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沙和失去孩子的母親(下)
做完這些,老沙並沒有停止裝飾花園的腳步。他去吐力根河撿來鵝卵石鋪成花園小路,砌出多樣的圖案;他從月牙湖撈出細鱗魚養在挖好的池塘里;他撿回別人扔掉的舊彩幡掛在花架上;他把玻璃藥瓶穿成叮噹作響的風鈴。林場給瞭望站里配了電視,但老沙很少打開,照料花園已經足夠有趣,他不需要更多的娛樂活動。只要天一擦黑,老沙就會上床睡覺。小李曾說如果讓他住在這裡簡直會無聊得發瘋,老沙倒挺喜歡這樣平靜的生活。
明媚的夏日,老沙會去月牙湖裡游泳,游完躺在山坡上發獃,任由羊兒們自在散步吃草。寒冷的冬天,狂風拍打著木窗和玻璃,老沙守在紅紅的爐火前烤紅薯吃,溫暖且安心。最難熬的時候是每年的除夕。山腳的村子蒙漢滿各族人民混居,都有過年的習俗。小李奶奶每年都派小李來請老沙下山跟他們一起過年,老沙都委婉拒絕了。當村子里響起熱鬧的鞭炮聲時,老沙就在山頂上看萬家燈火,拉他的馬頭琴,一首首唱過去的老歌。
花園的柵欄和小屋的門,老沙從來不鎖。搬來之初,他就做好了三把椅子,一張自己坐,一張小李來時坐,一張留給過路的客人坐。儘管老沙想過的是離群索居的生活,但他也不排斥這些偶然到訪的人。人們可以自由地進來烤烤火,暖暖身子。老沙也歡迎他們打開櫥櫃,分享他的食物。有時候他放羊回來,會發現花園的嫩枝彎了、泥土上有鞋印了、窗台上放了一束野花、桌子上多了一截樺樹皮,歪歪扭扭地寫著XX到此一游。老沙喜歡從這些遺留的物件里猜測過路人的樣子。
有來塞罕壩的遊客問過他,草原最美的地方是哪裡,最美的季節是哪個。老沙很困惑,好像外面的人特別喜歡趕巧,希望來草原的短短兩三天內就撞上最好的風景。有的遊客向他抱怨自己住的是每月向房東交租的房子,吃的是超市裡買來的大米,穿的是網上買來的衣服,羨慕老沙可以創造自己的生活;有的遊客對小屋大加讚賞,說這是人力與自然的完美結合,是詩意的棲居,是現代的《瓦爾登湖》。老沙就是中國的梭羅。老沙不明所以地點點頭,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羨慕好驕傲的。
一次,一位穿白裙的姑娘竟獨自爬上了山頂,發現了這座瞭望站。當時,老沙正在花園裡翻土。
「這地方真不錯。」姑娘將頭探過柵欄,仔細打量著花園裡的一切,對老沙說道:「是您自己弄的嗎?」
老沙告訴她,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成果,小李有時也會來幫忙。
「您一定在這住了很久。」姑娘說。
「是的,住下后就再沒離開過。「老沙回答:「不過夏天我會帶羊兒去山下吃草,偶爾也去小李那賣賣羊毛。但瞭望站里總有那麼多生命需要我,羊啊,花啊,我走不開。」
姑娘的眼神向下垂去,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濃郁的陰影。她用輕柔的嗓音告訴老沙,自己生病了,不在身體上,而在心裡。現代人管這種病叫抑鬱症。有時她會沒緣由地沮喪,有時她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她每天都要吃很多葯,要接受醫生的各種盤問。她說自己很想死,可又怕連累家人,就一個人跑到了草原。其實,自己的病大半是由父母造成的,他們太專制了。但就算死到臨頭,自己還是忍不住為父母考慮,不希望他們太難過。
老沙並不能完全理解姑娘的心情,但他還是局促地開了口:「我沒什麼立場勸你好好活下去。如果方便的話,你可以幫我把這棵芍藥分一下株嗎?」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姑娘點點頭,推開柵欄門,走進花園,拿起花鏟和老沙一起,小心地把芍藥從土裡挖了出來。他們全程沒有交談,只有風聲和鳥鳴圍繞在四周。芍藥終於被完整地挖出,姑娘孩子般地笑了起來。她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泥土握在了手裡,感受著來自大地的濕度和溫度。
老沙把芍藥根上新生的嫩株掰下來,重新栽在土裡。他選出開得正盛的一株,把根部包了些泥土,用塑料袋裹好,朝姑娘遞了過去。姑娘用難以置信的表情接過花株,細細嗅著粉白色的花朵散發出的淡雅香氣,滿足地嘆道:「好香!」
老沙笑了,繼續埋頭栽下剩下的芍藥。
姑娘蹲在地上,雙手托腮看著老沙在花園裡忙碌,喃喃自語:「本來打算吞安眠藥一走了之。可突然捨不得死了——畢竟,芍藥花這麼香。」
「那就種下去吧。芍藥喜光,耐寒,要種在排水性好的土壤里。」
姑娘沉默著將芍藥株放進了背包中,看了一會兒,解下了包上掛著的一個陶瓷風燈遞給老沙。老沙接過來,將風燈掛在了花架上。
姑娘說她該回家了,老沙點點頭,把她送出了園門。姑娘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到了山路盡頭,老沙剛要轉身回去。只見她突然轉身,快步向老沙走來,像是有話要說。沒走幾步,她又停了下來,定在原地搖了搖頭。老沙沒有說話,用目光默默鼓勵著她。
姑娘站在路上猶豫了許久,最終踮起雙腳,用力向老沙揮了揮手。隨後,她猛地調轉方向,大步向山下跑去。老沙在園門前站了很久,以防她再次回來。但是姑娘卻真的沒有再回頭。
眼前的這個婦女,和從前的姑娘一樣,走到了人生的絕境吧?這絕望的境地,老沙也曾到達過,品味過。現在,老沙意識到,原來自己並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失去孩子的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曾經失去:失去孩子、失去愛人、失去父母、失去希望和愛、失去最後一口氣。這個世界也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失意人組成的世界。他的苦難並不特別。
小院里一片空寂無聲,只剩下婦女的哀哀低泣。老沙回過神,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該走了。」
婦女抬起頭,撩了一下粘在臉上的碎發。伸手的瞬間,睡衣袖子滑落,露出了腕上深淺不一的疤痕。在小雪驚訝的目光中,婦女驚慌地拉下了袖子,吸了吸鼻子,向老沙解釋道:「我現在不會這麼傻了。」
老沙點點頭,說:「打理下院子,重新再種些花吧。有時候生活的重啟,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契機。也許是一朵花,也許是一棵草,也許是一點芬芳的氣息。」
婦女撫了撫哭紅的面頰,說:「謝謝,謝謝您這麼說,謝謝你們能來我家。」她用輕柔得不可思議的姿勢摸了摸小雪的頭。小雪回望過去,笑著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老沙和小雪離開了,婦女關上門,把自己和寂寥的落葉關在了一起。這座荒廢了的院子里,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