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晌午時分,熊瀾跟著佟小樓一前一後出了大儀宮,回頭一望,鎏金的匾額在日頭地下熠熠生輝。
他二人昨夜在宮中聽了一夜的訓話,說是訓話,卻沒那麽正式,皇帝半躺在椅子上,狐偃不停地走著,拿玩味的眼神盯著他倆不動。
最後還是小樓打破了這個僵局,她拿著剛剛到手的“虹命”在地上用力敲了敲,熊瀾看見狐偃的眼皮心疼地跳了幾下,女孩子不耐煩地道:“你倒是想幹什麽?”她轉頭對著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皇帝,“父皇,你看看他,這.……這算什麽先生嘛!”
皇帝被女兒一吵,原本控製不住打架的上下眼皮勉勉強強分開,渾濁著嗓子道:“啊……先生若是還有什麽話,就與這兩個小人兒說了吧,竇左在外麵候著,朕乏了,先回了。”說完沒等幾人反應,起了身便外麵走,狐偃跟著熊瀾一同下拜,目送至尊離去,狐偃把陰惻惻的目光投向這兩個孩子。
“完了完了.……父皇走了,怎麽辦啊?”小樓雖然膽大,卻終究是個女孩子,見唯一的靠山走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熊瀾這邊靠了靠,略顯慌張地說,“熊瀾,怎麽辦啊,熊瀾?”
她叫了幾聲沒聽到有人回話,側著身子一看,少年呆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竟像是被嚇呆了,小樓楞了一下,一隻手從椅子後麵悄悄伸過去,在熊瀾肋間狠狠地扭了一下。
“啊!”熊瀾叫了一聲,一扭頭看見女孩子氣鼓鼓的粉臉,忍著疼低聲道:“你幹什麽!掐我做什麽?”
他又往狐偃那裏瞥了一眼,那人正背對著他們,似乎在欣賞內室牆壁上各式各樣的名家山水。
“不掐你怕是世子殿下就要嚇尿褲子了,”小樓滿臉好像寫滿了鄙夷,“瞅瞅你那副模樣,還比不上我嘞!”
“你……”熊瀾瞪圓了眼,卻被轉過身來的狐偃打斷,黑衣的男人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到他們麵前,突然俯下身,俊秀的臉與熊瀾貼的極近,呼吸可聞。
“世子今年多大了?”麵前的臉春風拂麵般笑了一下,可在熊瀾眼中卻猙獰如妖魔,他向後仰了仰身子,答道:“十四。”
“十四.……少年啊。”他又將臉貼近小樓,“公主呢?”
“問……問別人年齡幹嘛?”小樓沒有乖乖地回答,她眼珠子一轉,反問道:“狐偃,我拿到了這把刀,有什麽用嗎?”
“用處大了,不過具體是什麽.……我還不能告訴你。”狐偃一笑。
“那……你那裏是不是還有一把刀?那把刀你想怎麽處置?”小樓繼續問。
“當然也是為它找個主人嘍,誰都不喜歡孤獨,不是嗎?刀也是有靈的。”
“你不是還沒有找到嗎,這樣,我為你找個人怎麽樣?”小樓狡黠一笑。
“哦?誰啊?”狐偃剛開口問,一旁坐著的熊瀾就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他摸著身邊的“天下雲”,低頭問:“先生是北荒的使節,為什麽.……會帶著這些東西呢?”
“不是使節,我是北荒的客人,”狐偃回身坐在了椅子上,翹起了腿,小口抿著茶水,“而現在,我是大燕的客人。”
“你含糊不清地在那裏囉嗦些什麽?”小樓拍著桌子起來喊道:“你是大燕的客人,我還是大燕的公主呢!你廢什麽話,我給你找人呢,你聽還是不聽?”
狐偃伸手示意她繼續說,補充道:“不過可要說清楚,我要的人必須足夠好,好到配得上這把刀。”
“那不是肯定的嘛,比我要小一歲,嗯.……是個溫柔的人,武藝不知道怎麽樣,但是有禮貌,長相嘛,像個女孩子,反正.……”她突然伸出手指著熊瀾,嘴裏說著“反正比這個人好看就對了!”
熊瀾楞了一下,嘴角一撇,扭過頭去沒搭理她。
“是嗎,那應該是個英俊的小男孩了,可是你們兩個一個是公主一個是王子,他呢?”狐偃見小女孩當了真,也認真地逗她起來。
“他是.……沒等小樓說話,熊瀾搶先道:“他是雲煌的少將軍。”
“哦,少將軍啊,可惜了。”狐偃咂咂嘴。
“可惜什麽?”
“抱歉殿下,這個人不行。”
“為什麽?”小樓急問,她又轉了過來,在熊瀾肩膀上狠拍了一記,“要你多嘴!少將軍怎麽了?”
“那是,公主又算得了什麽呢?”熊瀾幽幽地說。
小樓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告訴他身份,而熊瀾知道後卻一點也不驚訝,她心中正奇怪,狐偃過來在兩個人眼前兩掌一拍,“啪”的一聲脆響。
兩個人一同抬頭,麵前不知何時已經擺上了一麵大屏風,上麵畫滿了形狀莫名的神魔鬼怪,看上去十分可怖。
“諸位,正戲開始了。”狐偃笑道。
陽光一閃,熊瀾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回憶中斷,身旁的小樓拿著刀鞘在他腰間戳了戳:“你又發什麽呆?”
“我發什麽呆?”
“世子殿下昨天可是被嚇得臉都煞白煞白了,是不是還沒緩過神來啊?”小樓“嘻”一笑,語氣揶揄。
“我……我哪有”男孩子紅著臉分辨,“我膽子大著呢!”
“是嗎?有多大?”
