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欲來
——先前林府六姑娘林周在垂花門迎上鍾意時,可是立時便警惕戒備了起來,不像是先前就知道的模樣。
“我有什麽可驚訝的,”林照大為奇怪,反過來問鍾意道,“給你下的帖子都是我親筆寫的,我為何要驚訝?怎麽,姑姑沒有告訴你麽?”
最後一句,是看鍾意聽完後臉上神情實在是太過詫異,這才即時補充上的。
這還真讓林照中了,帖子的事,鍾意還真就不知道。
——鍾意還以為自己就隻是個陪著林氏過來的襯兒呢,往常過來林府,又何時有人真想到過專給她一位單下個帖子的。
林照微微一頓,揚眉使了個眼色,角落裏立著的婢女們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林照見人走的幹淨了,清了清嗓,開門見山道:“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了,有什麽話,你不妨直吧。”
“我方才隨舅母來府上時,是三夫人和七姑娘去迎的我們,”鍾意思來想去,還是選擇從一個最不容易出岔子的角度開口,猶疑著緩緩道,“聽七姑娘起,今日這賞花宴,燕平王妃與世子都要來……?”
別的鍾意沒敢多,怕深了讓林照覺著難堪,但僅此一句也就夠了。
“我還當你是在愁什麽,原來還是為這個,”林照抬手作了個“打住”的手勢,直白道,“我懂你的意思了,你不必了,我來好了。”
“你從姑姑那裏聽到的消息應該沒有錯,祖父心中已下了決斷,要我嫁到燕平王府去。如若不出意外,今年冬或明年春便要辦了喜事。至於林周她們……”
林照皺了皺眉,像是一時想不到該用什麽詞去精準描述,頓了頓,隻委婉而又言簡意賅道:“不過是母親的垂死掙紮罷了,不足為懼。”
林照的生母是她父親的原配,已經故去多年了,如今的林府大夫人是繼室填房,還給林父生了兩子一女,那個女兒,便是素來看鍾意不順眼的七姑娘林宵。
如今林照口中的“母親”,自然指的是那位身為填房的林大夫人,想來她也是看上了燕平王世子這個乘龍快婿,想踩著林照給自己親女兒鋪路罷了。
不過想想也知道這事兒是不能成的,就不聽林照話音,這婚事是林閣老親自點的頭,就看往年戰果:自鍾意認識林家姊妹起,林府內院那些牛鬼蛇神、群魔亂舞的鬼蜮鬥法,林照就從來沒輸過。
如今還真是最後的“垂死掙紮”了。
也不怪鍾意從林照的這句“不足為懼”裏生生聽出了“不以為意”的感覺。
“隻是我卻如何也沒有想到,林閣老竟然真的會作如此決斷,”鍾意眉梢微凝,低低地感慨道,“那燕平王世子,畢竟是定了婚事的,你……”
——不覺得委屈麽?
隻是這最後半句,鍾意話到嘴邊,怕觸了林照的傷心事,終究還是忍了下去。
“我也沒什麽可委屈的,”隻是有些話,鍾意即使不明,林照也聽得出來她的未盡之意。猶豫片刻,林照垂下眉睫,眼神放空地盯著手中的茶盞,嘴上卻是單刀直入地與鍾意坦白道,“這本也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祖父也沒強逼我,他隻是把最後的寶全押在我身上罷了,我受林府生養恩澤一十七年,如今林家有傾頹之兆,我身為林氏子女,也自該獻身,放手一搏……更何況祖父早先還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麽入宮選秀,要麽嫁到燕平王府。”
“到燕平王府至少還能做個側妃,這要是入了宮,才真是一枚石子投入深潭,連個響都聽不著。到時候能活成什麽樣都難,還管什麽委屈不委屈呢。”
有些話,林照本不欲與鍾意多的,隻是如今她身處窘境,四麵楚歌,反思內省時,卻突然發覺:這些話,好像除了鍾意,她也實在沒別的什麽人可以了。
“林家要敗了,這回是真的要完了,”既然開了個頭,剩下的話就很好了,林照趕在自己感到後悔前一鼓作氣地對著鍾意傾瀉道,“最遲今年八月,祖父就要上書辭官、致仕歸鄉,把手中的權利徹底交接出去,等到那時,洛陽城裏便徹底沒有‘林府’了。”
鍾意悚然一驚,正身坐起。
“其實已經算是很好了,”林照苦笑了下,帶著抹淡淡的自嘲自我開解道,“一朝子一朝臣,古來如此,更何況祖父先前做的那些事……唉,我句對祖父不大尊敬的,今上若是個心胸狹隘的,早便能砍了他以儆效尤,再抄了林府填充國庫去。”
“如今林家能全身而退,已然是現在這位陛下宅心仁厚,願意給老臣們留一份體麵了。”
“怎麽就到了這一步呢,”鍾意仍還被這個消息震得有些回不過神來,也不知道是在問林照還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林閣老如何就至於要非退不可了呢?”
