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燕京,禁宮清心殿。
皇帝拿著逗鳥棒挑逗著籠子裏的金絲鵑,鳥兒在籠內上下翻騰,鳴聲清脆如銀鈴。
“竇子,晉伯進貢的這隻鵑兒真是靈性,”他嘬起嘴,口中發出喚鳥的聲音,一邊說道,“就是性子懦了些,朕可是聽聞晉地金鵑性情猛烈如鷹,難不成晉伯欺君?”
一旁盤龍柱後閃出一個人影,弓著腰,聲音尖銳:“陛下可是真龍啊,這鵑兒再烈,見了真龍能不怵?”
“還是你會說話,”皇帝笑了笑,拿逗鳥棒點了點籠子裏鳥兒的頭,“要不是竇公公今日替你辯解,朕早把你發配禦膳房了,自古以來,你還是頭一隻欺君的鳥兒呢。”
皇帝逗了一會兒,丟下了鳥棒,竇公公立馬拿來了一塊絲絹帕子,細心地擦拭皇帝伸出來的手,金絲鵑沒了主人的逗弄,無趣得聒噪起來。
皇帝皺起了眉,竇公公瞄了一眼,手背過身去揮了揮,立刻有小黃門上前提走了鳥籠。
皇帝歎了口氣:“偌大個禁宮,可心的人兒就你一個,那群大臣,仗著自己祖輩的恩蔭,竟然.……”
他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竇公公趕忙輕拍著皇帝的背部,聲音竟然帶上了一絲哽咽:“陛下,國事再忙,也不能不顧龍體啊!老奴懇求陛下稍作歇息,不然老奴心裏難受啊。”
他騰出了一隻手抹眼淚,皇帝見他這樣體貼,拍了拍他的手,道:“朕還死不了,這天下畢竟是姓佟的,可不是那群老匹夫的!你看看這案桌上,”皇帝指著桌子,“今早朝會未上,便有如此多折子,哪來的國事?統統是批朕的!大燕八千裏江山,難不成全靠朕一次朝會?若如此,朝廷的俸祿真是養了一群酒囊飯袋之徒,屍位素餐之輩!”
君臣二人執手相看,頓時覺得天下隻有眼前人最貼心,竇公公哭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轉,俯到皇帝耳邊念叨起來,皇帝越聽越神色飛舞,到最後病態一掃而光,拍著竇公公的手笑了起來:“朕早些時候就聽陳將軍說了,後日刹湖上有畫舫遊行,據說攻玉坊也來,是真的嗎?”
竇公公聽到皇帝說起陳將軍,心裏暗罵,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攻玉坊是民間一家青樓,雖是風月勾欄,但隻接待文士官僚,裏麵的姐兒個個妖豔絕倫,據說花魁已經可以媲美如玉榜上美人,隻是礙於身份才未能上榜,不少士大夫為之扼腕。
君臣正歡笑,就聽得外麵有小黃門叫了起來:“將軍,竇公公正和皇帝探討國事呢,還請您稍後再.……”
叫聲戛然而止,門被人重重推開,一個雄壯的身影大步踏入,直奔竇公公而來。
竇公公一瞥到那標誌性的濃眉細眼,嚇得立馬往皇帝身後躲,皇帝迎了上去,喝到:“柳玄!這是朕的寢宮,小竇子在和朕探討國事!”
“陛下,您稍後再判臣的死罪,我今天必須砍死這個誤國的佞臣!”來人告了聲罪,作勢要抽出腰間儀刀。
“陛下!陛下救我!”竇公公圍著柱子狂奔,身後那個大漢一雙細目瞪得仿若銅鈴,皮甲之下是一身賁突的肌肉,竇公公絲毫不敢想象自己挨了那個莽夫一拳之後的下場。
“夠了!朕說夠了!”
皇帝用力揮了下袍袖,跑到追逐的兩人中間,一腳踹倒了竇公公,又一把抽出了柳玄腰間的儀刀,怒聲道:“你們兩個,是非要把朕逼死才滿意嗎?你們連帶著那些匹夫,真是一個比一個忠心,一個比一個赤誠!朕就把這天下讓給你們行了吧?”