“至少.……比阿鉞大!對!比阿鉞大!”男孩子好像找到了比較的目標,連聲說道。
“我看不見得吧,阿鉞膽子也很大好吧。”小樓見他這樣說嬴鉞,心裏有些不開心,再加上之前熊瀾惹她哭的事,女孩子想了一會兒,計上心頭,她湊到熊瀾耳邊,嘰裏咕嚕說了一陣子。
“什麽!”熊瀾本來見小樓離得這麽近還有些臉紅,此刻聽清了她的話,卻驚得叫了出來:“不去不去,那個地方.……”
“哼,你就是還對我不告訴你身份這件事耿耿於懷!小氣!”女孩子鼓著臉,一雙美目裏竟湧上一層霧氣,她嘴巴一撇一撇地,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
“怕了你了怕了你了,去去去,我去還不行嗎!”熊瀾見狀也是慌了手腳,不得已連聲說道。
小樓破涕為笑。
燕朝以武立國,世代子孫弓馬嫻熟,武藝膽識更是自小著重培養,直到中期以後至今,天下日漸太平,文人得意,武臣失意,皇帝又著重掌握兵權,對武將的束縛越來越多,永嘉年間“虎符之變”之後,世宗孝平皇帝更是收緊了對武將權力的掌控,自此禁宮皇子皇孫也偏向了文史詩書,弓馬刀劍逐漸荒廢,可流淌在骨子裏的冒險精神卻難以磨滅,不過盡管膽大,禁宮之中卻有一處地方令這些龍子鳳孫談之色變。
———鬼焚房!俗稱“煉人場”,自古以來是燕朝皇室處置禍亂宮闈之罪人的場所,位於禁宮最冷清最陰森的一角,少有人經過,就連巡夜的禁衛與黃門偶然路過都提著燈籠一陣小跑,據人相傳,每逢天陰之時,鬼焚房內總有人吟哦高歌,繼而狂笑不止,門窗震動,皇室曾重金聘請練氣士除魔,最後卻不了了之。
此時令禁宮中人談之色變的鬼焚房旁邊的一道牆後,三個少年正在緊張兮兮地湊在一起商量。
這三人正是嬴鉞、王冕和佟千祚,佟千祚咽了口唾沫,抬頭看著牆,道:“真的要這麽做嗎?”
“這有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麽?”王冕伸出胳膊攬住了他,在發現這個王爺也是個溫善性子之後他就對佟千祚親切了起來,“跟在我和阿鉞後邊就行了。”
他們見竇左押著那個刁難他們的老黃門徑直向這邊走了來,幾個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再加上王冕極具蠱惑性的煽動,他們便悄悄摸到了這裏,可是隔著一道牆,鬼焚房陰森森的鬼氣仿佛都投了過來,三人隻覺得遍體生寒,這種冷還不是肉體的冷,而是整顆心髒都控製不住地打起哆嗦。
“阿鉞沒問題吧,你前兩天夜間出來玩都要小樓帶著.……”
“當然可以!”嬴鉞臉一紅,站起身來大聲說。為了證明他也十分大膽,他沿著牆壁摸索著,想要找出進去的方法。
“正門掛著重重的一把銅鎖,我們打不開,現在,隻能從牆上翻過去了。”王冕把嬴鉞拽了回來,三個人又低著頭開始商量。
“這麽高的牆,怎麽翻,有梯子嗎?”佟千祚四處看了看,好像真的在找梯子。
“不用那麽麻煩。”
王冕跟嬴鉞對視一眼,跑到了牆下麵曲著雙膝,兩隻手交疊起來放在小腹部,嬴鉞助跑幾步,踩著王冕的手就摸到了牆沿。
他二人動作配合嫻熟,佟千祚看得傻了眼,他突然想起來以前聽婢女和幾個小黃門私下裏議論,說每逢深夜總有幾個小賊到禦膳房裏偷吃喝,一丈高的宮牆一翻就過,跟評書裏飛簷走壁的大俠似的。
嬴鉞上了牆壁,蹲坐在牆頭上向下麵伸出了一隻手,王冕推著佟千祚,他思索一下,拉住了那隻手,憋紅了臉使勁兒,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站在牆頭可以看到鬼焚房的全貌,有兩座普普通通的宮殿,被圍在這高高的宮牆內,左邊的稍大些,與禁宮裏普通下位嬪妃的宮殿相差無幾,裝飾也略顯華貴,另一座則修建成了尖頂樣式,四麵不開一個窗洞,兒臂粗的鐵鏈子鎖著大門,佟千祚盯著這座尖頂房子看,越看越心胸煩悶,不留神一腳踩了空,整個人掉落了下去。
下麵竟然是一層厚厚的泥土,倒也沒摔痛,但這泥地卻出奇的黏,他正掙紮著起身,那邊“撲通”兩聲,嬴鉞和王冕已經落在了地麵,王冕看得清楚,知道佟千祚落到了泥地上沒有摔傷,就笑了幾聲:“殿下這一招式真是出人不意啊。”
三個人互相取笑一陣子,又陷入了難題。這兩座房屋,現在該進去哪一座?
王冕想了一會兒,右手一揮:“就這間了!畢竟要找點刺激!”
“不如.……”佟千祚指著左邊相比之下無比正常的宮殿小聲囁嚅。
“好了,就這麽決定了!我宣布,禁宮燕翎衛,調查這座……尖頂房子!”
“怎麽,殿下?”他豪氣幹雲地說完,轉過頭來斜睨了佟千祚一眼,從鼻孔哼出幾個字兒,“該不會是怕了吧?”
“誰……誰怕了!怕了是小狗!”佟千祚梗著脖子,邁開腿就往前走。
少年人的說笑聲又一次吹散曆史的塵埃,這座生人勿進的房子,久違地迎來了蓬勃的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