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帝沉吟一會兒,衝著竇左點了點頭,老黃門立時躬身隱入帷幕後麵。


  嬴鉞知道小樓就要出來了,他又想起了那天望犀閣上看到的燈火與星月,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挑起眉毛,帶著一絲炫耀看向熊瀾,卻發現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階下的赤契鐵。


  一旁靜坐的定戎衣緩慢睜眼,當那群舞者退下之後他便閉上了眼,像是在回味舞曲之中的大漠風光,“赤契,不如趁這個時候把你的客人叫上來吧,我老頭子也想見見了。”


  侍者從門外叩首:“客人.……來了。”


  皇帝看向赤契鐵,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去叫。


  一時之間大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門口,突然一陣涼風吹了進來,門前的燭台火焰一陣明滅,空氣肉眼可見的波動起來,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一個黑衣高挑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門內。他踏著緩慢的步子,卻渾然自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


  這人一出來,熊瀾立刻臉色蒼白起來。


  黑衣人掃視了一圈,他的眼睛滿含溫情,好像融融的月光,所有對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對他生出好感來,隻有看向熊瀾的時候,眼神突然冷厲,然後又鬆懈下來,淺淺地一笑,好像眼睛裏有一隻敏感易怒的小獸,它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先是警惕,然後發現其實那是可親的人,於是放鬆了一身的刺,不再露出尖牙。


  可熊瀾卻從黑色的眸子裏讀到了一隻猛虎,猛虎舔著爪牙,花紋斑斕。


  眾人正為他這一手暗自咂舌,黑衣人卻慢慢走了起來,他路過每一張桌案,凡是佩刀帶劍的,此刻都在主人的鞘中兀自龍吟起來。


  好像他正走在加冕的路上,路途平坦,周圍刀劍朝拜!

  比起禦座上麵色緊張,暗自吞咽唾沫的皇帝佟昱,他似乎才是握緊天下權柄,手掌千萬生殺的皇帝。


  “貴客臨門呐,陛下,盡一些地主之誼。”定戎衣這名久經沙場的老將此刻像重臨戰場一樣眯起了眼,舔著幹裂起皮的嘴唇,他的手還無意識地在腰間上下動著,近六十年的戎馬生涯,他早已習慣腰間時刻懸掛一柄寶刀。


  聽到了定戎衣的催促,皇帝終於回過神來,不禁老臉一紅,想著朕好歹也是一國之君,萬萬不能在臣子麵前失了尊崇,於是略整袞服,想回複一下皇帝的尊嚴,卻發現自己剛才來的時候圖涼快扯開了衣襟,此刻說實話真的算是衣冠不整。


  黑衣人走近了,卻突然拜倒在地,頭埋得極低,像是迫於皇威不敢抬頭直視禦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高呼三聲,皇帝一時愣住了,又聽得底下人道:“草民狐偃,略施小技,還望陛下勿要怪罪。”


  “哪裏的話,先生手段……高深,真還是頭一次見呢。”皇帝畢竟坐了幾十年的座位,也不是傻瓜。


  君臣相樂的畫麵剛出現一秒鍾,竇左便從帷幕後麵現身了,身旁還跟著一名身著緋紅朝服的年輕官員。


  皇帝一見到那名官員,立時喜上眉梢,拉住他的手跟狐偃說:“這是我朝翰林學士魯踐,說起學識來,怕是燕京年青一輩第一人呢,魯踐,這是……狐偃先生。”


  魯踐看到跪在地上五體投地的狐偃,眉毛禁不住一跳,先是躬身對著皇帝拜了一拜,口中說道:“陛下恕臣無禮了,適才與太子講完學,正巧碰上竇公公奉您的旨召太子進宮,我便也冒昧跟來了,還望陛下恕罪啊。”

  皇帝喜他學識淵博且雜廣,各種稗聞野史信口說來,每每逗得皇帝開心,竇左也知其聖眷正隆,便一同邀了過來,果然皇帝很是高興,他認為有魯踐在,或許在這些秘技詭術上不至於叫狐偃壓倒整個朝廷.……至於怎麽看出來的,他也隻是憑感覺。


  正說著話兒,竇左俯在皇帝邊耳語幾句,皇帝聽了之後一雙細小眼睛瞪得溜圓,口中連聲說著:“這.……真是寵壞了.……真是……”