他拿著刀指向竇公公,竇公公早已趴在地上,汗水不要命的往下淌。
他扭過頭怒視,柳玄也俯在地上一言不發。
“哼!”皇帝冷哼一聲,丟下了刀,坐回了椅子上,胸膛一起一伏。
“陛下息怒,臣今日前來,有要事相商。”柳玄打破了寂靜。
“竇子,你先退下,朕要聽聽柳大將軍又有何金玉良言!”皇帝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道。
“奴才告退。”竇公公跪著挪出了宮殿,眼睛緊緊盯著柳玄寬闊的後背,好像擇人欲噬的餓狼。
“說吧,你有何事。”皇帝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
“臣知道陛下勞累,可也不能被竇左這樣的佞臣給……”
“閉嘴!他是佞臣,朕是什麽?昏君?你們早就這樣稱呼朕了吧!”皇帝怒擲茶碗,“劈啪”一聲,瓷器在柳玄麵前被摔成粉碎。
柳玄垂著頭,身子俯在了地上。
皇帝喘了好幾口粗氣,好一會兒才稍稍平靜下來。他看著地上的柳玄,越看越覺得煩躁,不耐煩地說:“快說,把事說完就快退下。”
柳玄磕了個頭,道:“各地諸侯的世子如今在燕翎衛裏隨將士們一同受訓,可這畢竟不是個長久之計.……不知陛下有何安排?”
皇帝麵色一僵,他久未上朝,後宮裏的黃門除了竇左皆不幹政,竇左整日裏隻對他講些燕京城裏的奇聞異事和香豔桃花,也沒提及此事,如今聽柳玄一講,他竟一時難以說不出話來。
“祖宗之法裏可說過此事?”皇帝表麵裝作若無其事。
“《皇燕祖訓》裏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規矩是,諸侯世子進京之後,皇帝須教之以領兵伐賊之法,不得留私,以彰皇恩之無邊浩蕩,勿忘天下共謀之辛,使各諸侯牢守其土,內奉宗室,外禦蠻侮.……”
“祖宗之法裏說得那麽清晰了,你還來問朕做什麽?”皇帝隨口說道。
“陛下,那是三百年前的規矩,當今天下……”
“朕問你,你覺得,你比之葉杉葉將軍何如?”
“臣……不如。”柳玄羞愧的低下了頭。
葉杉,太祖時名將,北收北荒焉支山,南破南越,使其一分為二,一生征戰百餘次,罕有敗績,是大燕開國二十八將之首,參與整個朝廷的構建以及《皇燕祖訓》的編寫,死後隨葬太祖陵,追諡中山武王,至今民間還留有葉杉的祀奉。
柳玄雖同為名將,可無論在哪一方麵,都難以匹敵葉杉,他本人也將葉杉視作武神。
“那……我比之太祖皇帝何如?”
“自然.……也是不如。”
皇帝毫不生氣,反而聽了他的話之後笑了起來:“那不就得了,他二位定的規矩,我輩後人怎敢廢除?就按祖宗法裏說的來。”
“朕乏了,如果沒什麽事,你就退下吧。”
竇左躲在殿外,見柳玄失神落魄的走了出來,陰陰一笑,蹭著柳玄走了過去。
柳玄聽見竇左諂媚的笑聲又在宮殿內響了起來,皇帝也沒有了之前的怒火,大殿之內好像君臣相處融洽。
他一抬頭,才發現天上本來熾熱無比的太陽竟被一片烏雲籠罩,一絲光都沒有透出。他看了很久,烏雲也沒有散開的跡象。
“要變天了。”他喃喃道。
一個時辰前。
太陽依舊熾熱,偶爾有風吹過,都帶著熱騰騰的火氣,拂過人臉仿佛能擠出一層汗。
嬴鉞騎坐在牆頭,百無聊賴地玩著一片破瓦。
小樓不知出了什麽事兒,好幾天沒來找過他,甚至連個信兒都沒穿過來,以前她如果有事來不了,就會有小黃門在晚上偷偷敲嬴鉞的窗戶,遞進來一張紙條,上麵是小樓扭扭曲曲的字跡。
現在什麽都沒有,他等了好久,甚至晚上都沒關窗戶,也沒見有紙條遞進來,就好像小樓從來沒有出現過。
好像這是一場夢一樣,夢醒了之後,終究隻剩自己一個人。
遠處傳來腳步聲,嬴鉞哭喪的臉突然明亮起來,他站起身踮著腳尖兒,心裏祈禱著看見那抹亮眼的鵝黃色,一定要是小樓,一定要是小樓,他念叨著。
那張笑臉與漂亮的裙衫子並沒有出現在他視線的盡頭,在小道的拐角,他看見了一群熟悉的人,身著錦袍,腰間佩帶著五光十色的玉佩。
