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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藏盡

  七月十五日,陰雨天兒,街上人少了來往,大都窩在自個兒家中,或縮在那茶館子裏喝上摻了不知幾回的粗茶。人兒似乎對這孟蘭節少了幾分興致,全都被那江上噴著黑煙的大家夥給吸引了目光去。


  洋人來了,攜著滾滾黑煙而來。


  人經過江邊兒大都捂著一張嘴,遮著一口鼻。一是嫌那黑煙嗆人,聞了不舒服,二是嫌洋人身上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味,大爺們聞了直搖頭,姑娘家聞了,怕是要被熏暈過去。


  七月半,鬼門兒開,街兩側煙子裏全是紙錢燒盡的灰味。翹惜春班子來了秦淮河,人多,看的人也該要比其他地兒的多上幾個,這賞錢,也該隨之多上幾枚。


  萬班頭逆著進京的班子來了這大上海,不為別的,主要是為了回來拜一拜去世多年的父母,希望他們能保佑自個兒掙多些錢,日後,也好多燒些紙錢給他們。


  雨綿綿,上山路滑,泥濘遍布,人每走一步,便要提防腳下,避免摔在那泥坑子裏去。


  今兒萬班頭一人,戴了頂兒蒲葦編織的草帽,左手提了壺黃酒,右手拿了半隻荷葉雞,背上背簍裝的,便是用於祭奠的紙錢。一陣風起,兩道雜樹樹葉被山風吹得沙沙響,似那死去魂靈的幽怨。山道難走,萬班頭可沒閑心思留意周圍的風吹草動,全放在腳下邊兒去了。


  “七月半到了,也回來為您二老燒些紙錢,讓您倆在那陰曹地府住的安逸些,錢不夠了便跟兒我托夢,兒便就好燒給您倆,今年戲不好唱,教的幾個,也是貪吃好耍玩意兒,成不了材,也算混著過日子,吃得起一口糙飯。”


  萬班頭歎了一口氣,將一張紙錢丟進了火盆兒裏。


  一把黑傘罩在火盆上,也不至於讓那雨水澆濕了本就不大的火焰,倒是萬班頭被淋濕了個透。


  “您二老好生用,我便也就先回一步,日後落腳何處,便就在何處為您二老燒錢,該是不會回這上海來了。”


  火盆內紙錢碎屑紛飛,繞著盆頂回著圈兒。


  萬班頭起身回頭準備離去,未走十來步,隻聽到身後傳來哐當一聲。


  他回身走去,瞧見一影子盤在方才他放祭品的位置上,雙手捧著那半隻荷葉雞,正大口撕扯著。


  “誰!”


  人影聽到一聲吼後顫了顫身子,未逃跑,隻是直直望著萬班頭,沒說一句話,也沒動半分。


  “餓了?”


  她沒回答。


  “想要好好活著,吃口正經人的飯嗎?”


  她愣了半分,隨後點了點頭。


  “跟我回我戲班子去,瞧瞧你是否是個學戲的料,咱戲班子不養閑人。若是你是塊料,日後便有你獨一份兒的吃食。”


  興許覺得是上天兒安排的緣分,萬班頭竟也瞧上了這髒麵兒小孩,這小孩也願意隨他走。


  “聽過戲沒?”


  她眼神閃過一絲神采,但隨後又消卻。


  “沒,沒有……”


  她開了口,聲兒有些沙啞。


  “想要唱戲嗎?”


  她隨在萬班頭身後,聽到了萬班頭問出的這一句話。


  “想要活著……”


  聲音如蚊蠅般,也不知道她這句回答是否讓萬班頭聽見,不過未曾聽見也好,也斷了些閑雜瑣事。

  “叫什麽名兒?”


  “富……”


  未將名兒說完,隻見萬班頭擺了擺手,回道:“舊名便就不需再提了,藝名如何?”


  “春滿月。”


  這次,她大聲了些,聲音該是進了萬班頭的耳。


  ……


  ……


  “從哪撿回來的,這般髒?”


  十二姨上下打量了一番,懷疑地問上了一句。


  “街邊撿回來的小乞丐,瞧著眼睛水靈,聲兒也不錯,帶回來梳洗梳洗,瞧瞧皮子怎麽樣。”


  說完這句,萬班頭回了屋內,脫下那被雨打濕的衣裳,換了身幹爽的。


  “你帶她去洗洗,是個小妮子,我不方便。衣裳嘛,就隨便給她換一身。”


  聲音自萬班頭屋內飄出,“就我閑,成天兒成天兒的給我找麻煩事做!”


  十二姨對著那屋罵罵咧咧說了一句,隨後也拉著春滿月去了女澡堂,單獨給她備了個澡盆,免得她身上的髒水流到池子裏,汙了那一大池子的水。


  “打哪來的?”


  “從…,從江南逃難來的。”


  “父母呢,家中沒有其他人了?”


  “沒,沒有了,都去世了。”


  “來這戲班子若是隻為了混口飯吃,我可不會讓你久久呆在這兒,我們這也沒本事救濟別個。”


  十二姨連著問了三句,春滿月回了兩句,最後一句,她也未曾想清楚答案。


  “你自個兒先洗著,我去別處為你尋身幹淨衣裳,換了新皮子,便要舍了此前的勾勾絆絆,重新活著。”


  門兒開時,屋外歇了雨,一縷細光擠進了屋內,明晃晃照耀在春滿月臉上,灑遍了層金黃色。


  “活著,什麽是活著?換了身兒幹淨衣裳是否就能真正的活?”


  她五六歲年紀似乎思考了太多大人的道理,這樣不好,她搖了搖頭,似乎是想將這些雜念拋出,可依舊牢牢的黏在腦海裏,怎般甩也甩不幹淨。


  “說話藏著掖著,這樣的人遲早會出事,出了事,這個戲班子也就完了。”


  十二姨朝著萬班頭靠了靠,半依在他袒露出來的寬厚背肩上。


  “這戲班子若是沒活頭注入,怕也撐不到出事那地兒了。”


  萬班頭推了推十二姨,以便自個兒穿上衣裳。


  “回過去二三十年,日子怎會過得這般緊巴巴,你演你的小生,我扮我的花旦,那時候,何曾愁過未來日子呀。”


  窗外飄過二三隻麻雀,立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著,惹人心煩。


  “去去去,一邊兒叫去,擾人心情!”


  十二姨揮手,麻雀飛離枝頭去向了別處。


  ……


  ……


  春滿月留了下來,不過三月,便就登台開嗓子唱了第一出戲:梁山伯與祝英台。


  隨著春滿月開了嗓子,翹惜春也算活絡了起來,看戲的人多了,翹惜春也在這上海站穩了腳跟子。人談論去哪看戲的名字裏,也多了一個翹惜春的名字,便如男子們談論去何處紅樓時,第二想到翠腴樓,第一便就想不到別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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