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宴席散了,散得平平淡淡,名刀“虹命”的現世並沒有廣為人知,皇帝下了封口令,今日到場的官員被嚴令禁止外傳,熊瀾與小樓被叫進來內室談話,那個木盒子被狐偃抱走,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麽一樣。
但嬴鉞肯定,那個木盒子在對準他的時候的確產生了震顫,這是與常人相對時沒有發生的情況。其實他並沒有對得到什麽名刀抱多大希望,隻是看著熊瀾與小樓並肩走進一間屋子裏時,他的心裏突然一下子悸動,他們兩個之間.……有了個他怎麽也參不破的秘密,而本該與那個鵝黃色衫子的女孩子坐在一起看月亮看星星小聲說話的……應該是他啊.……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望犀閣下,抬頭一看,日頭掛在正中央,一個身影坐在屋簷上俯下身看著他笑:“在想些什麽?叫了你好幾聲兒了,上來!”他拍了拍身旁,示意嬴鉞上來坐著。
爬上了觀星台,翻過欄杆,王冕正在那條最長的飛簷上晃蕩著雙腿,他沒有憨厚地笑,臉上竟帶著幾分桀驁不馴的意味,兩隻眼放空了看向外麵的空地。
“昨天的事,我聽說了,”他轉頭對嬴鉞說,“不就一把刀嗎。”
嬴鉞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話兒來,隻能頹然晃了晃腦袋。
王冕語氣突然低沉下來,“至少.……你們還能有希望,昨天晚上我在大儀宮外麵值了一整夜。”
他臉色逐漸由平靜變得激動,最後他瞪大了眼,眉毛一挑,本該是激憤的表情,可整個人卻萎靡了下去,他順勢往後一躺,頭枕在兩隻手上,“你們那個地方,我怕是一輩子也進不去了。”
“我倒羨慕你呢.……進不去也就不進去了唄。”嬴鉞見他如此低落,出言說道。
“我隻是說進不去了,不代表我不想進去。”王冕斜著看他一眼,轉過頭看著望犀閣不遠處一片空地上幾隻正在啄食的鳥,“那叫‘地鶯’,天生便飛不起來。”
他說完拿了塊小石子稍稍用了些力丟了過去,驚得那些地鶯連聲叫喚,到嘴邊的蟲兒也丟了下,撲騰著翅膀四處騰躍,地上的落葉被羽翼帶來的氣流掀得悠悠打轉。
王冕說的沒錯,它們用力的鼓翼,卻怎麽也沒飛起來。
那邊扔石子的少年看了一會兒也消停了,隻是自顧自說了起來:“以前啊,我娘還在的時候,她有次對我說‘雀兒,以後一定要有出息啊,那樣的話娘就是死了也能笑出來的。’”
“雀兒?”
“不許笑,那是我小名。”
王冕有些赧然,但隨即聲音裏略微閃過顫抖,“後來,她真的死了,臨死前對我說‘雀兒,咱們是地鶯,可是.……地鶯也是想飛的,你要……變成鳳凰。’”
“你和熊瀾,還有小樓……你們生來就是鳳凰,榮華富貴那是長在你們身上的,而我不一樣.……我是一隻地鶯,和那邊地上的一樣,那又怎麽樣.……我還是想要飛的。”
他一番話說得嬴鉞有些傷感,他垂下頭去,心裏想的卻是,什麽時候我也成了別人眼中羨慕的對象了,這個大大咧咧的禁衛心思竟也是如此細膩……他想著想著,看見王冕臉上掛著一副唏噓的表情,從胸甲縫隙裏摸出了一把彈弓。
“做……做什麽?”嬴鉞沒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
王冕填上鋼珠,拉滿了皮筋:“肚子餓了.……打隻地鶯來吃。”
幾刻鍾之後,兩個少年站在地上,手裏各提了隻地鶯。
“謔,這麽肥,”熊瀾晃了晃手裏倒提著的鳥,一臉驚訝,“禁宮裏人的夥食極爛,鳥的夥食倒是極好。”
嬴鉞見他看著這兩隻鳥兒垂涎欲滴,出言提醒道:“你會生火麽?這兩隻鳥……該怎麽吃?”
一句話問到了點子上,王冕尷尬地撓了撓頭,這才想起自己不會生火,他有些遺憾地看著手裏的鳥,“那怎麽辦?好不容易才.……”
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的一聲長響,此時旁邊柱子後麵閃出一個身影,略帶羞澀地說道:“我……我會。”
“什麽?”
