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呆子!出來啊!”窗戶被人拍得震天響,高呼聲登時打破了午後的靜謐。
屋子裏一臉嚴厲的講禮先生仿佛聽到了什麽催命魔音,而他麵前原本認真聽講的男孩趁他不注意突然竄了出去,先生忙不迭伸手去捉,卻撲了個空。
“不能這樣啊,有失禮數,有失禮數啊!”老先生捋著胡須哀歎。
“哼,老書蟲!”窗外現出一個女孩子明媚俏麗的臉,對著先生皺了皺瓊鼻,又扭頭說:“走,阿鉞,不要學他!”
剛剛從屋子裏“逃”出來的男孩子有些遲疑,他一聽到女孩子的聲音,心就跳的飛快,先生說的所謂禮儀便一句也聽不進去,隻想著快點出來,快點見到那張熟悉的臉,還有能夠溫暖整個世界的笑容。
“走啦走啦,我發現了個有趣的東西!”女孩子拉著他的手,男孩隻來得及向先生抱了抱拳。
充滿活力的歡笑聲涿漸遠去,午後的陽光照射進來,先生看著那兩個蹦蹦跳跳的幼小身影,無奈的搖了搖頭。
嬴鉞一路上跟著小樓走,他本身初來乍到,不熟悉禁宮地形,回過神來時發現已經置身於一片陌生宮闈之中,小樓卻還在前麵走著,仿佛根本不怕迷路。
禁宮乃皇帝居所,占地甚廣,九宮十二殿外加上百院落,說是迷宮也不過分。
他剛要出言詢問,就被小樓一把按住,拖拽著他藏到了一堵牆後麵。
“噓,你聽。”小樓指著牆。
嬴鉞愣了愣。
透過磚瓦,微風帶來縹緲的琴音,綿軟如織錦,又飄忽似流雲,仿佛低風拂過淺池,水波微皺,春天刹那間綻放在每一圈漣漪之中。
操琴的人不急不躁,嬴鉞甚至到他現在的神情,一定是柔柔的,好像在初春的清晨漫步河畔,一抬眼看到楊柳拂堤,湖水湖煙溫潤了一天的美好。
“真好聽,是吧?”小樓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笑著看向嬴鉞。
“一……一般般,沒有緋衣彈得好聽。”嬴鉞小聲嘟囔著。他看著小樓明媚的笑容,突然嘴硬起來。
但是……其實真的很好聽,緋衣已經好久不彈琴了,子留先生彈的琴讓人越聽越心潮澎湃,恨不能下一刻就拔刀征戰沙場,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因此緋衣經常調笑子留的琴聲是“琴咒”,背離了靜心養性的初衷。
小樓突然撿起來一塊石頭,嬴鉞剛要攔,就看見女孩子一揚手,石頭飛越了牆頭,砸到了什麽東西,牆後麵有人發出一聲痛呼。
琴聲中斷,牆後腳步聲也響了起來。
“世子!專心!”蒼老的聲音傳來。有人拿著拐杖在地上狠狠地一頓。
琴聲又響,可是已經沒有之前的那麽寧靜,彈琴的人時不時張望牆頭,不留神彈錯了好幾個音。
“到這裏吧,你的心已經亂了。”蒼老的聲音歎氣,拐杖墩地的聲音逐漸遠離。
牆外,小樓一臉鬼主意得逞的笑,拿肩膀撞了撞嬴鉞,好像在說“怎樣,本姑娘厲害吧。”
“喂,剛才是不是你們兩個!”牆頭突然有人說話。
“啊!”小樓被嚇得一聲尖叫,迅速躲到嬴鉞身後,露出了半張臉,看著牆頭上突然出現的人。
那人一翻身下了牆,嬴鉞這才注意到,這個人竟然是兩天前朝會時幫助自己的男孩子。
“哦,是你啊。”那個男孩看到嬴鉞,也楞了一下,隨即又反應過來,“為什麽拿石頭砸我?”
