友的照片,利落的短發,很明亮的眼睛,趴在畢小姐的身後笑。
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是畢小姐說她和男朋友可以用“相敬如賓”這四個字來形容了。
“相敬如賓是空間,也是距離。”畢小姐做總結狀。
而這句經典的總結,讓我想了半天。
深夜,又是夜色酒吧。
畢小姐抿了一小口酒,給我講故事。
起頭的,就是她的微信頭像。
“你有沒有發現我的頭像換過?”這個問句很無厘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我基本上兩個月就會換一次頭像,不過,都是藍天白雲,所以,很多人看不出來。”
我衝著她笑,也不說話。
“不過每一朵雲裏,都有笑和淚。”
畢小姐20歲從大學畢業後就進入這家航空公司,而就在前幾天,她剛剛過了自己30歲的生日。
是的,30歲了,有一個相敬如賓的男朋友,卻依然沒有修成正果。
其實,她是真的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心裏住進來一個人。
一位吳姓機長。
吳機長皮膚很白,清瘦,長得有點像1983年版《射雕英雄傳》裏演楊康的苗僑偉。
可能是睡眠不好,眼睛下方總是掛著一層淡淡的陰影。
他是很不一樣的機長,比如他很愛讀書,會寫詩,說話的聲音很輕,有時候甚至需要你貼在他耳邊才能聽得分明。
嗯,他不太像機長,而有點像道長,仙風道骨的。
每次站在吳機長對麵,畢小姐覺得自己都像那隻剛孵出來的醜小鴨,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長成白天鵝。
而且,吳機長對自己是絕對的高標準嚴要求。
比如,他從來都不插隊,從來都不扔垃圾,從來都不罵髒話。
起初很多人覺得他是裝,後來發現那就是他。
他不會強求周圍的人跟他保持同樣的標準,但他心裏有自己的那道線。
畢小姐最初認識吳機長,是十年前剛剛來到這家航空公司的時候。
公司組織新人培訓,所有的新人被分成了兩個組,還沒有做到吳機長的吳部長是其中一個組的負責人。
二十幾個新人,都希望分到吳部長這一組,因為另外一組的負責人跟凶神惡煞似的。
誰想被一個大嗓門每天訓來訓去啊。
空姐們私下裏聊:“吳部長批評人的時候,都像說情話,耳朵癢癢的。”
公司每個月會組織一次讀書會。
慢慢地,兩個人成了讀書會上的權威。
他們談北島,聽夢破碎的聲音,他們談小娟,聽山穀裏的居民的歡歌。
分分鍾,兩個人身上的細胞都是雀躍的。
真情,最是抵擋不住。
兩個人,慢慢靠近,但也終止於靠近。
電影《一代宗師》裏,容顏不再的宮二在香港街頭,對著容顏未老的葉問說了一句話:“我心裏有過你,可我也隻能到喜歡為止了。”
隻能到喜歡,為止了。
因為,畢小姐知道機長已經結婚,還有一個5歲大的兒子。
所以,兩個人都絕口不提愛情。
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裏有句名言:“一般人都不是他們想要做的那種人,而是他們不得不做的那種人。”
有一夜,很晚了,畢小姐已經睡下。
吳機長給她電話,問她有沒有興趣一起開車出去轉轉。
畢小姐先是應了,後來,等她穿戴整齊把頭發攏好一隻腳已經踏入鞋子裏的時候,她還是打了個電話拒絕了。
在畢小姐樓下等了十分鍾的吳機長也不惱怒,說了一句“早點睡,那我走了”,就掛了電話。
反而,畢小姐有些自責。
過了幾天,吳機長神秘兮兮地送給了她一個小袋子。
等畢小姐打開的時候,她驚呆了。
這是什麽遊戲,還是什麽暗示?
袋子裏是一盒安全套。
畢小姐打開微信,找到了吳機長的頭像,發了一個問號。
原來那段時間新聞裏一直都在說市區出現了一個采花大盜,而畢小姐她們又經常早出晚歸。吳機長說:“放在包裏,一旦遇到意外,保護好自己。”
聽上去好像蠻靠譜的借口。
“你就不盼我好點?”
