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五光徘徊,十色陸離
家國天下,春秋大義,這樣的話簡直讓人無可辯駁。
“我該殺了你的……”
玉笙心中怒氣衝天,可顧忌孩子就在眼前,隻能強壓,眼中淚水簌簌而落。
“忠義兩難全,我無法選擇。當年我猜到他是北落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個機會,多好的機會,這是除掉一個強敵多好的機會?千載難逢。”
“小鯉,但凡和你有牽扯的人都沒什麽好下場,思屠城容不下我們樓家,慕傾城也容不下我們樓家,慕小五也開始猜忌我們樓家,我們樓家被你害的強敵環飼,所以除掉北落,是我應該為我們樓家應該做的。”
“我不但出賣了北落,我還把我妹妹丟進水裏,因為她生下了孩子,她生下了燕國人的孩子,她是叛徒,她是叛國者,她會連累我們樓家所有的人被滿門抄斬。”
“想要瞞天過海,除非孩子死,我讓她活活悶死她自己的孩子,可她是一個母親,如何下得了手?所以我殺了她……”
樓心痕一字一頓,麵無表情的說道。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玉笙抱著孩子,捂住了他的耳朵。
“玉笙,今天索性把事情都攤開說了吧。”
樓心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開玉笙的手,在小孩的耳邊毫無情緒的說道:“我不但害死了他爹,我還差點殺死了他娘,我是他殺父殺母的仇人,小鯉,你毀我靈根,斷我手筋腳筋斷的好,要不然說不定我早就把他殺了……”
“不要再說了。”玉笙一巴掌打了過去,因為恐懼而顫抖,可是她阻止不了樓心痕。
“姑姑,你不要打他,我恨你。”小孩一把把玉笙推開,抱住樓心痕。
“小孩,姑姑打得好,姑姑在為你報仇呢,你爹你娘都是我殺的。”樓心痕蹲下來,靜靜的看著孩子的眼睛說道。
“爹,什麽是爹,什麽是娘?”小孩瞪著圓碌碌的眼睛問。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爹你娘就是生你之人,是你世上最親的人……”樓心痕平靜如水說道。
“你是我最親的人,你是我爹。”小孩笑了,那張笑臉純潔的如同一張白紙。
“我不是你爹。”樓心痕嗤笑一聲。
他不知道什麽是爹什麽是娘,什麽是親人,他之前六年在黑暗中度過,也隻有樓心痕日日教他識字,可是他從來沒有教過他父親,母親這些字眼。
他害怕這些字眼,害怕這個孩子會像今天一樣問他這個問題。
“我不是你爹,我殺了你爹,我把你從你娘搶了過來,我把你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我與你有殺父之仇,你莫要認賊作父,我們是不共戴天之仇。”
樓心痕看著小孩,麵色頹敗而平靜如一潭死水。
想來這句話不知道在心裏說過多少遍。
“小孩別聽他胡說八道,姑姑帶你去外麵的世界,姑姑帶你回家,帶你去找你的親人……”玉笙緊緊握住小孩的手,強忍淚水的說道。
“不要,這裏就是我的家,我有家,我有親人,我有爹,我知道誰是我爹,你不教我我也知道。”小孩甩開玉笙的手,跑到樓心痕身後躲了起來。
“小孩聽我說,我是禁錮你的壞蛋,我與你父母有仇,有深仇大恨,你從一生下來,我就殺了你父母,然後我把你抱來這裏囚禁起來,我從來不讓你去外麵,不是因為外麵很危險,而是因為外麵的世界太美好,你沒資格享受。”
“我是壞蛋,我被人斷送了一生,我不允許你活得比我好,所以我連你藏起來的一隻螞蟻也捏死了,我要你不見天日的活著,我要你的家人永遠找不見你,我要你永遠無人陪伴,我甚至沒給你一個名字。”
“我不是你爹,你爹是我出賣的,你媽是我打死的,我是壞蛋,我是你的仇人……”
“她是你的英雄,她今天來解救你了,如果你不跟她走,我就殺了你……把你埋在這裏,永遠不見天日……”
樓心痕說的話越來越狠毒,他開始掐小孩的脖子,掐的小孩青紫的一張臉。
“不要再說了,不能好好說話嗎?他才多大,知道什麽是仇恨?你要他背著仇恨過一輩子嗎?”