  “陛下,敢問皇子們到否?草民手中的禮物可是重得壓手了啊。”狐偃笑道。


  皇帝左搖搖頭,右搖搖頭,終究沒想出個辦法,捂了捂臉,轉身揮著袍袖:“把他們交上來吧.……真是慣壞了.……”


  他說話聲音並不大,想來也隻有身邊幾人能聽清,竇左也是一臉的無可奈何,往簾幕後麵躬身招手,一名身著四爪金龍袍服的少年走了進來,少年身姿挺拔,長身玉立在宮殿中,倒是說不出的瀟灑,就是唇邊留了一抹細細黑黑的絨毛,讓他看起來像個竭力裝成大人的孩子。


  少年一現身,宮殿裏的大臣除了少數德高望重者之外都起身見了個禮,嬴鉞聽得他們口中的請安聲,才明白這個少年便是當朝太子,佟千城。大了不說,京畿的人們都對這位年不過十六的太子讚賞有加,稱其年紀輕輕便有明主之相,體賢下士好像是打小的天賦,曾經帶著太子右率的軍隊一個月內連滅三家惡名昭著的山賊,可謂是文武全才。


  太子對著諸位施了禮,又笑著看向魯踐:“先生還是來了。”


  魯踐笑而不答。


  “吾觀太子殿下之相,龍睛鳳目,奇骨貫頂,日角龍顏,呀,真個是妙不可言呢。”狐偃搶先道。


  他一頓江湖算命騙子的說辭,皇帝笑得直撫胸,太子也笑得不行,道:“先生好有意思,皇家之內還有什麽妙不可言?”


  “哎,不一樣不一樣,您頭頂自有一團氣,變化而成龍虎相撲相戲,此之所謂王氣。”


  太子又笑了起來,他一出生便是太子,皇室嫡長,王氣那豈不就是長在身上的富貴?任誰也能一眼看出。


  “而此王氣到也奇怪,”狐偃煞有介事地緊緊盯著太子頭頂,好像那裏真的有什麽龍虎之氣,“非赤非紫,到隱隱約約.……”


  “隱約什麽?”太子好奇地問。


  “隱約透著一種純淨的白色。”


  一言既出,四下裏一片寂靜,禦座上笑得前仰後合看好戲的皇帝臉上的笑容也慢慢變了顏色,太子更是臉色一陣煞白,手指顫抖著指向狐偃:“王字加白.……你.……究竟何意!”


  當著仍在世的皇帝麵前晦指太子將登基,擱哪個朝代都要治個謀逆不敬的大罪,而狐偃卻絲毫不慌張,反而狡黠一笑:“太子何出此言,我剛剛說‘隱約’,是因為這團白氣之上還有一團白氣,比之更大,更盛,乃有涵蓋八荒縱橫宇內之氣象,太子這團白氣若想成氣候,怕是還要等個千百年。”

  太子鬆了口氣,皇帝大笑起來:“先生真風趣之人,來人,看座!”


  經他這麽一嚇又一捧,酒早醒了一半,大殿之內的諸位大臣暗自捏的那把汗也風幹了,大殿之內又一次有說有笑起來。


  皇帝的兒子們一個個從簾幕後麵走出,見禮,期間狐偃卻沒有了對待太子的熱情,隻是略加讚揚或送上些許小禮品,雖然價值也不菲,可在眾人眼中遠遠算不上寶物。


  嬴鉞坐的遠,聽不到他們的談話,隻是一個勁兒地挑菜吃,時不時看看前麵跟跳舞似的眾人,突然想到了好像那個狐偃在挑媳婦.……這個想法一出,他再也控製不住,捂著肚子笑得趴在了桌案上。


  突然一個人的出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個十一二的孩子,與嬴鉞年齡相仿,他身形幼小瘦弱,此刻站在這許多人麵前,兩隻手不安地交疊在一起絞著衣角,他生就一副愁眉,眼角也耷拉著,臉蛋紅紅的,嬴鉞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感覺像是看到了自己。


  懦弱的、逃避的、沒有人愛、沒有人在他難過的時候哭的時候抱著他安慰著他說別哭了我陪著你呢,這樣一個他,與這個孩子交叉重合。


  孩子眼神躲閃著,狐偃卻看著看著,眼睛越來越亮:“陛下,這位是?”


