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妥當

  父親叫來了收糧食的販子,家裏有一百多袋子的麥子,還有三四十麻袋的苞穀。


  小麥一公斤兩塊四,苞穀一公斤一塊九,父親把庫房裏麵裏裏外外的糧食都打掃了出來。


  院裏子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袋子,父親在家裏找了本我們兒時寫作業的小本子和一支圓珠筆,盯著販子師傅的稱一袋一袋的過,然後認真的記錄在本子上。


  稱完所有的糧食,已經大半天過去了,父親和販子師傅呦喝著扛起一袋袋整裝好的糧食送到了停在門口的車裏。


  我嚐試著扛起沉沉的口袋,可幾次後就徹底宣布投降。父親又氣又好笑的說。


  “真是成了隻能握筆杆子的人了。幾年的五穀白吃了。”


  販子師傅聽了父親的話,像是有點給我抱打不平的樣子。


  “握筆杆子好啊,可別像我們一樣做莊稼人,辛辛苦苦一輩子,老了還沒個安生。”


  販子師傅這番話讓父親的臉色有點難堪,父親不在乎他說莊稼人辛苦,而是在乎他那句老了還沒個安生。


  我沒有回答他倆的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我有點埋怨,我不也是莊稼人嘛,隻是多讀書了兩年書,像他們那樣少吃了兩年苦。埋怨之外,我又有點慶幸,慶幸當年母親一再要求我繼續讀書,要不然我估摸著我還真吃不下來父親曾吃過的苦。


  搬完了袋子,父親請販子師傅坐屋裏喝口茶歇一歇。我聞到父親和販子師傅身上一股濃重的汗味,那味道甚至讓我有點窒息。


  伴隨著這股汗味,我的心頭一陣酸楚,我想起父親和母親彎著腰揮著鐮刀,在烈日當空的午後,埋沒在麥田裏,不停地割著小麥,一趟回來,腰已經酸的直不起來,長時間的低頭,讓臉部充血嚴重,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像淌水似的往下流著。


  那些年機器還不盛行,父親老說,機器會把麥頭打碎,太浪費了,簡直就是在作孽。


  每到割麥子的七月中旬,印象裏村裏的人家就會請來很多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後來才知道這些人中除了有四川人還有一大部分是河南人。


  這些外來的人割起麥子很厲害,一個人一天能割兩畝多地,一畝地起初是六十塊錢,後來隨著工價上漲,慢慢的變成一百塊,一百二。


  不知道哪一年開始,外地人再也不來割麥子了,父親說器械化越來越普遍,再去請人太不劃算,那一年父親就雇了割麥機,機器一發動,呼啦啦一陣子,麥子就整整齊齊的躺在地裏,像熟睡的嬰兒。


  割麥機割麥子是快,父親在前邊盯著,母親帶著我和哥就在後邊捆麥子,捆好了三個一堆的摞起來,母親說如果遇到天氣不好,就要五六個的摞一堆,那樣雨水就不容易滲漏,等到天晴了,再一一攤開,稍微一曬,就可以裝車裏拉走了。

  拉麥子是我最喜歡幹的活,不像捆麥子得規規矩矩的跟在母親後邊,拉麥子就比較隨意,可以自由的走動,當車裏裝上幾層麥捆之後,父親就指示我爬到三輪車的車頂上,把他們扔上來的麥捆一個個排列整齊,這樣可以多裝點,省的來回都花費時間在路上。


  拉回去的麥子都會堆在學校後邊的空地上,空地旁邊是我們家的園子,方便把收拾完的麥秸杆收起來,日後留著喂牲口。那塊空地原來也是種麥子的,要提前割完了,再放火把麥秸岔子燒了,然後用鐵鍁把沒有燒幹淨的岔子剔幹淨,這樣就成了一塊臨時打麥子得麥場。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麥子都是一層層的鋪開在麥場,爺爺會套起家裏的騾子,拉著石頭滾一圈一圈的壓在麥子上,父親和母親來回的翻動著壓過的麥子,直到麥杆上再沒有糧食被壓出來。


  那樣幹活的效率很低,往往一天下來也就能收拾一畝多地,在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家裏那十幾畝的麥子前前後後的收拾完,沒有一個月是怎麽也下不來的。


  後來父親買了脫穀機,幾家人搭在一起,一天便能收拾完一家的。


  再到後來我們上了高中,農村機械化的水準越來越高,割麥機沒用了,脫穀機也用不上了,家家戶戶都開始雇大型的收割一體的機械。


  那時候開始人們便不再急著趕在雨天到來之前把麥子割倒,而是等麥子全部熟透了,花一天半載的功夫,就可以收回到家裏。


  時過境遷,估計父親做夢也沒想到過,有一天會把家裏的糧食都賣的幹幹淨淨。


  我給父親和販子師傅到了茶,父親拿起算盤劈裏啪啦的撥拉著算盤珠子,很快就把價格算了兩遍,又給販子師傅核對了一邊,付完錢父親送販子師傅出去,末了還說了句:“記得回頭把口袋給我拿回來。”


  家裏的東西這兩天收拾的越來越有條有理,該賣的賣了,該拾掇起來的,父親也都專門騰開了房間存放。


  父親把每個房間的窗戶都用家裏的舊衣服蒙了起來,再釘上鋼釘。我問父親為什麽,他說害怕長時間的太陽暴曬,容易把裏麵的物件曬壞了,父親的字裏行間還能聽出,有朝一日他要打道回府的感覺。


  盡管我知道,這無非是自己騙自己的手段罷了,長時間不住人,單憑這幾件破衣服,又怎能保全這個家呢?我沒有多說什麽,就看著父親認真的做著,看著他眼神裏流露出來的絕望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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