玉笙一把推開樓心痕,如今才明白自己之前有多殘忍。
有些事必須做,有些情必須斷,那麽所有的刀子都衝我來吧,所有的罪孽我一個人背負,可是別人需要這樣的悲情嗎?不過是感動了自己罷了。
“不,你不是壞蛋,你不是壞蛋,你就是我爹,你說什麽我都不信,我不信……”
小孩幹咳了幾聲,照樣哭著撲向樓心痕的懷抱。
孩子的心最柔軟,最善良,從來不記仇,就算你對他不好,他也會把你當他的唯一,更別提長久以來的朝夕相處。
“你知道現在外麵有什麽嗎?現在外麵那個世界在過年,你知道過年是什麽意思嗎?你知道外麵的孩子有多快樂嗎?你吃過冰糖葫蘆嗎?你見過星星嗎?你見過月亮嗎?你見過花開嗎?你連一棵草,一片樹葉都沒見過,你還要和我過暗無天日的日子?你知不知道你就像我捏死的那隻螞蟻一樣可憐。”
“我是壞蛋,我連月亮都沒讓你看一眼,你要看一看嗎?我現在帶你上去看一眼好不好?”樓心痕一把抱住孩子,走進甬道。
“我不要走,我不要離開你,你是我爹,我知道你是我爹,要走我們一起走,我不要月亮,不要螞蟻,我要你。”小孩又哭又鬧,抱著樓心痕不肯鬆手。
“不要說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我帶你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樓心痕捂住他的嘴,小心翼翼的捅開那薄薄的一層窗戶紙。
過年時節,天上隻有一絲月痕,滿天星辰璀璨生輝,外麵那個院子好不熱鬧,好多小人兒踢毽子的踢毽子,玩皮球的玩皮球,放鞭炮的放鞭炮,跳花繩的跳花繩,熱鬧非凡。
這些都是樓家親戚家的小丫頭,小公子們,個個不過五六歲,穿著綢緞的小花襖,頭上梳著小辮子,身邊有好多小丫鬟陪他們一起玩,玩累了就有人專門拿著冰糖葫蘆,香奶蛋羹,紅豆沙各色糕點追著他們喂。
“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要看煙火,我要看煙火……”
那些小孩們推翻了大人手裏的碗,鬧騰著要看煙火。
“你看看他們活得多好,要什麽有什麽?你有什麽?你見過什麽?你見過星星嗎?你見過月亮嗎?你見過煙花嗎?”
