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沙和失去孩子的母親(中)
小雪牽牽婦女的衣襟,把自己的手帕遞了過去。婦女悲痛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她沒有去接手帕,反而一把拉過小雪,抱在懷裡嚎啕哭喊道:「那司機,還是一個本家大爺,平時開車就不管不顧的。別人說他,他也不聽。我沒有讓他賠錢,他家的情況我知道,賠也賠不起。賠錢又有什麼用呢?能把我孩子的命賠回來嗎!」婦女抬頭對老沙哭喊道:「您知道嗎?孩子死後,世界就變了。對於我的隔壁鄰居、打麻將的牌搭子、街上的閑人來說,那天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對於我,一切都不一樣了。從前滿院子的花草,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兩三年的時間,院子就荒了。我一遍遍地洗衣服、洗床單、洗窗帘,我得讓自己忙起來,才不會難受到發瘋……」
婦女鬆開肩膀上滿是鼻涕眼淚的小雪,像盲人一樣從剛擰好的衣服盆里,摸索出一條毛巾,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裡面。
老沙聽著婦女壓抑地哭嚎,握緊拳頭,指甲嵌進了肉中。他怎麼會不知道?他怎麼會不明白?這就是人生。孩子不見得會比父母更長壽,也不見得能依照父母的期望生活。死去的人永遠離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活。住在孤零零的,被草原,森林和風包圍的房子里,那是他自女兒死後,唯一能做的事情。
老沙常夢見自己離開林場那天。天剛蒙蒙亮,東方的天際透出熹微的晨光,愈發顯得黑夜更黑。老沙背著行李,踏著茫茫晨霧,做賊一樣地溜出林場大門。冰涼的空氣里有松針和鐵鏽的味道。老場長已經退休,新場長的怒吼回蕩在耳邊。辭掉馬倌的工作去做護林員,這對於林場,對於正值壯年的老沙都是不小的損失。但老沙還是一步步,堅定地朝著山頂瞭望站的方向走去。
生氣歸生氣,新場長還是把這個原本廢棄了的瞭望站重啟了,任憑老沙自己折騰。老沙把他所有的積蓄,不計成本地扔進了這座瀕臨坍塌的小屋裡,讓它漸漸能夠住人,有了點瞭望站的模樣。決定建造花園則是在小屋修好之後。老沙原本只是想把通往山頂瞭望站的小路重新清出來。這樣,那個總是跑來偷看自己的小李,上山會方便些。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辨認著前路的痕迹,從山腳到山頂清理著荒草,累得筋骨酸軟,倒頭就睡。頭一次,老沙覺得世界不再站在自己的對立面。早上醒來,老沙才發現自己在屋前清出了好大一塊空地,遠遠超出了路的範圍。
老沙獃獃地站在空地中心,環顧四周。他想起女兒臨終時說過的話,輕輕地笑了,這片空地,如果圍上柵欄,倒是很像一座花園。說干就干,老沙是個男人,原本對花啊草啊之類的東西一竅不通。但他還是儘力去做了,柵欄搭起來了,土層夯起來了,小李也時不時地過來幫忙,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倒忙。
老沙先是嘗試著在柵欄邊扦插了一圈藤本月季。他在心裡暗自打賭,賭它們能長出葉子,自己就能在山頂瞭望站活到下個春天。老沙每天精心地給月季澆水施肥,半夜醒來,也不忘透過窗子看看那片毫無動靜的土地。一天,兩天,很多天過去了,老沙幾乎不再抱有希望。他無意間往柵欄旁一瞥,不知何時,泥土裡竟冒出了柔嫩的綠芽。老沙獃獃地看著這一絲綠芽,才意識到自己在心裡打賭這件事,本就已經在賭了。他不知道自己算是輸了還是贏了,只知道下一年春天,他種了些粉白色的芍藥。芍藥也活了,舒舒展展地開成一叢叢。老沙下定決心,發起終極挑戰——種一些大紅色、重瓣的、很香、很美的玫瑰。玫瑰是嬌貴的花卉,尤其在高寒的草原上。老沙嘗試了很多次,也失敗了很多次。終於,在一個繚繞著霧氣的清晨,老沙看到那些張著尖刺的荊棘上,孕育出了新生的花苞。那麼紅艷,那麼嬌嫩,老沙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把花苞籠在手心,輕輕撫摸。砰地一聲,花苞瞬間打開了,綻放成美麗的花朵,綻放成一個奇迹。護林員的工作不算太多,護理道路,挖防火帶、治理病蟲害、沒收村民偷偷放置的捕獸夾,檢查盜伐偷伐等等。在值班時間,老沙主要負責瞭望火情,每隔十五分鐘用電話向林場通報一句:「山頂瞭望站,平安!」就可以了。剩下大把的空閑時間,老沙盡可以用來照顧花園。在培育花園的過程中,他犯過許多錯:種一些只圖漂亮卻不耐寒的花卉;糞肥沒有稀釋好把植物燒死了;土壤的酸鹼度不合適等等。植物種了死,死了種,花園倒也艱難地逐漸生長了起來。對於花園,老沙沒有用農藥也不施化肥。草原上的生態環境本就脆弱,他疼惜棲息在花園裡的所有生靈,不管是人類所謂的益蟲還是害蟲。有時候,老沙甚至覺得花園是有生命的,它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想開花就會開花,想扯蔓就會扯蔓,不需要人為的干涉。難道人類可以傲慢地凌駕於自然嗎?人類本身不也終究會成為土壤和空氣的一部分嗎?
在塞罕壩,雷擊火較少,火情大部分是人類活動造成的。時間久了,老沙像養馬一樣,對護林防火總結出一套自己的心得。一旦發生火情,蒼翠的林海中先會冒出黃白色的煙霧,隨後煙霧上升,形成長長的白色煙柱,幾分鐘后顏色會由白轉藍。如果煙柱上方帶了個「黑帽子」,這就意味著發生了大火情了。好在這樣的情況沒出現過幾次,經過老沙及時的報告,很快就撲滅了。山頂吃水困難,主要靠儲存的積雪融水。這點水吃喝夠用,但養育花園是遠遠不夠的。老沙自掏腰包,請人在山腰處打了口手壓井,一趟趟挑水澆園。零幾年,國家財政困難,林場有段時間發不出工資。還好小時候,阿媽教過他養羊,那些活計一點兒也沒忘。老沙在屋后開闢了一個羊圈,養幾隻羊,自給自足。
花園裡的第一個裝飾品是那架鞦韆。當老沙把系在樹上的麻繩綁上木板時,他回憶起第一次來到山頂瞭望站的那天晚上。下一個裝飾品是酒瓶小山。老沙下山放羊時,常在草叢裡撿到被人隨意丟棄的酒瓶子。這樣的行為,於草原不和諧,於酒瓶也不和諧。老沙把酒瓶撿回家,洗凈標籤,堆成山峰的樣子,閃耀著晶瑩的光澤。老沙無端端地覺得這座小山很像阿爸。就這樣,其他的親人們也隨後到來了。母親是華麗的氈帽。掛的舊了,老沙隔段時間會買個新的;妻子是搖椅,他們曾經相互許諾,要坐著搖椅白頭到老。最後,是放在屋門口的小木馬。每一位親人在花園中都有位置,冬天萬物凋敝的時候,他們會在花園裡翩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