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十年前,長安城。


  巍峨的城牆綿延排開,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士卒執火炬巡視,遠遠看去長安上空好像盤亙著一條身姿矯健的火龍,鱗片裏閃爍出耀眼光焰。


  一個瘦削的身影拾階而上,夜裏的風吹動他寬大的袍袖,整個人像是不禁吹拂,下一刻就會乘風直上。


  “這麽晚了,先生仍然沒睡嗎?”待他終於登上城牆後,才發現上麵除了守夜的士卒,還有一人負手而立。


  問話的人隻是靜靜站著,身上披著件深褐色大氅,皮毛翻卷,身形高大而魁梧。


  火光中他轉過了頭,黝黑的臉龐卻出奇地文雅。


  “熒惑的人向來習慣晚睡嗎?”男人問道。


  “倒也不是,本來要睡下了,結果看到這城頭一片火光,恍惚間還以為走水了,沒想到將士們戒備得如此森嚴。”


  男人笑了笑,他眺望外麵無邊無際的黑色出神,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隻是打下了一座長安城,大荒的戰士便以為得到了天下,胸膛裏放著這樣一顆心,又怎麽能走遠呢?”


  “是大汗心太大了,”後來上來的人也笑了笑,“您的心在天下,不在這座城裏。”


  他走過去與大汗並肩而立,伸手指向城外沒有被火光照亮的茫茫黑夜,“今天熒惑與您同在,我們的光尚且微小,隻能照亮一座長安,可我們身上帶著火焰,隻要我們不熄滅,早晚能夠普照天下。”


  “而您所需要做的,隻是和我們站在一起而已。”他抬起頭盯著大汗,火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而那雙眼睛自始至終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沒有笑意沒有激動,就是靜靜地看著周圍一切事物,帶著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好像已經洞察了一切。


  “熒惑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可惜,我的戰爭不會持續多長時間了。”大汗搖了搖頭,“大荒的武士已經懈怠了……我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討論歸家之後置辦牛羊的事宜,他們的心已經不在這裏了。”


  “我不明白熒惑到底有什麽計劃,我隻希望我的人中,活到最後的可以多一些。”他也轉過身,與那個人目光相對,“你看.……我的心也鏽蝕了。”


  “草原上的虎狼都失去了嗜血的雄心了……我這隻鬣狗又如何挽留呢?”那人自嘲的笑道,“那麽久了還沒有告知大汗我的名字呢.……”


  他向後撤了一步,躬身下拜:“在下魯踐,見過大汗。”


  “這是先生的名字嗎……”大汗扶起了魯踐,笑道,“我還以為先生也是無名無姓之人,隻以熒惑之名行世呢。”


  “不一樣的,在熒惑中,有的人有名字,有的人,則不配擁有名字。”魯踐搖頭。


  他的話裏突然帶上了些許鋒芒與冰冷,大汗側目。


  “看來大汗去意已決.……明日一別,或許再也無法相見了。”魯踐輕聲道。


  大汗不解,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忙問:“初見之時先生說自己是孤注一擲之徒,是這意思嗎?”


  魯踐笑著點了點頭,“是的,孤注一擲。”


  他張開了雙臂,風吹動火把與他寬大的袍袖,“呼啦啦”的像一隻大鳥一樣,麵前的火在地上投下他修長的影子“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者.……不過今晚。”

  “大汗可曾殺過自己所愛之人嗎?”他突然問了一句。


  大汗眼前閃過一幕幕回憶……不願意想起的回憶……流著血的族人.……猩紅的手,鋒利的刀握在手中,“殺過。”


  “熒惑中人是沒有親人的,他們心中隻有‘焱主’,那是熒惑中最崇高的神,是世間萬物的主宰。”魯踐平靜的說到,“而我是不信的。我來幫您,隻是為了完成對一個人的承諾.……我愛的人。”


  大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個相處半年的同伴,自己剛剛得知姓名的同伴,如今突然拋棄了一貫的冷靜,在他麵前蜷縮起了身體,好像體內的悲傷再無法壓抑,蠻橫地橫衝直撞起來。


  “是父母嗎?”他隻想到了這麽一句話。


  “不,是老師一般的人,或許也算是父親。”魯踐眼睛裏維持的冷靜被擊碎成滿眼晶瑩,“一個.……與我共享姓名的人。”


  嬴鉞剛剛從夢裏醒來,回身一摸床褥,刺骨的冰冷,身上也滿是汗水。


  自從北荒使節到來那天起,他便開始頻繁做噩夢,每天晚上都有一個身著素衣的女子來到夢裏擁抱他,像是蝴蝶擁抱繭,而後漫天火光,女人站在火裏留下兩行血淚.……

  那是母親,他的母親,雖然已經忘了母親的模樣,但她第一次出現在夢裏時,他便確認了她的身份。


  如果夢是真的,母親的失蹤……或許沒有父親口中那麽簡單。


  他翻身下床,突然想到了什麽要緊的大事,又回到了床上,扒著窗戶向外瞄了一眼。


  院子裏幾棵落了葉的樹,零零散散的枯葉蓋在地上,角落裏一隻日晷,上麵石針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地麵。


  “完了!”嬴鉞一拍腦門,想起了今天和小樓與熊瀾約好了去靜名湖邊玩,結果.……他帶著一腔期待又透過窗戶往外看去,日晷的針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遲到了——!”