年初一,元朔,歲之朝,理應放一放焰火,為年幼的孩子向蒼天祈求一年無病無災,順遂平安。
永寧候府老爺子在孩子們的擁簇下點燃了煙火,絢爛的花火騰空而起。
五光徘徊,十色陸離。
斑斕的煙火璀璨奪目,刹那芳華,瞬間永恒。
小孩望著煙火,望著外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原以為世界是黑暗的,可他未曾想過原來外麵那個天空竟然那麽高,那麽美。
那麽多絢爛奪目的顏色就那麽淬不及防的撞擊到他心間,震撼的他說不出一個字。
“小孩,你想不想要一個名字,他們都有名字的,你看我的貓,它叫雲朵。”
玉笙毫不客氣的召喚出她的白貓,把它放到小孩的懷裏,輕聲問他。
“它叫雲朵,我叫玉笙,你叫海月,燕海月怎麽樣?”玉笙輕拭他臉上的淚痕,問。
當一顆心放出去的時候,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小孩第一次看到這種柔軟的小東西,他怯生生的摸著白貓的毛,不哭也不鬧,可他轉頭還想趴在那個窗戶上,透過那個小洞去看外麵的世界,看那些絢爛的煙火,看那些無憂無慮玩鬧的孩子們。
“我們讓你爹爹打開這扇門,我帶你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玉笙打開了她的黑傘,黑傘是遮天,可以遮住所有人的眼睛。
海月看著樓心痕,一句話也不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眼睛轉到房間角落的那盆金桔上。
“桔子,你沒見過吧?是我不讓你見的,你想要就拿走吧,從現在開始,我們彼此放過,我也想出去和他們過一個年,吃一串糖葫蘆,放一串鞭炮,然後等春天裏蹲在樹下看一看螞蟻,你在我身邊,我什麽都做不成的。”
樓心痕將那盆金桔放在他麵前,海月摘了一個桔子。
桔子的味道他吃過,可是他從來沒見過。
他握著那個桔子,聞著那個味道,眼淚落了下來。
“海月,你不要說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我帶你離開,如果你不離開,你爹爹也沒有辦法出來看一看這個世界的,你希望他永遠生活在黑暗之中,不見天日,連隻螞蟻都不敢養嗎?”
“海月,分別隻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相信我好不好?”玉笙將金桔收進乾坤袋,把海月攬在懷裏,輕柔的說道。
海月望著樓心痕,終於點了點頭。
大門打開,玉笙撐著黑傘,抱著海月,一步一步走出那扇房門。
海月手裏握著桔子,看著樓心痕,將頭埋進玉笙肩膀上,咬牙讓自己不發出一絲聲音。
永寧候老爺子,靜靜看著打開的房門,靜靜看著房門裏麵一動不動的樓心痕,又點燃了煙火。
煙火在寂靜的夜空中閃耀著五彩光芒,那麽壯麗,又是那麽短暫,好像無數顆星星從天空中落了下來,炫麗不可方物。
世界真的很大,人也真的很多。
他們從那些又蹦又跳小孩子中間走過,然後走過一座房子,又走過一座房子,走出永寧候府大門口。
他們走在大街上,看到了熱鬧的夜市,看到了琳琅滿目的東西,也看到一個又一個的人。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醜,臉上掛著他從沒有見過的笑容,那個笑容應該叫做開心吧?
然後玉笙帶著他到了一座山上。
太陽的光芒還未出現,然而黑夜卻漸漸遠去,露出一絲清淺的晨曦。
旭日銜青嶂,晴雲洗綠潭。
一縷金色的陽光終於衝破黑暗,透過層層疊疊的白雲間,落入人間。
這就是朝陽,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六年才第一次看到天空,看到第一縷陽光。
他朝陽中看到了遠山,看到了河川,看到了一條小路,看到了幾間茅草屋,看到了嶙峋的石頭,看到了沒有葉子的樹,看到了樹上掛滿了霜花,瓊枝玉樹。
玉笙說,如果現在是春天的花,那這片山應該是綠色的,山上也會開滿鮮花,花間有蝴蝶和蜻蜓翩然起舞,偶爾還會看到一隻兔子在吃窩邊草。
