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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林照

  “倒也不必如此,”林周被那彼此心知肚明的弦外之音弄了個臉紅,不自然偏頭地理了理鬢發,平了平臉上的嬌羞之色,故作淡然道,“真要論的話,大房的大姐姐和七妹妹,二房的四姐姐,四房的五姐姐,都要比周兒合適得多……”


  鍾意用一種誰也不得罪的姿態微微笑著,既沒有點頭附和也不出言反對,隻安靜地作側耳傾聽狀,任憑林周自自話地謙讓了一大堆。——而在這大段大段的謙辭裏,也赫然把她六姑娘心裏暗暗警惕的對手一個不落地數了個遍。


  也不知這位六姑娘是打心底沒把鍾意當回事、還是故意如此來試探人,反正鍾意聽罷,也全作毫無察覺,隻在最後微微驚訝地挑了下眉,頗有些刻意地停頓了步子,扭頭看了林周一眼,欲言又止道:“林大姑娘也……”


  “啊,差點忘了,鍾姑娘往日裏與大姐姐最是要好呢。”話雖如此,林周在那個“要好”上,卻又有意無意地額外加重了音調,平白顯出了些譏誚感。


  ——大有一種“你也配得上與人家交好”的不屑意味。


  “倒也不瞞鍾姑娘,”林周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個圈,把那種含而不露的挑剔、嘲諷表現了個十成十,見鍾意“自慚形穢”地垂下了頭,這才大發慈悲地掠過,繼續道,“若是真實打實地比出身論才情,自然是大姐姐最為厲害,隻是一來,裴濼殿下是與旁人定過婚的,王妃娘娘這回是選側妃,以大姐姐的脾氣秉性,怕是瞧不上這個的,二來嘛……”


  林周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卻又不繼續往下了。


  她雖然沒有明,鍾意卻也猜得到這“二”為什麽:林照是早先便訂過婚的。


  ——隻是兩年前都要臨出閣的時候,對方卻又突然反悔了,三書六禮都走了一大半,對方卻又硬生生把八字退了回來,這於女子的名聲實在是很有礙的。也是因為此,林照又在家中多留了兩年,今春翻過,儼然已一十有七了。


  於時人而言,十七歲還未出嫁,已是個實打實的“老姑娘”了。


  也無怪乎下麵那些原先在林照麵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如今都盡可對著她評頭論足、含沙射影了。


  鍾意臉上禮節性的笑容淡了淡,沒有再繼續與林周虛與委蛇下去的欲望了。


  不過林周試探完畢,也同樣失了對她開口的興致,最後一段路,二人心照不宣地安靜下來,待到得正院,林三夫人挽著林氏往堂屋去,林周則奉母命引了鍾意去後園。


  後園的花宴也不愧其“花”之名,還未走近,遠遠望去,便是姹紫嫣紅一大片,錦緞珠翠耀滿。


  林周一離了長輩便連最後的表麵功夫都懶得做了,撇下鍾意一人向姐妹間走去。林府鍾意不是第一回來,但今日放眼望去,場中人竟沒一個是肯願意好好與她上兩句話的。

  ——冷臉以待的反是好些,素有罅隙的才是真的要命。


  鍾意往犄角旮旯躲了躲,想避開場上最中央的大房七姑娘林宵,可惜事與願違,隻見林周過去與身邊人交頭接耳了三兩句,人群中便退開一條道來,正對著鍾意的方向,最後露出的,是林七姑娘怒氣衝衝的臉。


  鍾意心裏咯噔一聲,暗道這回也是倒黴,怕是逃不過一頓磋磨擠兌了。


  鍾意歎息罷,福了福身,遙遙向林宵行了一禮,正欲開口問好,卻被身後人搶了個先。


  “奴婢見過鍾姑娘,鍾姑娘萬福。”鍾意回身望去,卻是大姑娘林照身邊的婢女輕鴻。


  搶在林宵發難之前,輕鴻笑盈盈地做了個“請”的手勢,柔柔道:“可算是來了,鍾姑娘可真是叫人好等,我們姑娘在聽粹院都坐得不耐煩了。”


  鍾意怔了怔,對上輕鴻笑意滿滿的眼底,也登時醒悟道:“是我來遲,這便與林姐姐賠罪去,勞煩輕鴻姑娘領路了。”


  輕鴻便點了點頭,麵無異色地向林宵行了一福禮,領著鍾意走了。


  林宵眼睜睜地看著聽粹院的人又在自己眼皮底下截了人去,恨得牙癢癢卻也不敢與林照正麵衝突,隻惡狠狠地瞪著鍾意的背影,咬牙切齒地在心裏道:你鍾意躲得了初一,還躲得過十五麽?想背靠聽粹院那棵大樹與姑奶奶叫板,那我們就走著瞧吧,今日這宴,可還長著呢!