那群人也看見了嬴鉞,他們愣了一下,交頭接耳了一會兒,突然衝著嬴鉞跑了過來。
為首的是個瘦高的男孩子,他臉上還有一條長長的若隱若現的疤痕,像是被什麽狠狠抽了一下。
他跑得最快,趁嬴鉞驚慌失措要翻牆的時候,一把拽住了嬴鉞的腿,把他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是他麽?”男孩子扳著嬴鉞的臉問同伴。
幾個人罵了幾句髒話,點了點頭。
“雜種!”男孩子起身踹了嬴鉞一腳。
嬴鉞使勁兒晃了晃腦袋,眼前不再眩暈,他趴在地上一個掃堂腿,卻被那個瘦高男孩一腳踩住,腳尖碾了碾,鑽心的疼讓嬴鉞差點喊了出聲。
但他緊緊抿住了嘴,他看清了那個男孩子的臉,是前幾天在演武場被打的那個勾吳侯世子,臉上的疤痕是拜王冕的鞭子所賜。
“呼”的一聲,男孩子衝著嬴鉞的頭踢了一腿。
嬴鉞抱著他的腿,狠狠咬了一口。
“真是條狗!打,給我打!”男孩子吃痛,踹幾了嬴鉞幾腳,退了出去,衝著同伴大喊。
鋪天蓋地的拳腳擊打在嬴鉞身上,嬴鉞剛開始還像個小狼一樣凶狠地反擊,到最後他隻能緊緊護住頭和肚子,整個人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
“行了!”男孩子喊了一聲,他撥開同伴,蹲下身去。
“嘴很硬啊,我先問你,那個拿鞭子的人,你認識?”
他看見嬴鉞盯著他的眼神,是一種不死不休的憤怒,嬴鉞咬著牙,眉眼扭曲到了一起。
他沒說幾句話,或者說疼痛讓他說不出來話,委屈、害怕夾雜在一起,像一柄巨錘一樣痛擊著他的神經,額頭上涼涼的,血流了下來,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血腥了起來,他從鼻孔裏喘著粗氣。
“不說是不是……沒事兒,我知道你就是,”男孩子一屁股坐在嬴鉞身上,嬴鉞掙紮了幾下,你以為你進了燕京就能改變你卑賤的出身?你以為你搭上了柳玄的親衛就能讓自己變成想我們一樣的人?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血了,你這個,雲煌的蠻子!”
最後兩個字像把尖銳的刀子,直刺進嬴鉞的心髒,他的臉被摁在地上,卻還是努力抬了起來,牙齒裏都向外流著血:“雲煌的人,不是蠻子!”
那群孩子一陣大笑,嬴鉞身上的男孩子笑的最厲害,他捂著肚子擦掉眼淚,道:“你不想讓我說,我偏要說。雲煌的人,不止是蠻子,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又是一陣大笑,周圍的幾個男孩兒輪流踢了嬴鉞幾腳,嘴裏罵著“蠻子,喪家狗”之類的話。
“我說,你怎麽就知道你不是蠻子呢?”男孩子看著嬴鉞怒氣衝天的眼睛笑道。
“你知道北邊那些蠻族的習性嗎?他們每次洗劫一個部落,都要殺掉所有男人,把女人搶回家,讓那些女人給他們生孩子,生下來的孩子裏健康的留在部落裏當戰士,病弱的連同母親一起被丟棄,你說巧不巧,我正好聽說一件事,”他抓著嬴鉞的頭發,把他的頭從地上拉起來,讓他的視線與自己平齊,“你沒有母親。”
嬴鉞猛烈地掙紮了起來,他一頭撞在男孩子下巴上,把他撞了一個趔趄。
“哈哈哈,真是個烈性子,像極了那些搶走你母親的蠻族畜生!你看,你還敢說你不是個蠻子?我告訴你吧,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雜種,徹頭徹尾的蠻子!”男孩子跌坐在地上,咧著嘴狂笑。
嬴鉞狠狠盯著他,他嘴裏鹹腥的血氣越來越盛,一張嘴一口血吐在男孩子身上:“不許你罵我母親!”
“罵?這可不叫罵。我是在說事實啊,蠻子。”他看向同伴,於是周圍的男孩子在嬴鉞周圍跳了起來,大笑著:“蠻子,蠻子,可憐的蠻子!”