“他在朝野民間的聲望那麽高,今上若真是宅心仁厚,為何就容不下林家呢?林府也沒犯什麽罪不容誅的大錯,怎麽就至於要抄家沒族了去……”
“林家犯的,是站錯隊的大罪,是身為臣子卻妄圖插手宮闈是非的大忌。”林照疲倦地垂下了眼皮,雙眼微闔,有些事情壓在她心頭實在是太久太久了,往日裏無人能,甚至連她祖父都未必願意耐心冷靜聽她分析,今日碰上鍾意,也算是一股腦地全倒出來了。
“這又與我祖父他名聲民望如何如何好有什麽相幹的呢?”林照苦笑道,“怕是名聲越好、民望越高,反越是祖父的催命符了。”
“我早先便勸過他的,奪嫡是那麽好摻和的麽?中宮雖不受寵,可自古國賴長君,太子長剩下的皇子那麽多歲,先帝百年後的事情哪裏得準呢?”林照越是回憶,笑容越發苦澀,“且若是貴妃當年能生便罷了,可貴妃連半個子嗣都沒留下,他們又還在折騰些什麽呢?難道還指望當年貴妃在時先帝連看都不看半眼的繼後去爭寵麽?”
“但有什麽用,該勸的、不該勸的,我當時都勸過了。嘴皮子磨幹,也抵不過人微言輕,祖父既不願意聽,林府走到今這一步,在兩年前先帝駕崩、太子登基時便已是注定的了。”
這些事是鍾意從沒聽過、亦沒想過的,鍾意在承恩侯府時,不過是一盞被擺起來裝飾好看的美人燈*,林氏隻消得在她需要時能把鍾意拿出去賣個合算的好價錢便是了,自然不會去讓鍾意知道這些,更別提與她參謀合計了。
是而鍾意被林照的話一時震得三魂七魄都錯位了大半,久久地作不出半點反應來。
其實鍾意也沒有多麽真,駱貴妃和傅元後之間的齟齬鬥爭朝野內外都傳得響亮,鍾意不是不知道承恩侯府因駱貴妃的緣故,或者因可能參與過的奪嫡舊事十分不受新君待見,但她原也隻知駱家情況不好,萬萬沒有想到,連同為姻親的林府境遇都這麽差了。
“其實也不好全怪祖父不聽勸,”林照把憋在心裏悶得要生黴的牢騷話吐露完了,也收回了些許理智,苦笑著淡淡道,“其實應該,在你、我未出生前,自祖父把姑母嫁給貴妃娘娘的兄長起,有些事情,便早已注定了。”
“祖父他當年既享過貴妃娘娘的蔭蔽抄著捷徑踩著旁人往上爬,如今落魄了,也合該旁人反過來再把突他踩下去了,一飲一啄,也是定。”
“其實來也不過是成王敗寇,勝者為王,敗者認輸,祖父也算是輸的很體麵了。”林照安慰鍾意道,“至少今上看起來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也沒有當庭撤職,還留給祖父一年多的時間來作緩和,一點一點地把手頭上的事情交接好……可見今上是個胸懷大度,心中有百姓的。”
“若是換個眼睛裏隻看得見黨爭和皇權的上位,你我如今還哪裏有資格坐在這裏喝著茶這些話呢。也是萬幸,先帝雖是個內宮外政不分家的糊塗蛋,今上卻是清醒的很,能遇上這樣的理智的明君,也是下百姓的福氣。”林照著著忍不住又歎了口氣,苦笑地補充道,“隻是這份福氣,終究與你我無關罷了。”
“其實也不用怕什麽,左右這些事都已塵埃落定了,我今日與你這些,其實也沒多大意思,不過是我借你發發牢騷罷了。你也不用往心裏去,聽聽便罷,”林照見鍾意真是被嚇得不輕,還特特伸出手來掐了鍾意的側臉一把,作出副頑笑模樣來,“左右你我都是要嫁到燕平王府去的,常言道有禍不殃及出嫁女,林府就算以後真有什麽了,也輪不到我們頭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