兔子就好像貓一樣大小的動物,耳朵長長的,眼睛紅紅的,尾巴短短的,很可愛,呃,也很好吃。
當然如果是深山裏麵還會有小鹿,獐子和老虎,老虎吃肉,小鹿吃草,草中有螞蚱,樹下有螞蟻,螞蟻喜歡不停的搬家,整日家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什麽。
山下自然會有一潭清水,水中魚兒遊來遊去,捉上一條,肥美新鮮的很。
千萬道金光射了下來,蔚藍的天空仿佛一瞬間明亮起來。
他在那一刻徹底看到了整個世界。
這個世界沒有綠草,沒有鮮花,樹木在這個時節也不成蔭,兔子,螞蚱,螞蟻也沒有出來,可是他終究看到了蔚藍的天空,看到了廣袤的大地,看到了江河湖海,看到了日月山川。
“姑姑,爹爹今天也能看到太陽吧,姑姑,爹爹見過蝴蝶嗎?養過兔子嗎?不知道他吃沒吃到糖葫蘆?”海月黑溜溜的眼珠望著玉笙,輕聲問道。
“是的,他也看到了這一切,他也像我們一樣看到了日月山川。”玉笙回答。
“姑姑,我們去哪裏?為什麽爹爹不跟我們走?”海月又問。
“我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可是這一路上很危險,卻可以讓你強大,你是男子漢大丈夫,隻有強大到不需要保護,你爹爹才能不用躲在陰暗的角落,知道嗎?”玉笙看向遠方,目光飄渺的說道。
“嗯,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以前爹爹保護我,以後我保護爹爹。”海月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希冀。
“那姑姑呢,你保不保護?”玉笙笑問。
“嗯,我保護姑姑。”海月使勁的點了點頭。
“海月,也許以後你會保護這個天下。”玉笙抱著海月,也摸到了他的根骨,根骨奇佳,是個修行的好料子。
“姑姑,天下是什麽?”海月仰著臉清脆的問。
“海月,閉上眼睛。”
玉笙捂住了海月的眼睛,海月似乎一眨眼,就來到了和外麵那個世界不一樣的地方。
玉笙帶著海月進了她那個荒廢的世界,這是她第一次帶人進來。
她的世界依舊有一個大太陽,刺目的光永遠都那麽亮。
她帶他走過一座山,山上沒有一棵草。
她帶他走過一條河,河裏沒有一滴水。
她帶他走過一片荒原,衰草連天。
他帶她走過一片沙漠,風吹漠漠黃沙,無邊無際。
“海月,這裏就是一個天下,這裏原本比外麵那個世界要大很多,要美麗幾百倍,幾千倍,但是你看這裏現在毫無生機,如果有一天你能夠讓這些樹發芽,讓這裏的荒地開滿鮮花,讓這整個世界鳥語花香,比外麵那個世界更加美好,你會不會保護這個世界?”
“嗯。”海月認真的點了點頭。
“海月,我讓雲朵跟你玩,你餓了就先吃些紅果子,這種果子叫珊瑚,紅色的。”
“你先乖乖待在這裏,我很快就會回來。”
玉笙抓住很不老實的貓塞給海月,這隻貓可以自由進出這個世界,那麽必要的時候它可以看護海月。
嗯,雖然她把海月托付給一隻貓很不靠譜,但是沒有別的選擇了。
她是要逃出去的,現如今還帶著一個孩子逃出去。
要想逃出有兩條路,一條就是用鳳凰玉釵打開鳳凰城的結界,堂而皇之的離開,聖後豈不是已經默許。
另外一條就是姬小霸王給她指的路,殺進火麒麟老巢,然後殺出來。
可惜她還沒有找到路就已經被人盯上了。
她抱著海月從永寧候府出來不久,就有人一路之上跟著她,她停下來和海月看了一會日出,那跟蹤之人居然也停了下來,可見是衝著她來的。
危險的事情還是莫要牽扯到孩子,所以玉笙把海月安頓在那個世界。
她依舊舉著黑傘小心翼翼的往前走,有遮天在,她是不怕被發現的,可是她想看看她身後的尾巴到底是哪個不開眼的東西。
這一座山是鳳凰城結界鳳尾處,也是最薄弱的地方,所以他們慕家用一隻火麒麟鎮守在這裏,要不然火麒麟這種異獸,在鳳凰城這種臥虎藏龍之地怎麽可能平安無事那麽久?
所以鳳凰城除了天空那一片針紮不進水潑不進的結界之外,地上也應布置了各種與天空遙相呼應的陣法。
玉笙想起來那個剖腹取子自殺的厲鬼。
那個厲鬼說她知道火麒麟在哪裏。
可是一個滿身陰氣的厲鬼怎麽會知道那滿身烈性的純陽之獸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