“我說.……我會生火,那兩隻鳥,”那人遙指他們手中的地鶯,“我可以幫你們烤熟。”
王冕眼睛已經放亮了,他開心地喊了一聲,過去摟住那人的肩膀,兩個人好兄弟似的站到一塊,嬴鉞在一旁越看那張臉越熟悉,昨夜的記憶從腦海裏一閃而逝,他失聲叫了出來:“潞王,你是佟千祚!”
王冕掛在佟千祚肩膀上的手僵住了,好像瓦舍雜耍兒手裏的提線木偶,脖子頂著腦袋木木地往一邊扭,滿臉的不敢置信。
“啊……你是……雲煌的少將軍嗎?”佟千祚其實並沒有記住嬴鉞,隻是看著臉熟,他往嬴鉞身上掃了幾眼,看見那件黑衣上隱約繡著騰飛的玄鳥,便猜出了大概。
皇室子孫不論是否有朝一日能登大寶,熟記每個諸侯和世家門閥都是必要的,這已經刻入了骨子裏,他們從小便不自覺地接受帝王之術。
“是,我是。”嬴鉞見他還能記住自己,心裏有些高興,他昨夜第一眼看到這個瘦弱的潞王時,便覺得自己與他有些相似,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好感。
王冕已經怔住了,這才多少時候,認識了一個少將軍,認識了一個王世子,現在又遇見個龍種.……禁宮裏果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不介意的話,我來幫你們吧。”佟千祚好像不習慣這樣與人交往,他紅著臉問嬴鉞。
至於王冕,此刻已經陷入了對自己人生的深深懷疑……
“可以可以,我們正好不知道怎麽對付呢,”嬴鉞笑了笑,上前一把奪過發著呆的王冕手中的地鶯遞了過去,“你方便的話就交給你了。”
他做出一副兄長的模樣,其實他也與佟千祚一樣的害羞怕生,所以見到這個動不動就羞紅了臉說話說不利索的王爺才油然而生一種同情。
佟千祚接過了地鶯,他好像第一次觸碰剛剛死去的動物,他一雙手隻提溜著鳥爪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爺,您這是在幹什麽?這種東西,髒了您的手!”從遠至近傳來一個尖厲中帶著嫌棄的聲音,一個手執拂塵的老黃門不知何時湊近了,他撇著嘴,鼻子下兩條長長的法令紋直到下巴頷,“你們倆又是哪家的崽子?教壞了殿下,仔細你們的皮!”
他一隻蒼白的老手伸出去就要拽佟千祚的衣領子,嘴裏念叨著尊敬的話,下起手來卻想對付一隻野狗,看到那兩隻死去的地鶯,老黃門又誇張地捂住了口鼻。
“你是哪的?來爺跟前兒放肆?”王冕回過神來,看見這個半人半妖矯揉造作的老黃門,斜睨著他問道。
他素來不喜宮中淨了身的黃門,若是態度良善些倒也罷了,偏偏今兒遇見個桀驁跋扈的,連主子都敢欺侮,王冕雖然不好讀書,卻喜歡聽些瓦舍裏唱曲兒的說的曆史評書,知道曆朝曆代黃門誤國的不在少數,麵前這個老黃門一副蒼白麵孔,眉毛稀疏,眼珠子裏似乎還放著綠光,長腦袋直晃悠。
“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老黃門何時受過這樣氣,渾身發抖,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說是白玉台階都抬舉了他,王冕笑了起來:“你這老臉,怎麽?老娘生的時候使過了勁兒,竟屙你臉上再風幹成了這副光景兒?”
他話說的惡毒,卻惹得嬴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旁有些懼怕的佟千祚也憋笑憋得臉紅。
老黃門尖叫了一聲,伸直了胳膊丟了拂塵,就要拿尖指甲劃王冕的臉,可怎麽能是這個混在軍伍裏的半大小子的對手,王冕一個騰挪,在老黃門屁股後麵猛地來了一腳,“哎喲”一聲,那蒼白的臉正好磕到了青石板上。
“佟千祚!別以為你是個王爺,就能叫這些小雜種來欺侮咱家!”老黃門抬著個流著血的腦門叫了起來,“娘娘叫咱家來侍奉你,你這是在打娘娘的臉!”