遠處似乎有馬蹄聲傳來。沒有人在意,旁邊就是上林苑,說不定貴人們今天在打獵。
“我要.……殺了你。”
好像突然有一陣冷風吹滅了太陽的光焰,天一瞬間暗了下來,男孩子們聽見地上的那個“蠻子”輕聲說。
“你聽見他剛才說什麽了嗎?”瘦高的男孩子拉著同伴問。
“殺了我,殺了我,哈哈哈哈.……”他好像聽到了什麽世間最好笑的笑話,同伴們愣了一下,也一同狂笑起來。
“我一定要……殺了你。”嬴鉞低垂著頭,被人拽散的頭發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的,人們隻聽見從牙縫裏擠出的那幾個字。
所有人都能夠聽的出來,話裏蘊藏著巨大的怨毒,像是一頭魔鬼在窺伺人間的血肉,而那魔鬼已被塵封了千年,它忍受了千年的饑餓,千年的痛苦,千年的譏誚!
它對世間抱有最大的惡意,它磨著牙,用猩紅的雙眼搜尋一切一切生靈,它想要撕碎,想要殺戮,想要新鮮的世人的血液塗滿全身。
無人能阻,因為它的力量將來自於怒火,熊熊燃燒的怒火,不燃盡一切誓不罷休!
馬蹄聲更近了。
“哪個不長眼的小黃門?來找爺爺們的事兒?”有人罵了起來。
瘦長的男孩子似乎被嬴鉞突如其來的凶狠嚇了一跳,他咬咬牙,摁住了嬴鉞,掀起錦袍,露出腰間的短刀。
“我以前有一匹馬,性子比你還烈,是那種寧死也不肯給我騎的烈,你知道我怎麽做的嗎?”他拍著嬴鉞的臉問,“我拿了把刀,把它給閹了,它不再是頭公馬了,性子就溫順了不少,其實我不想那麽做的,它成了一匹閹馬之後跑都跑不動了,最後自己撞到柱子上撞死了,你也很烈,我需要教一教你,教教你作為一個雜種蠻子,該怎麽和貴族相處!”
他讓同伴按住嬴鉞的手腳,“噌”的一聲拔出了短刀,他最後看了一眼嬴鉞,正迎上那雙透過鮮血依舊惡狠狠的眼睛,裏麵寫滿了怨毒,他想起了那匹馬,第二天他發現它撞死在柱子上,那個時候它的眼神也是如此。
但他從來沒後悔過,那匹馬不聽話,就該去死,一匹馬不能被自己騎,那自己還要它有什麽用,世界就是這樣的,你如果自己隻能被人騎,那就要做好被騎的準備,如果你想要那虛無縹緲的自由,你想要掙脫一切的馬韁與轡頭去奔跑在如春山般起伏的草原上,那你就要做一匹吃人的馬,吃掉那些想要把你騎在胯下的人,從頭到尾吃得幹幹淨淨,連骨頭都不留!
他的刀紮了下去!突如其來的蹄聲仿若驚雷!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響起,但並不是嬴鉞發出的。
拿刀的男孩子“哐啷”一聲丟下了刀,他的小腿上突兀地出現了一枚銀白色的箭矢,穿透了小腿,箭頭上還掛著殷紅的血液。
人們終於知道馬蹄的聲音是從何而來了,他們不遠處立著一匹高大雄駿的青馬,馬腿修長,肌肉賁突,馬背上穩坐著一名騎士,和他們一樣都是十一二的年紀,他披散著一頭黑發,麵目清秀而陰柔,目光冷徹,手中平舉著一把小弩。
中箭的男孩子痛得在地上翻滾起來,卻沒有人去扶他,突如其來的騎士裹挾著如山的氣勢,他隻是一個眼神掃了過來,摁住嬴鉞的人就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手。
嬴鉞掙紮著從麵前幾個男孩兒的縫隙裏看到了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幕,那個馬背上的人,扔掉了弩,迎著將要被烏雲遮蓋的太陽緩慢而用力的拔出了自己腰間的刀。
那柄刀似乎帶著濃重的鐵鏽,可是陽光流轉之下,刀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刀身上似乎纏繞著雲紋,像是清晨山林的霧,又像戰場烽火硝煙,輕靈裏透著殺氣,朦朧之中包含銳利。
少年舉著刀,策動胯下的馬,如破風之箭般衝了過來,一時間天地俱靜。
多年之後他坐在世間至高無上的位子上,目光穿透大殿看向天邊變化莫測舞動著的雲,他想起那一天,烏雲籠罩天地的那一刻,持刀解救他的少年和他手裏的刀。
少年名為熊瀾,刀名天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