  少年的喊聲回蕩在了小院子裏。


  燕京,靜名湖畔。


  今天是一年中最盛大的遊湖佳節,正值晚秋,湖兩邊成排的楓樹紅成一片火光,自古燕京楓林為文人士子所偏愛,前朝時疆域尚小,此處即臨邊境,無數士卒在此踏上漫漫征途,是以楓林又得名“離人血”,等待征夫歸家的多少離人泣血為淚,染就這樣一片絕世美景。


  青暈橋橫跨湖麵,通體翠綠如玉,橋麵寬闊如大道,可馳馬縱車,每逢佳節便有王孫公子呼鷹嗾犬,弓馬相逐。橋東五裏地,即為燕京禁宮,禁衛成列,過路皆嚴查,擅闖皇宮者打入天牢,七七四十九日後一律問斬。橋西即為燕京最繁華之路段,市井最盛,沿大路兩邊排開一連串商鋪邸店,其中往來,非獨燕京人氏,各色目兼而有之,泱泱大國萬國來朝之氣象,於此可見一斑。


  沿一路商鋪深入,便是脂粉伎藝之所,飛簷鬥拱相接不絕,雕梁畫棟滿目皆是,茶樓相對,說書先生搜集天下各地詭譎演義,兼以琴藝書畫,演繹古今名事,雖為文壇不齒,卻為百姓喜愛。


  此時街角一家小酒館內,少年少女對著坐在一張桌子上。少女一身鵝黃色的裙子,滿頭青絲用一支碧玉簪子卡住,簪子上垂下來幾根晶穗。

  “好看嗎好看嗎?”她得意地搖晃著腦袋問桌對麵的少年。


  喧囂的店內,少年隻是靜靜地坐著,左手無意識地撫摸腰間的長刀。聽到少女的問話,他愣了一下,然後認真地看了看,“不算好看,顯得你.……頭大。”


  “熊瀾你會不會說話啊!”少女嬌嗔起來,她在桌子底下踢了少年小腿一腳,“阿鉞在的話肯定要說好看了。這個好貴呢,我用了一個月的例份買的!掃興鬼!”


  她皺起精致小巧的鼻子,衝著少年做了個鬼臉。


  熊瀾挑了挑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看向別處,“阿鉞沒和你說過他什麽時候到麽?”


  “他?估計還沒睡醒呢吧,天天像頭懶豬似的。”少女無聊地玩弄著桌子上的茶壺碗筷,一會將它們疊在一起拚成一個四不像卻非要說那是小狗,一會兒又拿起小杯子在手中拋來拋去,看得櫃台後麵的小二一臉擔憂。


  外麵熙熙攘攘的行人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然後又沉寂了下去,隻有隱約幾人聲音細微急促,像是在咒罵著什麽。


  沒等酒館裏的人反應過來,小樓就像一個饑餓的孩子聞到飯菜的香味,一個箭步,以與年齡不符的敏捷向著門口擠了過去,熊瀾沒能攔住她,隻好抓起長刀跟上。


  門外路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群人圍成一個大圈,人們相互議論著,時不時用憤恨夾雜畏懼的眼神注視圈子中央。


  一個短衣打扮的人躺在地上,好像昏迷了過去,手腳皆以一種詭異的角度翻折。


  一架馬車停在前麵,馬匹不安地打著響鼻,蹄子煩躁地敲打地麵。馬車一個輪子歪斜著。一個人掀開馬車的簾子,露出頭上密密麻麻的辮子。


  “蠻子.……蠻子撞人啦!”圍觀的人仿佛被點燃的火藥,轟的一下咋呼起來。北荒那群茹毛飲血的蠻子野人竟然在燕京大路上撞了人,幾個市井裏的遊俠兒已經擼起袖子破口大罵。


  熊瀾看見馬車上下來的人,瞳孔一縮,卻聽見小樓“咦”了一聲,“這個人是.……北荒……赤契鐵?”