他換了一身蒼青色的雲錦長袍,頭發紮成一個馬尾在腦後晃蕩,陰沉著臉。
“哎,你的刀呢?”小樓探頭問道。
“關你何事?說,為什麽打擾我練琴?害我挨了先生的罵。”
兩個孩子對峙起來,小樓鼓著嘴,大眼睛裏好像燃燒起了火苗。那個孩子抱著胳膊站著不動,眼神冷冷的。
“抱歉啊,是我們不……”嬴鉞想要道歉,卻被小樓在腰間狠狠扭了一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那個男孩子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打量,落到了小樓腰間的一塊玉佩上,瞳孔一縮:“這是你的?”他問道。
小樓從鼻子裏擠出一聲冷哼,扭過頭去沒理他。
“真是刁蠻。”男孩子冷笑,“這樣的女孩子肯定嫁不出去!”
小樓好像真的生了氣,她漲紅著臉,手指著那個男孩子說不出話來。突然她眼睛骨碌碌一轉,一把拉過來嬴鉞,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誰說的,喜歡我的人多著呢!”
她說完在嬴鉞臉上摸了一把,好像話本故事裏調戲良家婦女的惡霸,然後她“咦”一聲,道:“阿鉞,你的臉好滑啊,像個女孩兒似的!”
那個男孩子似乎對小樓的跳脫思維不適應,呆呆地站著,忘了要說什麽。
“小樓你別鬧了。”嬴鉞紅著臉推開小樓。
他臉上像是火燒似的,又好像小時候不聽話被父親扇了一巴掌,但是卻不疼,隻是熱熱的,不知該做些什麽。
“本姑娘隻是和你玩兒而已,真是不識相。竟然還罵我嫁不出去,你真是……一頭徹頭徹尾的蠢驢!”她嘟著嘴,用力把自己知道的最“惡毒”的話大聲說了出來,然後笑嘻嘻的跑開,還不忘揮著手讓嬴鉞跟上。
男孩子看著她跑遠,不甘心的哼了一聲,嘴裏不停念叨著:“真是刁蠻。”
“哎,那個.……正好碰到你,謝謝那天幫我。”嬴鉞叫住了男孩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男孩子轉過頭來,臉色微紅:“沒事。隻是看你呆呆地站著不動,怕你被責罰。”
“我是熊瀾。”他笑了笑,“你呢?剛才那個蠻橫不講理的小女孩叫你阿鉞?”
“我叫嬴鉞,叫我阿鉞就可以了!”
熊瀾還想說些什麽,卻聽得遠處傳來女孩子的嬌呼,好像在催促著嬴鉞過去。
嬴鉞衝他擺了擺手:“以後再聊,我記住這裏了。”說完他連忙跑了過去。
隻剩男孩子一個人站在原地,他皺著眉,像個大人一樣沉思著,良久,他抬頭看著嬴鉞與小樓遠去的方向,輕聲說:“皇室的人麽,有意思。”
此時的他目光冷靜,全然不像孩子。
柳玄,字元晦,受封衛國將軍,是燕京禁軍燕翎衛的統帥,人稱“大燕之翼”。
此時他正端坐在演武場的高台上,渾身甲胄,身後侍立著三名親衛。
台下偌大的地方隻有燕翎衛一支軍隊,前麵立著一排共二十人的甲士。這些甲士不同於燕翎衛的禁軍,他們身高各不相同,身上的盔甲也大都名貴異常,甚至有人甲胄上鑲滿了珍珠明玉,璀璨奪目。
正值未時,雖然已入了秋,可太陽依舊毒辣,演武場的沙地上更是熱的不可待人。
汗水從在場甲士盔甲縫隙裏滲出,風幹之後連帶著裏衣都黏在了身上,前排一個士兵難受得動了動,隻聽見“唰”的一聲,一道鞭影破風而至,不留情麵地抽在了他的肩鎧上。
隔著厚厚的鋼鐵,士兵並沒有感覺到疼痛,但打小錦衣玉食的他從未遭受過這種侮辱,貴族的傲氣撐著他對動手的親衛怒目而視。
沒有任何辯解的話語,親衛手一動,“啪”,又是一鞭。
“我……我是貴族!平民毆打貴族,這是死罪!”士兵再也忍受不了怒火,一把扔掉了頭盔,對著親衛怒吼起來,“我是勾吳候世子!我家坐擁半個江南,你敢打我?我要殺了你!”
“啪”眾人覺得眼前一花,鞭子狠狠地打在士兵臉上,一道肉眼可見的血痕頓時顯現。
“勾吳世子?真是個大頭銜。”高台上端坐的人站起身,聲音沙啞,讓人不寒而栗,“但在我營中,你不過是個大頭兵!”