  不過鍾意卻沒心思去憂慮林宵了,鍾意現在滿心滿眼畏懼的,全是另一件事。


  與這事比起來,鍾意甚至有些鴕鳥地想選擇在後園裏被林宵磋磨一頓。


  聽粹院很快便到了,輕鴻領著鍾意進了堂屋便不再往裏去,鍾意邁過門檻,便見得大姑娘林照身著深衣埋頭於案,正一個人忙著做手裏古畫的修複裝裱。


  聽得有腳步聲進來,林照頭也不抬,直接地吩咐道:“別站那裏傻愣著,快過來幫把手。”


  鍾意滿肚子的欲言又止被這麽一句理所當然的使喚噎沉了腹,默不作聲地上前,輕手輕腳地幫著林照翻麵排實,貼簽條角袢。


  等到要刷漿上牆時,林照看了眼鍾意身上的華服珠翠,頗有些嫌棄道:“罷了,你站邊上看著吧,這個弄完要出汗,也沒你衣裳換。”


  雖在鍾意到時林照就已經開始做最後的收尾了,但鍾意還是實打實地做了近兩刻鍾的散活,累得臉上也帶些喘了,便也不與林照客氣,退後三步袖著手看林照一人折騰。


  許是人做了活心裏就多了底氣,鍾意心頭也沒了方才剛進聽粹院時的惴惴不安,看林照忙得腳不沾地的模樣,還有心思閑閑地抱怨道:“林姐姐可慣是會使喚人了,給你做活得不了好還要遭嫌,怪不得現在每一幅都要你親力親為,親自裝裱了。”

  林照偏過臉淡淡地瞥了鍾意一眼,忍著沒開口。


  等到最後的那點底兒弄完了,叫人添了熱水獨自去輿洗間沐浴更衣罷,再回來時,案上已上了熱茶,林照坐到鍾意上手,捧了茶才好整以暇地緩緩問鍾意道:“要聽實話麽?”


  鍾意笑吟吟地作了個願聞其詳的手勢。


  “以後再不會叫你幫著貼角袢了,”林照一針見血道,“你也就能裁裁畫心,最多再按著我給你做好的形製刺配鑲料,剩下的活都做太糙了,也就比輕鴻她們好上那麽一點點,以後出去可不要是我教過的。”


  鍾意聽得心內嘔血,忍著氣轉過視線,仰望著牆上的漢宮春曉圖*,鬱悶地轉移話題道:“看畫風,這是北草堂的遺跡?”


  “不錯,草堂七子沈嘉善的手筆,傳世不多的北派畫法,”林照偏過臉,掩住眼角那抹促狹的笑意,語調倒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可惜珠玉蒙塵,它的上一位主人並沒有認出來,還以為是後世草堂派仿作,扔在箱底沒有好好保藏。”


  “也是萬幸,隻左下蛀了一角。不過隻這一角,便足足折騰了我近半個月,諾,才勉強修補成如今這模樣。”


  “草堂畫法南派傳世的多,”鍾意點了點頭,表示同樣的惋惜,“北派見的少,不識得的人也多,認不出倒也正常……隻是終究可惜了這畫。”


  林照喝著茶不置可否,兩人就著這畫幹巴巴地聊了三兩句,終還是無可避免地冷下了場來。


  鍾意在心裏琢磨著,該如何才能順其自然、不顯得突兀刻意地與林照提起燕平王府的婚事。


  林照卻是靜了片刻後忍不住先笑出了聲。


  “你自己提的給我做活得不了好還要遭嫌,”林照笑得促狹,盈盈地望著鍾意道,“如今真‘嫌’你一句,嗬,你倒是給我擺了好大的臉色。”


  鍾意一怔,既而哭笑不得地回望過去,不知道怎麽又繞回先前這一樁了,隻得指發誓道:“這又是哪跟哪兒,可憐見的,我可隻是這麽一,林姐姐如今怎麽還指著人強人家‘擺臉色’了呢?”


  “既不是與我生氣,那你自己,你這垂頭喪氣的是為什麽,”林照挑了挑眉,直白道,“可不要回我一句‘什麽也沒有’,那我就隻能讓輕鴻上麵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現下什麽臉色了。”


  鍾意欲言又止了好半,試探著低低道:“我今日過來,林姐姐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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