  皇帝有些驚詫,不知道這麽多皇子走了過去,為什麽狐偃卻對這個兒子表現出這樣大的興趣……甚至隱隱超過太子。


  “佟千祚,”沒等皇帝回話,孩子搶先說道,而後他看著皇帝有些嗔怒的表情,臉由紅轉白,默默地低下了頭,聲音細小如蚊哼,“我的.……名字。”


  “好名字!”狐偃擊掌大喊,嚇了許多人一跳,“皇天祚命,嘉獎德行!這名字福澤深厚啊!”


  孩子好像第一次被人這麽誇,他不好意思地藏起了臉,耳朵根都紅了。


  狐偃伸手往懷裏一摸,摸出個青玉扳指,乍一看沒什麽特殊之處,細看之下卻發現這扳指透著青翠欲滴的感覺,握在手裏溫溫涼涼,讓人時刻頭腦清醒。


  孩子把扳指套上大拇指,卻發現太大了,撓撓頭不知如何是好。


  “這叫‘瓊鉤指’,我偶然得來的,希望殿下喜歡。”狐偃眼神變得異常的溫柔,他細細打量著這個孩子,好像在看自己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眼睛裏帶著自豪和讚賞。


  “潞王殿下,這邊,”魯踐打斷了狐偃的侃侃而談,朝著太子他們所坐之處指了指,又勾起嘴角小聲說,“您妹妹還在後頭呢,還不快些走?”


  孩子聽了這句話,竟是受了驚嚇似的,他急忙把“瓊鉤指”往袖子裏一揣,找了個離帷幕遠的地方坐了下。


  他甫一落座,宮殿內不論遠近,所有人都聽到了一陣如鈴響如鶯囀的女孩子聲響起,還帶著三分嗔意,“哎呀,我就是不想去嗎,你放開我,快放開我!”


  一番求饒不得,少女似乎動了真怒,大聲叫了起來:“竇左你個奴才,快放開本公主!不然.……不然我就要告你非禮了,禍亂宮闈,治你死罪!”

  一把無奈的聲音:“我的公主殿下呀,你就別嚇唬老奴了,就當您憐愛奴才行麽?奴才求您了,陛下還等您過去呢!”是竇左的聲音,隻是聽起來像是蒼老了十歲。


  女孩子依舊不依不撓,嬴鉞可以想象她正跳著腳,“誰要憐愛你,你那張皺紋滿的像朵老菊花似的老臉,本姑娘看看都嫌惡心!哎,你們.……幹嘛,放開我,放開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近,嬴鉞的脖子也伸得越來越長,熊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伴隨著“哎呀”一聲嬌呼,一個鵝黃色的身影被侍衛架著直接抬出了帷幕,後麵緊跟著竇左,嘴裏還不斷念叨著“慢些,可要慢些”。


  女孩子落地,便發狂似的對著兩個侍衛拳打腳踢,搗鼓了好一會兒鬢發也散亂了,額頭上都蒙了一層汗,侍衛們平日裏打熬筋骨,又穿著一身皮甲,絲毫沒有感覺。竇左連揮拂塵,趕走了兩個木頭似的人,連裝疼配合一下公主都不會,活該當一輩子侍衛。


  皇帝臉色越來越黑,隱隱有發作的跡象,“小樓,你的朝服呢?”


  “前些日子鬥狗的時候剪著玩了,嘻嘻,父皇是要再送我一身嗎?”女孩子跑上禦座抱著皇帝的胳膊左搖右拽。


  皇帝捂住了臉,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小樓站在那上麵一邊跟父皇說著話,一邊眼睛也沒閑著,在人群裏四處撒麽,看到嬴鉞,小樓嫣然一笑,看到他對麵的熊瀾,少女隻是冷哼一聲,迅速地扭過了頭去。


  熊瀾一臉愕然。嬴鉞遮著臉小聲笑。


  “胡鬧啊,都是平常慣得你。”皇帝拿這個女兒也沒辦法,他生了一堆兒子,老了才有這麽一個明珠兒似的女兒,一隻捧在手心上養著,又有這麽多哥哥寵愛,徹底讓這孩子長成了“禁宮小主子”,所幸心智純良,不然真無顏麵對地下祖宗。


  “公主生得好漂亮。”狐偃讚歎道。


  女孩子揚起了頭,沒說什麽,但臉上卻清清楚楚寫滿了“還要你說本公主肯定是最好看最好看的女子了”的表。


  “也很可愛,”狐偃笑了笑,又伸手入懷,卻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近三尺長的一個木盒,“公主來的稍晚了些,隻剩下這麽一個了。”