他一步步下台,氣勢如山,隨著他的前進,仿佛上古凶獸逐漸露出獠牙,發出沉重的吐息,在場所有甲士都雙膝發軟。
如此可怖的人竟然長相出奇的俊朗,年紀約莫四十,唇上留一抹胡髭,眉毛濃黑,雙眼細長,吐露寒光。
他俯身盯著地上的士兵,不顧他的瑟瑟發抖,伸手拍了拍他的頭:“記住了,你現在是個卒子,剛才打你的那位官至果敢校尉,我官至衛國將軍,爵拜威信侯,我下的令,他動的手,你有何不滿?”
沒等那人回話,他起身衝著所有人大喊:“我知道,你們都是天驕貴胄,沒吃苦,但是現在你們的身份變了,你們現在是我大燕最多最普通的一名,燕翎衛士兵!”
“燕翎衛,軍中最重要的是什麽?”他大聲問。
“服從長官的命令,誓死衛國!”他們身後所有燕翎衛士兵捶著胸甲大吼。
嬴鉞混在那一排“少爺兵”裏,與所有人一樣,被燕翎衛的齊聲怒吼嚇了一跳,他抬眼偷瞄那個訓話的將軍柳玄,又趕忙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柳玄揮揮手,燕翎衛裏出來兩個士兵,把地上被嚇癱了的甲士拖走。他繞著“少爺兵”們轉了一圈,道:“你們心中憤懣不滿,我不在乎。我來管教你們,是陛下的親口詔令,你們恨我,想要殺我,都可以。但前提是你們的父母兄弟能夠帶兵殺進燕京,推翻大燕,並且贏過我手中的劍!”
他狹長的眼裏寒芒暴漲,掃過全場,沒有一人敢抬頭。
一番誅心的話讓這些公子們額角淌汗,一個個成了驚懼的鵪鶉。
柳玄站在場中不開口,也就沒有一個人敢出聲,一時間演武場內寂靜如鬼蜮。
良久,柳玄開口道:“今日到此為止,諸將士,卸甲!”
嬴鉞條件反射地動手去解盔甲的絲帶,這幅盔甲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過於沉重悶熱。
一隻手拉住了他:“別動,你又要找死嗎?”熊瀾低聲嗬道:“卸甲的意思是解散,不是真的脫下甲胄!老實待著!”
嬴鉞鬧了個紅臉,趕緊收回了手,確認柳玄沒有注意到,才感激地衝著熊瀾笑了笑。
“真是個呆瓜。”熊瀾小聲嘟囔。
盡管大燕的江山搖搖欲墜,四方諸侯蠢蠢欲動,可這個日漸衰老的巨人仍保留著一部分悍勇,燕翎衛就是最好的證明,其內每名士兵皆選自世代良善之家,對皇室忠心耿耿,行動迅捷,與燕京其他衛戍軍隊截然不同。
燕翎衛迅速撤離,隻留下了幾名校尉引導公子們離開,嬴鉞注意到那名掌鞭親衛也在內。
隊伍動了起來,那名親衛行走在隊列的中間,正巧挨著嬴鉞。
嬴鉞目光一直盯著他腰間的皮鞭,回想著剛才的場景,一不留神想起了雲煌草原上的牧羊童,也是手裏拿著皮鞭,時不時揮鞭擊中離群之羊的犄角,使羊群不至於走散。坐在馬背上嗬斥揮鞭,想起來也有著將軍的氣概。
“在看什麽?”粗獷而年輕的聲音響起,嬴鉞一愣,那個親衛已經將鞭子解下遞了過來,“一個鞭子,你要是喜歡就送你了。”
那個親衛笑了起來,一臉的憨厚,難以想象他剛剛用這個鞭子對一名貴族大打出手。
“我叫王冕,你呢?”
“嬴鉞。”
“那……叫你阿鉞可以嗎?”
他把鞭子遞到嬴鉞眼前,大有你不收下我不收手的意思。嬴鉞把鞭子收了起來,道:“可以,我的朋友都叫我阿鉞。”
王冕又憨憨的笑了起來,隊伍裏的公子們看著他們倆將鞭子當做禮物贈來贈去,都一臉的無奈。
鹹亨九年,在大多數人眼中,這是平凡無波折的一年,但在這一年,或許是命運的指引,時代的主人相逢,一切還蒙在偽善之下。