他發了個笑臉,不說話了。
畢小姐喜歡楊宗緯,她心心念念看著楊宗緯參加了《我是歌手》,唱了那首《矜持》,唱得肝腸寸斷。
可是在唱完《空白格》之後,卻被淘汰了,有點莫名其妙。
畢小姐一邊陷入歌曲營造的傷感裏,一邊在網上發起了一個抗議湖南衛視《我是歌手》的活動,很無厘頭而且很無理嘛。
她不管,要求同事們都在網上簽名共同抗議。
畢小姐的招數也多,跟人做鬼臉賣萌,跟人義正詞嚴講道理,翻個白眼跟人耍賴,她想要的就是簽名。
大家都猜,畢小姐應該不敢去找吳機長吧。
結果,沒想到,吳機長也在網上注冊了ID,加入了抵製大軍。
你看,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畢小姐就是那蟻穴。
後來,楊宗緯果然又成功複活了。
“你看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力量啊!”畢小姐挨個晃著同事的肩膀,是的,她的力量足夠大,差點把人震成腦震蕩。
吳機長到畢小姐兼職駐唱的酒吧聽歌。
畢小姐在台上唱,而台下已經有鶯鶯燕燕圍住了吳機長。
可他巋然不動,用修長的手指指向了她,那幾位女子充滿歉意地望向畢小姐。
畢小姐的心裏,有喝了一口白酒之後泛出來的灼熱和回暖。
吳機長見過畢小姐的男朋友。
畢小姐給男友介紹:“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吳機長。”他卻加了一句:“我也是小畢的大哥哥。”
畢小姐瞬間想到《神雕俠侶》裏一身薄紗的小郭襄跟在神雕大俠的身後,一口一聲“大哥哥”。
小郭襄心裏,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楊過心裏,她不過是一個懵懂的無知少女。
畢小姐覺得自己跟金庸先生筆下甘願放手的郭姑娘太像了。
毫無疑問,小郭姑娘心裏一直仰慕著楊過,但是,她又像個觀眾,雙手合十,祈盼著舞台上的楊過和小龍女雙宿雙棲。
愛人,還是大哥哥,爭還是不爭,在某一個深夜,郭家小妹一定眉頭深鎖過。
但楊過永遠都不會明白,郭襄41歲創立峨眉之後,給自己的嫡傳弟子取名為風陵師太。
而風陵渡,是郭家小妹最初遇見楊過的地方。
也許喚著弟子“風陵”的那一刻,她始終無法忘記在自己16歲生日那天,無比絢爛的煙火。
那煙火裏,是一個小女生最青澀的愛。
是的,也許吳機長從來都不曾注意到畢小姐微信頭像的變化。
每一張頭像,其實都是在吳機長值機時,畢姑娘拍下的艙外的藍天白雲。
願所有的心亂如麻,都能抽絲剝繭,盼得最好的結果。
一年前,畢小姐從同事那裏意外得到了吳機長的最新消息。
腎衰竭,尿毒症。
同事說,吳機長眼睛下麵那層淡淡的陰影,就是他身體發出的訊號,可是當時每個人隻道他休息不好而並未深究。
畢小姐幾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生,搞不清楚尿毒症是否需要化療,也不知道到底尿毒症有多麽毒。
畢小姐感覺自己又回到了20歲剛進入航空公司的階段,又成了那個沒有什麽主見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麽的少女。
同事還說,機長大人的妻子提出協議離婚,吳機長已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在天願作比翼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有人說婚姻是圍城,我說婚姻更像是一座城堡。
隻是某些時候,不是城堡外的入侵者攻克了大門,而是城堡裏的人亮起了白旗,主動投降。
我們並不知道每一段看似完美的婚姻背後的暗湧、秘密,或風聲鶴唳。
怎麽辦?我能做點什麽?
一上午的時間,畢小姐一直在房間裏繞啊繞,差點走完了半程馬拉鬆。
她還是找到了吳機長的病房。
總之,當畢小姐看到吳機長頭發並沒有變得稀疏而且能夠順利說話的時候,她是驚喜的。
她覺得老天終究是垂憐自己的。
吳機長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手上是一本房龍的《寬容》。
哎喲喂,這書名選的,有點溫柔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
畢小姐走過去,敲敲病床的一角。
“你來了?”
“嗯。”
“好久沒你的消息了。”
“你問我,我肯定就告訴你了呀。”
“可是……”一向伶牙俐齒的畢小姐,不知道說什麽,腮幫子氣得鼓鼓的。
這傻姑娘,到底在跟誰賭氣呢。
之後的換腎和康複,相對比較順利。
醫生再三勸告,盡量少去嘈雜的地方,吳機長需要靜養,可畢小姐還是開車偷偷接他到了酒吧。
她在台上唱那首熟悉的《開到荼蘼》。
……
有太多太多魔力,太少道理。
……
太多太多遊戲,隻是為了好奇。
……
還有什麽值得,歇斯底裏。
……
對什麽東西,死心塌地。
吳機長在台下聽,這首歌他聽畢小姐唱了幾十遍,他完全可以跟唱,但是他並不附和,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的姑娘。
跟當年一樣。
《花樣年華》裏說:“寂寞是每時每刻,緣分是不知不覺,真愛是一生一世。”
隻是在自己花一樣的年華裏,哪個能預知到自己遇上的,到底是寂寞、緣分,還是真愛?
十年之後的他們,依然絕口不提愛情。
畢小姐想給吳機長的前妻買一份厚禮,感謝她的退出。
當然,畢小姐也跟與自己相敬如賓的男朋友吃了一頓飯。她的想法很簡單,不管兩個人相處了多久,都必須結束。
沒有霹靂手段,哪裏來菩薩心腸?
他們挑的飯館也跟兩個人的情感相處模式一樣,經濟實惠,卻並沒有多愛。
有太多人都把自己的感情經營成了一樁生意——合適,卻並非生死相依。
林夕說過:“很多人結婚隻是為了找個跟自己一起看電影的人,而不是能夠分享看電影心得的人。如果隻是為了找個伴,我不願意結婚,我自己一個人都能夠去看電影。”
畢小姐現在做的,就是讓一起看電影的人,變成能分享看電影心得的人。
我們總是在過自己的日子,山高水長,路遙馬亡。
我們又總是專注於自己的日子,隻說山高水長,並沒有看到路太遠、馬已亡。
吳機長順從了妻子,解除了原來的婚姻,他說他什麽都不要,隻求一段真情。
而畢小姐也不顧家人的反對,披上了婚紗,她的左手邊,是比之前胖了一點的吳機長。
“還是胖點好看。”畢小姐笑著,滿眼的愛意。
私下裏,我問過畢小姐,你就不怕過兩年吳機長的身體又會出問題?
畢小姐淡然答道:“然後呢?”
我說:“我是說萬一啊,一旦出問題……”
畢小姐答:“小新,那還萬一我明天出門被車撞死呢。”
“這……”
“這什麽這,我們家老吳身體好著呢。”
甘願詛咒自己的畢小姐,絕口不提愛情。
可是,她對對方的愛,卻是那麽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