  遊俠兒圍了上去,赤契鐵舉起了雙手表示自己無害,又指著地上的人道:“各位,不是我故意傷人,這人突然從角落裏竄了出來,誰知道事情這麽突然……”


  “進了燕京也壓抑不了你們身上的獸性!我們兄弟就是不能讓你這種蠻子為禍燕京!”遊俠大義凜然地喝道。


  兩個遊俠對視了一眼,雙手各一抖,一張大網就出現在了兩人之間,網上掛著密密麻麻的鐵鉤,這是山間獵人捕獸的工具,沒想到被拿來對付人。


  “各位,橋對麵就是禁宮,我等剛剛從宮中出來,還請諸位……”他沒來得及說完就身子一矮,避過兜頭砸下的大網,網上鋸齒牢牢嵌進馬車頂棚,那兩人猛地使勁,一整片頂棚被粗暴地扯下,像一把巨扇似的在空中飛舞盤旋。


  馬車被毀,眾人視線第一時間就被馬車廂內吸引。一名黑衣男子靜靜端坐在其中,好像剛剛從冥思中清醒,他緩慢睜開眼睛,熊瀾突然覺得眼前一陣刺痛,手上天下雲似乎在刀鞘裏顫抖著龍吟。


  男人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欣喜,轉而恢複寂靜。

  赤契鐵見狀對著遊俠兒冷聲道:“二話不說就動手,這便是燕京的待客之道嗎?”他雙手用力捏成了拳,身子微躬,擺出了一副戰鬥的姿態。


  “不必了,收手吧。”馬車裏的男人輕聲說。


  健碩的北荒使節好像對這人十分忌憚,聞言隻是狠狠地瞪了遊俠兒幾眼,便收手沒再做聲。


  男人從車廂裏起身,一步步邁向他們,他身上帶著一種冰冷寧靜的氣息,走過馬匹時,原本因馬車被破壞而驚嚇的馬匹停下了暴躁的動作,馬頭輕輕擺了兩下,溫馴了下來。


  他走到地上那個人身旁,溫和一笑:“我已經現身了,你也可以起來了吧。”


  兩個動手的遊俠兒神情略顯慌張:“你在說些什麽?是你撞上了我兄弟,你又在這裏說這些胡話?你看那手腳,一個漢子就這樣拿不起刀劍了!”


  “哦?兄弟?。可是你剛才好像還不認識他吧?”男人語氣還是柔柔的,“他一身農夫打扮,又拿什麽刀劍呢?”


  話音剛落,地上生死不知的人全身一陣“喀啦喀啦”關節爆鳴聲,手腳瞬間恢複原狀,整個人從地上彈了起來,手中緊攥著一把黝黑的短刃。


  刀鋒直奔那個男人而去,目標,咽喉!


  “嗤”,破空一聲。


  男人不知何時從袍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弩,電光火石的刹那間,他扣下扳機,弩箭好似一道流星,直射中突襲者持刀的手。


  那人抱著手腕跪倒在地,刀在中箭的那一刻就脫手而飛。


  “死士?”男人問。


  跪在地上的人嘴角流下血來,他狠狠一口啐在地上,“趙公讓我告訴你,今日之事,沒那麽簡……呃.……”


  他沒能說完,又一道弩箭快準狠地釘在了他的咽喉,血冒著泡沫伴隨他人生中最後幾個音節噴湧出來。


  他掙紮了幾下,眼裏帶著凝固了的不可置信,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最煩這種了,死到臨頭還要栽贓陷害。”他又拿著弩指了指旁邊的那連個遊俠兒,“用話一詐就迫不及待地往外抖露,一個個的……找死都要前仆後繼?”


  圍觀的人群見街頭鬥毆竟然死了人,驚慌地大叫起來,噪音滿天亂飛,地上的人們也亂成了一鍋粥。


  “得,這下走不了了,老鐵,等著吧。”男嘖了下嘴,撓撓頭,無可奈何地招呼赤契鐵坐下等候。


  他四處看了看,好像在尋找什麽,他發現了擠在酒館門口的熊瀾和小樓,目光下移,落到了熊瀾藏在身後的握刀的。


  他眼睛一亮的同時鬆了口氣,好像小孩子發現了剛剛丟失的心愛玩具,“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可惜今天不是來找你的。”


  “禁衛來了,禁衛來了!”有人慌張卻喜悅地叫喊起來,人群再次混亂,來來往往的人阻隔了男人與熊瀾的視線。


  熊瀾突然臉色煞白,他聽到了男人對他說的話,盡管從未相見,可男人話裏話外都透露著熟悉.……好像闊別已久的老友乍然重逢,其中一人身負重任沒時間敘舊,隻能匆匆拋下一句問候。


  但那並不意味著再次離別,相反,熊瀾堅信,下一次相逢,不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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