佟千祚聽了這句話臉色煞白,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他哆嗦著嘴唇死死盯住地上那個老黃門,一隻腳突然踩在了那張老臉上,王冕笑了起來:“還真把自己當成個角兒了,拿他怎麽辦?”最後一句卻是對著佟千祚和嬴鉞問的。
嬴鉞拉了拉王冕的袖子,示意他收手,王冕沒理會,把頭轉向了佟千祚。
“真以為頂著個國姓就是天潢貴胄了?你不過是個賤種兒,陛下都知道何時有的你,你那淫賤的老娘更不知道是和多少人搞……”
他話沒嚷嚷完,佟千祚已經是臉色越來越紅,身子也顫抖起來,王冕一腳踹在那張嘴上,老黃門痛苦地呻吟了一會兒,張嘴吐出了半顆帶血的牙。
“麻煩了……”王冕撓了撓頭。
“崽子!這知道麻煩了?晚了!你們倆是什麽來路,咱家也不用問,反正這燕京城裏,”老黃門狠狠地說,“除了陛下,就是娘娘最大!”
王冕麵無表情地蹲下身來,看著那張猙獰的老臉,緩緩道:“你想多了,我是在苦惱怎麽弄死你才不會被你那個主子發現。”
“你……你敢!”老黃門叫囂起來,但他看著麵前這個粗眉大眼看上去很憨厚的少年,突然有一種感覺:這個人,是真的要殺了他。
“我倒要看看,是誰忠心用錯了地兒,敢把娘娘架到這麽個地位!”陰惻惻的聲音響了起來,一連串腳步聲從他們身後響起,竇左領著一群小黃門踅了過來。
“公公!”王冕一見竇左來了,立馬把踩在老黃門臉上的腳收了回來,滿臉堆笑迎了上去。
“殿下,少將軍。”竇左先給佟千祚請了個安,看見王冕走過來,沒好氣兒地道:“柳玄這個混賬,淨教些什麽?教你們如何打架?”
聽其語氣,竟是與王冕關係熟稔,王冕繼續笑著說:“小子剛和潞王一塊呢,就碰見這麽個掃人興的玩意。”他朝地下指了指,那老黃門一見是宮裏黃門令,頭早早埋得極低,不敢抬眼看:“一來就可著勁兒罵潞王,還不停地標榜自己是‘娘娘’的人,在這宮裏除了陛下誰也不懼,你說說.……”
“咱家聽到了。”竇左撥開王冕,走到老黃門身前,一腳踢在那張臉上,唾了一口,罵道:“找死的玩意兒,誰給你的狗膽?這樣辱罵皇子,是要砍頭的!”他拿手在老黃門脖頸後邊輕輕挨了一下,冰涼的手刺得老黃門一個哆嗦,不住地叩頭,聲音帶上了哭腔:“奴才.……奴才知錯了.……公公,饒了奴才這一次,是.……是娘娘叫我來的,奴才也是不得已啊。”
他膝行幾步,扯住了佟千祚的衣襟,哭喊起來:“潞王,殿下……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求您饒了奴才這一回,就一回.……”
佟千祚有些不忍心,一貫趾高氣昂的黃門如今趴在地上像隻狗一樣搖尾乞憐,剛要說些什麽,已見竇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幾個小黃門不由分說地上來托起那個老黃門就要往外走,老黃門口裏哭叫著,緊緊攥住佟千祚的衣袍不放,小黃門上前握住他幾根手指頭,兩下裏一使勁兒,“哢嘣”一聲,老黃門疼得直翻白眼,眼淚連珠兒似的往下掉,雖還喊著,卻也被拖遠了。
佟千祚和嬴鉞已經嚇傻了,還沒見過如此事情,王冕倒是打小混在軍中,這樣的狠事兒見多不怪了,隻是眉毛抖了幾下,眼裏疑惑神色一閃而沒。
“殿下,奴才告退了。”竇左轉過身來漫不經心地告了聲罪,卻被王冕拖住了袖子,憨笑著問:“公公這麽急,要去哪啊,我們兄弟要烤肉吃,您來嗎?”
竇左也沒惱他這副模樣,一腳踹在少年腿彎,笑罵道:“你個小畜生是當真難纏,咱家倒是要警告你,問的多了當心掉腦袋。”說吧弓著腰踱著步子緩緩走了。
“不對勁兒.……”王冕收起了笑,看著竇左遠去的方向眯起了眼:“他去的哪裏你們知道嗎?”
嬴鉞搖了搖頭,他來這的日子還沒王冕長呢,能認清自己院子已經不簡單了。
“我……我知道。”怯怯的聲音響起,佟千祚小聲說,他手指著那條小徑,聲音略微顫抖,“那是.……鬼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