  小樓瞧得真切,看見他好像鬧市裏變戲法的雜耍兒似的,三尺的盒子說變就變,已經是佩服萬分,當下聽他這麽一說,隻覺得盒子裏一定是好東西了,於是直伸出了手去:“我就要這個,就先不治你怠慢的罪了。”


  “哎,且慢。”狐偃手一翻,盒子就憑空跑到了另一隻手上,他像逗小孩似的說道:“你想要啊,它還不答應呢。”


  “啊,看,那是什麽!”小樓突然指著狐偃身後叫喊了起來。


  狐偃一回頭,隻覺得手中一輕,身後什麽也沒有,心下好笑,堂堂七尺男兒,一個熒惑,竟然著了小姑娘的道,還是這麽老套的招數。


  他再回頭時,盒子已經被打開了,一朵猩紅色的劍穗悠悠地垂落下來。


  盒子裏靜靜臥著一柄劍,說是劍,可又像是刀,它劍身到劍柄清一色的純白,如同冬晨初雪,又如凝雨碎玉,不同於熊瀾那柄“天下雲”,這把刀的白色,是看似冰冷實則如火一般的白,它垂下來的劍穗好像聚集了這把刀所有的靈氣與情緒。

  蔥白似的手指輕輕觸碰,刀鞘輕輕一震,然後在場的每個人都清楚地聽到了細微而悅耳的龍吟之聲,這把劍像是沉睡了千古,終於等來了自己命中的人,悲傷與欣喜交雜著如同浪潮般淹沒整個大廳,人們眼中不斷閃爍過一幕幕陳年往事,雙目不知不覺已經癡了。


  “是遇到主人了啊,”狐偃悠悠歎氣,“真的找到歸宿了,公主,刀名‘虹命’,它是您的了。”


  “熒惑.……你們.……果然是真的。”階下的定戎衣老將軍到底是久經沙場,心誌堅定異於這些後起之秀,“這把刀……傳說,也是真的?”


  他最後一句帶著詢問,看向狐偃。


  黑衣的年輕人輕輕頷首,又輕輕搖頭:“那要看您老人家怎麽看了。熒惑,從不會真正死亡。”


  “因為,我在你們心裏。”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嘴角含笑。


  他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周圍除了皇帝,所有人都處於一種茫然地狀態,好像大夢初醒,想必是狐偃施了什麽技巧,暫且隔絕了聲音傳出。


  “你不還帶了一把嗎?為什麽不拿出來?”定戎衣說道,“你顧慮什麽?”


  “倒沒有顧慮,隻是怕在這裏找不到它的主人,惹得它不開心了可不好。”


  “何妨一試?”


  “也好。”


  他也拍了拍手,一個小黃門從宮殿外麵快步走了進來,手裏高高捧著一個同樣三尺多的木盒子,與之前那個一模一樣。


  定戎衣奇怪的看著他,似乎在好奇他為什麽不用剛剛那個隔空取物的本領。


  “沒門……衣服裏揣一個大盒子還得裝著沒事人一樣.……你知道有多難麽你。”


  定戎衣絕倒。


  狐偃拿著那個木盒,此時眾人逐漸清醒了過來,包括嬴鉞與熊瀾。他們看到那個黑衣人手上突然多出了一個長盒子,正驚訝,黑衣人逐漸轉動手中的盒子,讓它與每一個在場的人相對。


  盒子保持著平靜,直至轉向嬴鉞。


  隔著一層木頭,或許還有一層刀鞘,嬴鉞似乎依然感受到刀鋒拂過臉頰時汗毛倒豎的戰栗,他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深淵,他湊前一看,深淵裏陡然亮起兩盞金黃色的燈籠,再細細一看.……那不是什麽燈籠,那是……一雙眼睛!深淵裏突然刮起狂風,一隻頭角崢嶸、古奧矯健的細長身影騰躍在了半空之中,眼睛閃爍著耀眼的金黃色,身上純黑色的鱗片一張一翕,噴出一團水氣。


  木盒子輕輕顫抖了一下,狐偃抬眼,正正對上嬴鉞的眼神,他好像突然知道了些什麽,嬴鉞被那雙眼看得有些不自在,而心裏又不停地顫栗著,好像.……心底有個聲音催促著自己……快,上去打開那個盒子,拿到裏麵的東西.……用它,保護所有.……你愛的人!


  他赤紅著雙眼喘著粗氣,木盒子顫抖地越來越厲害,狐偃一把按住木盒,轉過頭來笑道:“我說吧,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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